顏老爺子給劉晏介紹當初的種種,好不藏私,甚至連當初這些買鹽款項的使用都說得事無巨細。


    劉晏聽得連連點頭,到了最後,對顏老爺子深施一禮。


    “多謝顏公解惑!


    劉某不才,執掌大唐財政,堪稱夙夜難免,隻能勉力支撐而已。


    如今得了顏公真傳,劉某迴去之後必然詳加整理,爭取早日出台我大唐的鹽法改革辦法,好為朝廷征收足夠的財源。


    如若邀天之幸,僥幸成功,必然不敢或忘顏公大德。”


    說完之後,劉晏還故作輕鬆的補上了一句。


    “實不相瞞顏公,自從執掌朝廷財政以來,劉某殫精竭慮,生怕征收不到朝廷的稅款,多日以來,一個安穩覺都沒有睡過,今天有了顏公解惑,今天總算能夠安眠一次了。”


    說完之後,顏老爺子和劉晏一起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劉晏又開口。


    “劉某不才,準備從改善鹽政開始改革我大唐財政,顏公乃是管理鹽政的前輩,不知道對鹽政改革一事,可有什麽提點?”


    顏真卿知道這就是一句客氣話,聽了之後直接搖頭。


    “莫要給老夫戴高帽,一開始專賣食鹽,乃是權宜之計,又是幕僚首倡,跟老夫關係不大,後來朝廷將這個法度推向整個大唐,乃是第五琦居中策應,要是說鹽法改革的前輩,他第五琦才是名至實歸。


    至於老夫,不過是借了食鹽之利多守了幾天平原郡而已,算不得什麽,更沒有什麽提點給你……”


    劉晏早有預料,他要改革鹽法,跑到顏老爺子這裏問問最開始的食鹽專賣的情況,也許有用,也許沒用,但是他必須得來,為啥?


    因為第五琦改革鹽法的時候,也曾經問計顏真卿!


    他要改革第五琦的鹽法,再一次問計顏真卿,這叫什麽?


    這叫追本溯源!


    還有一層隱含的意思再裏麵,是針對第五琦的,我要改革鹽法,不是我看你不順眼,也不是我看你的鹽法不順眼,而是咱們兩個對顏老爺子當初食鹽專賣的理解不同,這是理念之爭,不涉及到個人私怨。


    這對他日後改革很有好處,至少沒有和第五琦撕破了臉麵,日後相見,依舊可以笑嗬嗬地聊天,對於曾經在第五琦手下執行鹽法改革的官吏而言,這樣表麵平和的局麵,能夠大大穩定人心,除了第五琦的那些親信,很多人不會在明麵上抵製他劉晏的鹽法改革。


    這些事情,對一個新型改革來講,很是重要,至少能夠保證鹽法改革在初期的時候阻力小一點。


    至於什麽請顏老爺子提點改革,那純屬客氣話,你知道顏老爺子什麽脾氣,他要是願意在新型鹽法上指點江山呢?好歹得給人家一個說話的機會吧?至於最終聽還是不聽,那還是得看他劉晏的想法?


    但是這句客氣話不能少,這叫官場禮節。


    劉晏聽了顏老爺子沒有多言的意思,心裏就明白了,老爺子不願管這些破事,也算是意料之中。


    劉晏一笑,準備再說兩句就撤,本來鹽法改革就千頭萬緒,誰願意老拉著一個沒事的老頭子聊天?


    “既然顏公不願多說,劉某也不便強人所難。


    對了,還忘了恭喜顏公,前幾日朝會,天子對顏公動問,政事堂眾相公正在商討顏公日後的官職,據說顏公新任的官職,乃是戶部尚書,隻不過如今正要過年,元日大朝會事情繁雜,牽扯了天子和眾位相公的精力,不過劉某暗自揣測,想必過了年開印之後,顏公的官職就要下來了……


    如果劉某的消息沒錯,說不定顏公將稱為劉某的上司,等到了那時候,改革鹽法一事,少不得還要顏公指點,說實話,改革鹽法一事劉某正不知如何入手才好,如果顏公出任戶部尚書,劉某在顏公的指點之下行事,心中就有底了……”


    顏老爺子聽了,微微一笑,沉默不言,什麽尚書節度使,對他來講,都那麽迴事,犯不上什麽欣喜,真正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旁邊的徐鎮川卻激動了,不僅僅是顏真卿出任六部九卿之一的高官,還有這位劉晏劉大人提到了鹽法,想想揚州的王胖子,又是包銷方竹手杖,又是找徐鎮川求劇本,折騰半天,不就是想和楊鹽監掛上聯係,說到底,不就是想在食鹽買賣裏麵摻和一家夥?


    如今製定新型鹽法的劉晏就在眼前,怎能不讓他心癢難耐?


    忍了半天,眼看著劉晏都要告辭了,徐鎮川也顧不得顏老爺子可能不高興了,咳嗽一聲,故作喃喃自語。


    “改革鹽法,好像也不難吧……”


    一語出口,場麵一度很是尷尬。


    顏真卿和劉晏兩條官場老狐狸,早就心有靈犀,剛才那些話可以看做劉晏給顏老爺子的報酬,你幫我解釋了當初食鹽專賣的經曆,我告訴你馬上要出任戶部尚書的消息,不管你顏真卿喜歡不喜歡這個消息,我說了,就是酬勞你了,所以人情就算還了,你還得認。


    這叫有來有往。


    也可以理解成交易。


    現在交易完成,兩個人之間真沒啥說的了,就等著顏真卿端茶送客,劉晏拜謝告辭,這是一次完整的官場信息交換套路。


    到此為止,今天的正事就算是辦完了。


    結果徐鎮川來了這麽一句,按照官場語言來講,等於告訴劉晏,剛才那個交易完事了,我這裏還有一個,你接不接?


    顏老爺子氣得臉都綠了,聽明白怎麽迴事了嗎你!?瞎搭什麽茬!?


    “小子無理!


    朝廷大事,豈是你一個小小的參軍事能夠妄言的!?


    還不給我閉嘴!?”


    這話一方麵是訓斥徐鎮川,另外一方麵,也是想劉晏說明情況,這小子就是個小小的參軍事,純粹一個愣頭青,不懂官場的高等語言,你甭搭理他,該走走你的。


    劉晏自然聽懂了,不過,他卻不想走。


    這事兒有點意思啊!


    看這個少年人能夠出現在顏真卿會客的場合,還能以子侄禮侍立在他的身後,一看就知道兩人關係匪淺。


    再看看他的年紀,竟然就成出任從八品下的參軍事,在年輕人之中絕對算得上出類拔萃。


    說不定這個少年人很是得顏真卿的看重,甚至他幹脆就是顏家的子侄,乃是顏家下一代的重點培養對象!


    這樣的少年人,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甚至機緣巧合陰差陽錯地扔過來一個交易,接還是不接?


    接啊!


    這還有什麽要想的!


    這個交易,不是接這個少年人的,而是接顏家的,甚至可以直接說是接顏真卿的。


    不管交易的內容是什麽,隻要出了顏家大門,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大家都會想,這麽看來,劉晏是不是得到了顏真卿的全力支撐?


    等到年後顏真卿出任戶部尚書,那就更好了。


    一尚書一侍郎,都在推動鹽法改革!


    不管真的假的,隻要有這樣的傳言出現,鹽法改革的阻力就會再小一點。


    何樂而不為!?


    一念至此,劉晏在顏老爺子的怒目而視下悠然一笑。


    “但不知這位小郎有何高見?”


    可惜徐鎮川僅僅當了半年的官,還是一個小小的台州參軍事,對朝堂之上的高等級爭鬥還真弄不明白,他哪裏知道這簡單的幾句話裏麵,竟然有這麽多的彎彎繞?


    一聽劉晏開口,他根本沒注意顏老爺子的表情,直接開口:


    “第五琦前輩的鹽法改革,也就是現行的鹽法,雖然實現了食鹽的國家專賣,為我大唐增加了大量的財政收入,可以說支撐了整個安史之亂的朝廷平亂,可謂功莫大焉。


    不過,具體到鹽法本身,在徐某看來,未免有些貪全求大。


    按照第五琦前輩的鹽法,簡單來說,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民製、官收、官運、官賣。


    如此一來,從食鹽被製造出來,到賣到百姓手中,除了製作食鹽之外,大部分環節都被歸入朝廷管理。


    在徐某看來,沒必要。


    朝廷從食鹽中賺取的利潤,僅僅是專賣過程的加價。


    如今每鬥食鹽加價一百文,卻要負擔如此多的試驗銷售環節,何必呢?


    相同的加價,朝廷的動作成本、人員成本越低,朝廷賺取的利潤就越高。


    所以,在徐某看來,除了“官收”這樣還個環節需要掌握在朝廷的手中,其他環節,完全可以分派出去。”


    劉晏一聽,眼神一亮,他剛開始還不以為然,讓徐鎮川說他的想法,隻不過憋著坑顏老爺子一把而已,就本心來講,他根本對徐鎮川不以為然,從來都沒有想過,從這個少年人的嘴裏能夠聽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


    結果這麽一聽,頓時大驚,我去,人才啊,這思路很清晰啊!


    越想越有道理,也不由得他不認真對待徐鎮川。


    “但不知該把哪個環節派發出去?又該派發給誰?”


    徐鎮川既然開口,自然想把事情說明白,不過他說了一半的時候,看到了顏老爺子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等到劉晏動問,他卻沒有接茬,隻是看著顏老爺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應該說下去。


    三人之中的沉默很是詭異,最後還是顏老爺子輕輕一歎。


    “說吧……


    畢竟是有利於朝廷百姓,說不定聽了你的說法,劉侍郎能搞早日確定如何改革鹽法,早一日實行,便能早一日為朝廷增加賦稅,如今戰亂漸平,正是休養生息的好時節,這個時候,朝廷正是用錢之時,哪怕多增加一些賦稅,也是好的……


    至於其他,你且不必去管!”


    徐鎮川聽了就是一愣,他也意識到不對了,要不然顏老爺子也不會提及“其他”二字,正待說什麽的時候,隻見顏老爺子傲然一笑。


    “顏某五十有三,為我大唐殫精竭慮,多年以來,也算是薄有威名,隻要你說的這些對我大唐有利,顏某就算是豁出這張老臉,也要護佑你的周全,老夫倒要看看,些許魑魅魍魎,誰敢近前!”


    劉晏聽了,心神激蕩,深深一禮。


    顏真卿坦然受了他一禮,對著徐鎮川就說了一個字。


    “說!”


    徐鎮川也有點激動了,我去,不管了,有啥說啥,到底看看最後能怎麽著!


    “除了“民製、官收”兩個環節不變,可以把運輸和販賣拿出來,分派給商人即可。


    販賣此事,本就是商人的本行,我大唐朝廷何必全做?


    至於運輸,隻要有利可圖,商人自會想盡辦法,把食鹽運輸到朝廷規定的地點。


    如此一來,整個鹽法的流程,就變成了“民製、官收、商運、商賣”了。


    不但可以保證朝廷的利潤,還把無用的環節甩掉,最關鍵的是,這樣改革,可以減少大量的物力、人力投入,隻要派出官署管理食鹽產地即可,不用再如同現行鹽法一樣,還要安排人運輸、販賣。”


    劉晏聽了,緩緩掉頭,一時之間沒有說話,隻是口中不斷叨念這“民製、官收、商運、商賣”,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半晌之後,突然開口。


    “商人重利輕離別,如果把販賣之事全部委派給他們,如果他們嫌棄路途遙遠,都在同一地點販賣,又當如何?”


    “頒發食鹽販賣官憑,在官憑上明確販賣地點,地方官吏負責查驗官憑。”


    “無良商人坐地起價,鹽價過高,又當如何?”


    “設立常平鹽倉,運作方式類比常平糧倉,豐年高價收糧,避免穀賤傷農,災年地價出糧,打擊囤貨居奇!”


    劉晏聽了,得,人家都想明白了,不是一時起意而已,這個一整套的係統,如果把少年人所說的都落在實處,鹽法改革豈不是就成功過了?


    一念至此,劉晏正色言道:


    “小郎大才!請問小郎的名諱如何稱唿?”


    徐鎮川看了顏老爺子一眼,這才開口。


    “不敢當劉使君謬讚,小子徐山,字鎮川。”


    劉晏一聽,臉色頓時變得古怪。


    “可是宣城徐山?”


    “不錯,正是在下!”


    顏老爺子在旁邊納悶了。


    “他不過一個小小的台州參軍事,怎麽,劉侍郎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劉晏一聲苦笑。


    “想必二位兩耳不聞窗外事有段時間了,實不相瞞,宣城徐山,如今在長安可是大大有名啊……”


    顏老爺子和徐鎮川對視一眼,咋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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