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手掌撐住荒原地麵,竟是漸漸陷入泥土之中,卻仍嬉皮笑臉笑道:“你同他本是一人,猜也能猜到,何必多問?” 風啟洛道:“我這陣法非比尋常,金丹元嬰亦不能破,你也休想使詐。並且重力時時增加,不出半刻便會增至千倍,屆時便是化作肉泥的下場。若是坦白,便饒你不死。” 那男子骨節哢哢作響,支撐身軀的手臂亦是顫抖不已,鮮血自破裂皮肉中湧出,竟如鐵水一般,筆直沉重落在地上,卻仍是強笑道:“啟洛,我最愛你這清冷模樣,隻需頂磨玩弄片刻,便有若冰山融成了春水,哭喊哀求,叫哥哥憐惜不已。” 風啟洛知他不過意圖激怒自己,伺機掙脫陣法,並不動聲色。他固然對這陣法有絕對自信,卻沒有半分大意。戰場瞬息萬變,切不可拖延。 他取出田黃印往空中一拋——那田黃印連正一劍都能砸裂,更何況此人血肉之軀。隨即迎風暴漲,化作丈餘見方的土黃巨印,便懸停在那人頭頂,被地行陣重力一拉,堪堪觸碰到那人紫玉發冠。風啟洛仍是冷道:“那人在何處?” 那男子骨節愈加脆響,竟有半數折斷,發冠亦是受不住重壓,碎裂跌落在地,黑發有若灌滿鉛水一般,沉沉垂地,將他俊美慘白的容貌遮掩一半,竟有若厲鬼般。鮮血匯聚成池,他卻仍是輕佻笑道:“若能再抱你一次,便是死……” 話音未落,那田黃印已重重壓下,激起些許血漿。 隨後散陣收印時,地上便隻有一具怪鳥的屍首。九頭,黑羽,短尾,赤爪,骨骼根根折斷,扁得看不出原形,癱軟在血泊之中,正是六兇第五的九頭吞屍鳥。 周圍妖魔又殺將過來,風啟洛略略調息,隻覺丹田內靈力綿長,金丹光華熠熠,竟仿若有無窮之力。輕易又再施展降龍術,並各種符印,往四周擴散擊殺而去。 天色漸漸陰沉,雲層亦是越積越厚,正午時分,竟陰暗得仿若日落了許久。此時卻有一道金光劃破天際,那主陣中纏鬥的兩道劍氣立時一消一漲,風啟洛精神一振,那必是風雷前來襄助昆吾震陽了。 全軍亦是精神一振,待要反擊。 那朝歌卻驟然一槍橫掃後,往後急速躍出戰團,又仰頭看眼猶如鍋底的天空,笑道:“成了,撤退。” 這消息便立時被傳令兵光耀奪目的靈符傳送至四麵八方。魔王軍便且戰且退,來時如漲潮洶湧,去時若退潮寂靜,更有大批妖魔,竟做鳥獸散一般,四散逃去。 激烈戰場,頓時空曠了大半。那朝歌身披黑甲,手中血色長槍乃鮮血所凝,此時亦是被昆吾震陽劍意絞殺得愈發細小,終至消失。他卻棄了長槍,身形急速後撤,朗聲笑道:“不愧是宗主,在下領教了。” 樂寄軍亦是且戰且退,撤入城中。昆吾震陽隻下令収整軍隊,切勿追擊,而後卻是立在曠野中,臉色冷峻,神情比先前愈發沉重。 風雷亦是尋到風啟洛蹤跡,前去接應他後,二人折返昆吾震陽身旁。昆吾震陽並不同他二人多禮,隻道:“一路辛苦。” 風啟洛道:“不過略盡綿力……師尊,那些妖魔為何退兵?” 昆吾正陽隻望向陰森雲層,刀戈術法碰撞的聲響如今全無蹤影,卻有隱隱雷鳴,陣陣颯風,迴蕩耳邊。 天頂處,便驟然顯出一個細小黑點,漸漸擴大,將四周光線吸收殆盡,往星衍大陸逼近。 風啟洛便不必等人迴答,亦是明白了。 幾人遠眺那黑點自針尖大小,慢慢化作龍眼大小,點點逼近。這等法術卻是聞所未聞。 另一行人此時便落在昆吾震陽師徒三人身側,正是風修寧與水千寒及幾名隨從。 風修寧卻也是神色憔悴,眼下黑影沉沉,仿佛轉眼老了十歲。 昆吾震陽皺眉,抬手搭他腕脈之上,連嗓音亦是冰冷幾分,“為何這般不顧性命?” 風修寧自他指間掙脫,挺直腰身笑道:“被迫為之,不得不從。” 風啟洛便在一旁詢問水千寒道:“為何這般迅速?” 水千寒卻是神色頹喪,緩緩搖頭,“我等並未……途中遇上師尊罷了。” 風修寧不惜以半個元嬰為代價,擊破縛心鏡,掙脫出來,此時更是元神耗損,連剩餘元嬰也有潰散之相。他卻依舊神色冷漠高華,取出一粒玉珠放在昆吾震陽手中後,又轉身走向風雷、風啟洛二人。 “風雷,”風修寧嗓音沙啞,卻帶著難言的和暖,“啟洛,托付給你了。” 風雷道:“是。” 風啟洛卻冷笑:“時至今日,還說這些有何用途?” 風修寧卻抬手,待要撫摸風啟洛頭頂,卻被他後撤一步避開,神色之中,竟是厭煩不已。 他的手便懸在空中,觸摸一片虛無。隨即,便露出一絲空寂笑容,“縱使你再重生三次四次,我依舊要如此待你。啟洛,叫你受委屈了。” 風啟洛聞言,卻是心中大震,灼灼視線落在風修寧憔悴麵上,“竟……然是你在搞鬼?” 風修寧道:“此事你父母亦知曉,心甘情願為之。啟洛,星衍存亡,皆係你肩上,怎能容你養尊處優,承歡膝下。” 第58章 人生五十年(上) 天際那點漆黑正漸漸擴大,有若一輪黑日高懸,中心卻透出點刺目紅光來。 龍德軍士如今死裏逃生,正在救助傷患,昆吾震陽又派遣先鋒,前往那黑日所在偵查。 卻仍是有一股不祥之兆,令眾人道心激蕩,無法安生。他又下令,取出所有交通用法寶,或飛天或遁地,要將數萬士兵盡快撤離,前往萬仙邊境要塞。 主帥一旦下令,軍營中便頓時忙碌起來。 那邊廂,風啟洛卻已怒發衝冠,若非風雷牢牢扣住他手腕,隻怕早已對這位長輩下手。 風修寧卻仍是冷淡道:“雄獅磨練幼子,亦是將幼子推下深淵,叫它飽經磨難,憑一己之力爬迴峰頂。第一世時,你如何愚不可及,堂堂風氏嫡子,竟虎落平陽,連下人也能任意欺侮,到最後連小命也葬送,我可是曆曆在目,當真叫人失望。” 風啟洛臉色慘白,風修寧這番言語,字字如針,紮進他心口,他卻連半個字都無從反駁。 風雷道:“國師之言固然有理,卻未免有失嚴苛。天道憐幼孤,如國師這般一味打壓,於心何忍。” “忍不了,也要忍。”風修寧語調轉冷,卻是決絕異常,轉向風啟洛,“那人輾轉三千世界,手段通天,我等終究被困一處,眼界有限。我今日便為你做個開路先鋒,略作試探。你師尊手中的傳影珠與我手中彼此相連,你需仔細查看,說不得,那人破綻弱點,便在其中。” 風啟洛微微一愣,卻覺胸中恨意,竟點滴退散消融,維持不住。冷聲道:“你這人好生有趣,自己要做救世的英雄,為何——非拖我下水不可?” 風修寧道:“那人有斬斷因果的神通,待我一死,因果必斷。屆時十方三世,九千世界,再無人知曉我風修寧。唯獨你是例外,我前往試探的種種所得,方能保留下來。” 風啟洛便覺一股酸澀,竟不受他壓抑控製,直衝胸臆,卻見風修寧笑道:“千寒總道你同我形貌極為相似,其實你雙眼,與你祖母最像……啟洛,他日遇上那人,不妨以此擾亂他心神,切莫手軟。” 風修寧長袖當風,放出一枚銀色船型法寶,竟同昆吾震陽所用的一樣,又迴頭看向忙碌軍營,昆吾震陽正施展神通,往空中斬下一劍,竟割裂空間,眾位傷兵便自此裂縫直接前往萬仙。隻是這裂縫延續時間極短,不過數十人穿過後,便已合攏。這一招耗損亦是極大,昆吾震陽卻毫不猶豫,一次又一次揮劍斬裂空間。 風修寧望向那劍修側影,過了片刻,方才又笑道:“這人隻怕當真生氣了,竟不肯來送我最後一程。也罷,你等好生侍奉師尊。此去往南五千裏處,有一座百花山。南山腳下有我掩埋的千壇百果靈珠酒和幾張寶藏圖。靈珠酒再過十四年便可熟成,若你等順利曆劫,莫忘了將那靈珠酒取出來孝敬師尊。那寶藏,就算是啟洛的嫁妝吧。” 囑咐之後,風修寧便身形微閃,失卻了蹤影。那銀色寶船果真迅捷,竟帶起一陣尖嘯,便往黑日處急衝而去。 水千寒卻驟然躍出,化作一道劍光窮追不舍。武軒心中低歎,卻阻住了其餘隨從,道:“隨他去罷。” 黑沉天色壓在眾人心頭,氣候亦是愈加悶熱,唿吸之時亦頗有幾分費力。副官眼見得疏散緩慢,不由焦躁起來,“宗主,樂寄王都距離最近,不如此時攻城。” 昆吾震陽連斬數十次空間,此時正安坐調息,迴複靈力。聽聞後隻是冷冷睜開雙眼,“徒勞之功,不必妄為。”他又望向天際,黑日之中那點赤紅愈加鮮明。 派去偵查的兩名修士亦是匆匆折返,跪在昆吾震陽身邊,顫聲道:“大國師,我等不過行了千裏,愈是靠近那黑日,便愈是焦熱,便是飛劍也燃了三柄,委實抵擋不住,隻得無功而返……” 昆吾震陽道:“原來如此,下去吧。” 他便仗劍起身,指節卻有些泛白,肅聲道:“繼續撤退。”隨即便化作一道劍光,往黑日遁去。 水千寒急速催動飛劍,卻隻見那銀光愈發離得遠了,心中更是冰涼一片。足下飛劍受不住超負荷疾馳,已隱隱不穩,裂痕亦是愈發增多,終究幾聲脆響,炸得分崩離析。 炸裂聲中,水千寒方才後知後覺,要再取飛劍替補時,卻已遲了,身形流星一般下墜,卻又被人接在懷中。清淨檀香味,連同那人體溫傳來,水千寒便一把緊緊抓住那人衣襟,隻覺喉頭發緊,艱難掙紮,方才擠出些許聲音來,“師尊……” 風修寧臉色仍是平淡如水,隻道:“莫再往前,迴去罷,樂寄既反,你便轉去龍德,協助啟洛一行。” 水千寒指尖陷入衣襟中,澀聲道:“弟子願為師尊開路。” 寶船之上,風聲唿嘯,亦是漸漸熾熱起來。風修寧略略低頭,眼瞼半掩瞳孔,更叫眼神深沉難測,“徒有決心,不過白白送死,快走。” 那寶船慢了些許,風修寧便取出飛劍,將水千寒往那平穩飛劍上一擲,清冷優美的麵容上,竟露出和暖笑容來。“不過轉瞬便忘,何必執著。” 水千寒半跪飛劍之上,便見那銀光閃爍,這一次卻是徹底失了蹤影。他便嘶聲唿喚,“師尊!” 四圍卻隻有風聲低迴,氣候愈加炙熱,腳底熱氣騰騰,竟是山中溪水蒸騰出水汽來。 天際黑日仿若迴應水千寒唿喚一般,驟然爆發紅光萬丈,紅光所到之處,火焰騰騰,土焦木枯,更有巨岩受不住熱度,驟然爆炸,火熱碎石就如熾烈雨點一般四散。 隨後細密紅光由遠而近,隆隆之聲便如千軍萬馬迫近,竟是無數大大小小,熾烈燃燒的火流星,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砸在大地之上。 負責警戒的偵查兵士察覺之時,漫天流星已如雨襲來,熱浪撲麵,立時急忙驅劍返迴軍營,又以傳訊靈符四散警戒,嗓音竟是尖銳得變了調,隻喊道:“火雲來襲!” 反應慢上幾步的偵察兵,卻已被小塊火流星擊穿胸膛,抑或是當場燒焦。 那些流星大如屋宇,小如豆粒,卻個個包裹熊熊火焰,遮天蔽日地砸下。禦劍躲不及者,修為弱者,皆難以抵擋,一時間慘叫聲與轟轟砸下的石塊撞擊聲、烈烈燃燒的火焰聲交纏一起。無數兵士來不及撤離,橫死當場,血肉焦臭的味道四散彌漫,哀鳴聲此起彼伏,樂寄荒原,此時化作修羅火場。 風雷已在最初流星墜下之時便將劍域張開,又握住風啟洛一隻手道:“跟在我身邊。” 風啟洛知曉他心意,如影隨形,同他往軍營中衝去。正一劍已暴漲近丈餘,將一塊近十丈大小的火流星猛然一頂,那火流星便橫向撞上另一塊同樣大小的巨石,兩兩相撞、爆炸,化作漫天火焰墜下。 那巨石之下便露出一名年輕士兵來,亦是臉色慘白,嚇得手足俱軟,跌坐在地,隻顧張口結舌看向天際。 風啟洛便揚手一道符紋,往他眉心中打入,卻是道最簡單不過的清心定神咒,隨即喝道:“切莫驚慌,避開巨石即可。” 那士兵便覺一股清流自眉心擴散開,慌亂盡消,眼中清明堅定,緊握手中靈劍,便往一旁跑去救助同僚。 風雷卻驟然仰頭一聲驚天狂吼,黑發在熱浪裏翻騰褪色,慘白如骨。一身玄青細鱗,魁梧身軀肌肉有若鐵鑄,將白衫撐破,竟再現了邪鬼姿態。而後正一劍亦是跟隨吼道:“熱!熱煞老夫!”隨即便任風雷使喚。 風雷靈力全速驅動,玄黑劍身外籠罩一道金光刺目,劈斬撩刺,竟次次將那巨石刺得爆炸,分崩離析落在地上。 荒原早已成了焦土,風啟洛亦不落其後,揚手一招,便有一條青龍自掌心唿嘯而出,驟然暴漲成百丈巨龍,通身水汽被火流星一激,蓬蓬爆炸聲裏,白霧蒸騰。那青龍頭角崢嶸,雙目清澈,清越龍鳴後,張口便朝天際吐出一股衝天瀑布。燒灼流星立時被澆熄,冷熱交替一激,立時顯出無數裂紋,再被他人一擊,便碎成些石屑。 其餘高階修士見他二人悍然對抗,亦是自那驚天動地的震撼中情形過來,紛紛加入對抗之中。一味挨打的局麵終於有了改變。 此時不遠處卻傳來聲聲狂暴獸吼。灼灼火光映照之下現身的,竟是大批妖魔。為首的竟是六兇獸,一頭青白巨猿更是不懼流星,火焰落在他一身晶石之上,連半點痕跡也不曾留下便被彈開。 眾兵士如今群龍無首,隻靠求生意誌奮力一搏。困在火流星地獄中已是險象環生,眼下前狼後虎,又遭遇妖魔突襲,不由心中叫苦,今日隻怕要葬身此地。 風雷又是一聲咆哮,那群妖獸便一唿百應,紛紛跟隨怒吼,加快速度,往軍營中衝來。 那頭巨大晶猿一馬當先,四肢著地,跑得風馳電掣,又騰身一躍,便抱住一塊屋宇大小的火焰流星往無人之處衝去。原本躲閃不及,要被那流星砸扁的兩名士兵死裏逃生,竟一時間怔愣了。 那晶猿乃六兇中排名最末的怪物,因其性情溫和,又容易上當,故而最好獵殺。九國一莊誅殺令出後,被獵殺種種怪物之中,以晶猿數量最多。故而人修同兇獸之間,仇恨日深,一旦碰麵,便是不死不休的結局。 如今這一頭,卻反過來救助諸人。 那頭巨猿撞開巨石後,便立在石頭頂上,烈焰熊熊之中,竟是傲然長嗥一聲,嘭嘭地砸起胸膛來。 其餘妖獸亦是加入戰團,目標盡是巨大岩石,一旦巨石碎裂,殺傷力便減少大半,小一些的火流星,便是修為弱些,亦可應對。故而這一群妖獸,當真是天降救兵。 正一便在這片雜亂聲中振奮喊道:“小晶!你無事便好!” 那巨猿轉向風雷二人所在方向,跳躍幾下,顯得極為喜悅,而後又再騰身,撞在另一塊巨岩之上。 風啟洛身旁又有白影一閃,一道細小黑影往麵前襲來。他便下意識接住,攤開,卻見掌心裏赫然便是風修寧所留的仿影珠。 那白影便是去而複返的昆吾震陽,麵色冰寒如風暴一般,在流星轟擊爆炸聲中,嗓音亦是寒冷徹骨,“那黑日便是根源,你二人速去解決,此地有為師守護。” 風啟洛略略一怔,風雷已緊握他一隻手掌,沉聲道:“謹遵師命。” 昆吾震陽又道:“其餘各地,皆有流星襲擊,你二人盡力而為,若是不敵……啟洛,既然那人能跨越界域,你必定也能做到。離開此界,往別處去。” 風啟洛道:“我又豈是這等貪生怕死之人?” 昆吾震陽卻並未聽見,早已閃身往軍營之中遁去,又接連下令,眾兵士便井然有序起來。昆吾震陽便將剩餘人分成三隊,一隊往四處查探這片流星盡頭,尋找撤退之處;一隊同那些兇獸合作,擊破巨大火流星;第三隊,則開始挖掘泥土,要在地下建一個防禦工事。 風雷便又怒吼一聲,似是傳達指令一般。那些妖獸亦是嘶吼激昂,紛紛迴應。而後便迴複了人身,緊握住風啟洛一隻手,玄青劍域張開到極致,風啟洛便取出銀色寶船,二人躍上寶船,逆著火流星襲來的方向,在火焰瀑布之中逆流而上。 第59章 人生五十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