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龍就在宋軍的步兵陣列裏,站在騎著玉獅子的白勝身邊,答裏孛沒有想錯,他的確聽懂了妻子的意思,雖然他不知道妻子是如何落入完顏宗賢手中的。


    聽懂了歸聽懂了,但是這個時候他既不能轉身就走,更不能衝上去相救。


    若是轉身就走,置救命恩人白勝於何地?若是上去相救,別扯了,怎麽救?宋軍幾萬步兵都救不了答裏孛,自己一個人去了除了送死之外,更是給白勝添亂。


    送死可以,但是一定不能給白勝添這個亂。雖然他不知道白勝的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白勝的命令無法接受,包括梁山上的將士們。步兵碰見騎兵就是菜,這道理誰不懂啊?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大家都是在江湖中打拚的,誰沒聽說過騎兵勝步兵的戰例?


    大宋這麽多年為啥總是打不過遼國也打不過西夏?不就是因為沒馬麽。


    然而白勝卻把從薊州金兵大營裏獲得的戰利品——那接近一萬匹戰馬配給了唿延灼和朱仝,配給唿延灼和朱仝當然沒什麽問題,問題是他讓唿延灼和朱仝直接往西,順著幽州那條道去接人,也不知道接的是什麽人,竟然需要用一萬名騎兵前往。


    這當口你把騎兵都派走了,讓步兵來扛金國的鐵騎,這不是找死麽?


    隻是不論是誰,這話都隻能在心裏想想,卻不能說出口來,別說是這種激烈的言辭,就是那種委婉的質疑都沒有,原因很簡單,白勝的威望實在是太過厚重了。


    極少數的,對白勝無腦膜拜的人們就會認為,白勝一定有白勝的辦法來答應這場仗,這世間有太多的不可能都被白勝一一辦到了,這一次又如何能夠例外?


    剩下的,一大部分人們雖然不至於如此盲目崇拜,但是他們都抱著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的念頭追隨白勝,白勝這種功成名就的人物都不怕死,我們這樣的爛命算得了什麽?


    另有一小撮人卻是處於另一個極端,尤其是宋江這樣的,都在心裏問候了白勝十八代祖宗,但是他們又能如何?當逃兵麽?他們不敢,他們生怕那樣做了,沒等金國人舉起屠刀,他們就先死在白勝的刀下。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蕭龍又能說些什麽?他本來就打算把這條命獻給白勝的,不然這一輩子都無法報答白勝對他的救命之恩,白勝缺什麽?白勝缺的東西他都沒有,白勝得不到的東西他更得不到。


    所以在答裏孛朗聲宣言的時候,蕭龍就這麽靜靜地聽著,似乎對麵的答裏孛與他素不相識,似乎答裏孛口中的蕭龍不是他,而是一個跟他重名的男人。


    聽懂了,卻不能做出任何的反應。即使他的心裏已經痛如刀絞。


    蕭龍不出聲,不等於白勝和大宋將士聽不懂答裏孛的話語,當然,白勝和大宋將士所理解的就隻能是完顏宗賢所理解的意思了,甚至比完顏宗賢理解的還要懵懂一些,畢竟除了白勝之外的人們不知道答裏孛是誰,而白勝雖然知道答裏孛是遼國的天壽公主,驚訝於她竟然嫁給了蕭龍,但是他也不知道答裏孛改嫁的根本原因是什麽。


    白勝終究也不過是個人,再怎麽聰明也猜不到答裏孛是在金營裏被俘的。


    他之所以帶著步兵前來對陣金國騎兵,當然有著他的想法,而現在兩軍對峙之時,他任由金國騎兵對己方形成包圍,也是有著他的打算的。卻不料在戰鬥發生之前,竟然看見了這樣一個背叛丈夫的女人,他覺得有必要弄明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因為這牽扯到他的大舅子,甚至有可能牽扯到他老婆蕭鳳。


    他當然更不知道答裏孛和蕭龍之間的感情是怎樣的,一時之間,他不禁有些替這個大舅子感到憤怒,馬勒戈壁的,你老公前腳出來搬救兵,你後腳就嫁給金國人,就是另一時空裏的潘金蓮都沒這麽可恨!


    所以他就轉頭問了一句:“龍哥,這個答裏孛是你前妻?”


    連嫂子都沒稱唿,可見白勝對答裏孛的惡感之濃。他打算弄清楚事實的原委,隻要過錯不在蕭龍這一方,那麽待會兒他就會順手殺了這個女人。這樣的女人不配做我白勝的親戚!雖然她長得的確很美。


    蕭龍聽出了白勝語氣中的惡感,連忙答道:“正是賤內……”


    這個稱唿就等於告訴白勝,他仍然把答裏孛當做妻子,而不必討論誰是誰非。


    白勝當然聽得出來,就不禁微微一愣,便不插話,示意蕭龍繼續說下去。


    蕭龍續道:“她絕對是被迫這樣說的,我猜想她是為了出來找我,勸我離開你的隊伍,卻不知為何被完顏宗賢這個色魔給捉住了……”


    所謂知夫莫若妻,反過來也是一樣,知妻莫若夫。對於相互恩愛的夫妻來說就是如此。單憑對妻子的了解,蕭龍就把真相還原了個八九不離十。順便把完顏宗賢的惡習說了一遍。


    白勝立馬明白自己是誤會了,在心生敬意和歉意的同時,不禁咬牙切齒。


    敬意是敬給蕭龍夫婦的;歉意也是對大舅子和大舅嫂有所歉然,但是咬牙切齒卻是針對完顏宗賢其人的。雖然他並不了解曆史上靖康之後完顏宗賢霸占韋賢妃的事情,聽了也禁不住火冒三丈,天下間竟然有如此囂張之人!


    下得馬來,拍了拍大舅子的肩膀,“龍哥你放心,嫂子交給我了,今夜她要是傷了一根汗毛,迴頭兄弟我提頭來見!”


    這話就把蕭龍給嚇了一跳,這是怎麽說的?我夫婦的命在你白大俠的眼中有這麽重要麽?他本來就對龍哥這個稱唿受寵若驚,此時更是惶恐萬分,連忙擺手,想要勸阻白勝不可為了自己的妻子甘冒奇險。


    白勝一個眼神就堵住了蕭龍的嘴,白勝說一不二,這一點蕭龍算是見識過了,白勝想幹的事情,神仙都阻攔不了。便隻有說道:“那好,兄弟我就為白大俠打這個頭陣!”


    白勝喊他龍哥,他卻不敢以兄長自居,所以自稱時仍然自認兄弟。


    沒有自己的老婆身陷囹圄、卻讓他人衝上去拚命的道理,何況這個他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即使阻止不了白勝,自己也該先把這條命送掉,即使對不起白勝,總歸能對得起答裏孛了。


    白勝就微微笑了笑,搖頭道:“你上去不是白送麽?算了吧,還是兄弟我代勞吧,我向你保證,我和嫂子都不會有事。”


    剛說到這裏,對麵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中氣十足,顯得內力很是不俗,說的卻也是漢語:“你們都聽見了吧?這位就是遼國公主耶律答裏孛休了她的丈夫蕭龍,改嫁我完顏宗賢了,今天是耶律答裏孛,明天就是耶律骨欲和蕭鳳!”


    完顏宗賢的確沒有懷疑答裏孛,隻不過慣於在人傷口上撒鹽的他為了坐實耶律答裏孛的改嫁,在答裏孛的後麵加上了這麽一段話,如此便是今後答裏孛反悔了,也無顏再見大宋軍民。他卻沒能想到,答裏孛的丈夫蕭龍並不是宋國人,而是正宗契丹後族,北院樞密使蕭龍。


    遼國的皇室宗親的婚姻向來有一條規矩,那就是姓耶律的男人娶妻必須是姓蕭的,因此遼國總是有個蕭太後、蕭皇後什麽的接連不斷。後來這條規矩就逐漸擴展成了姓蕭的取妻也必須要娶姓耶律的,這個規矩將皇族和後族緊密地捆綁在了一起,一度維持著兩個政治集團的關係牢不可破。


    完顏宗賢不是不知道這條規矩,也不是不知道遼國北院樞密使叫做蕭龍,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遼國的北院樞密使會出現在宋軍之中,所以忽略了這個重名的疑點。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為了逞一時嘴快,把耶律骨欲和蕭鳳都說進去了,已經揭了某個殺神的逆鱗,兀自在那裏侃侃而言:“你們今天若是有能活著迴去的,不妨跟大宋皇帝說一聲,就說凡是跟我們金國人作對的都不會有好下場,今天是遼國的美女改嫁於我,明天就會是你們大宋的後妃帝姬!”


    這邊白勝緊閉雙唇一言不發,在這種場合下跟完顏宗賢鬥嘴毫無意義,他現在覺得即便是把完顏宗賢千刀萬剮,也消不掉他心頭之恨,就是曾經的白欽都沒讓他恨到如此地步。


    梁山眾將尚且不知耶律骨欲和蕭鳳都是白勝的妻子,雖然也都覺得這個金國將領太過張狂,卻沒有像白勝那樣的切膚之恨,正想看看白勝如何迴應敵將的張狂時,卻見白勝鐵青著臉走向了史進。


    史進見狀就嚇得雙腿有些發軟,幹嘛啊這是?自從你上梁山之後我史大郎可沒招惹過你。


    白勝用行動告訴了所有人他想做什麽,他緩緩伸出一隻右臂,將史進手中的青龍棍抓在手裏,史進不敢相抗,連忙鬆手。


    白勝衝著史進點了點頭,淡然道:“別誤會,就是借你的棍子一用。”


    將棍子拿過來斜斜拖在地上,才轉過身來,麵對全體梁山將士說道:“今天這一仗你們隻需為我觀敵掠陣……”


    然後看向小李廣花榮,“花榮兄弟,你負責指揮弓箭手,用弓箭射住周圍包圍我們的敵軍,隻要他們敢發動衝鋒,你們隻需要射出一波箭雨,我就能夠迴來支援,保各位平安無事,至於正麵的敵人,就交給我了。”


    這話一出,全體梁山將士立馬石化,怎麽個意思?白寨主這是要單挑敵人數萬騎兵?是這個意思麽?我是不是聽錯了?


    但是沒人敢問出口來,隻有李逵、阮氏三雄這幾個身中生死符尚未解開的戰戰兢兢地問了一句:“寨主你可要保重啊。”


    他們是最不希望白勝死的人,因為如果白勝死了,他們就會生不如死。


    白勝笑了笑答道:“都是我的錯,忘了給幾位兄弟治療身上的頑疾,嗯,這就給你們解了好了。”


    說罷單手遙遙揮動,幾個身中生死符的人隻覺得體內原本淤塞多日的經脈立時通暢開來,都不禁喜極而泣,紛紛跪下說道:“白寨主,你不能去啊!你一個人如何擋得了上萬的騎兵?”


    這一次,他們是真心實意地勸阻白勝,哪怕因此被白勝責怪也在所不惜了,人家白勝在赴死之前給自己解開生死符,這是何等的仁俠大義?這就是擺明了告訴大家,我白勝不靠任何手段約束你們,你們若是不願意跟著我白勝,你們盡可以離我而去!


    不知怎地,李逵就是靈機一動,說道:“你們都瞎吵吵什麽?你們以為白寨主那麽傻啊?白寨主是去找敵將單挑的,隻要單挑贏了敵將,剩下的就是咱們弟兄往上衝了。”


    說罷得意洋洋地看了白勝一眼,意思是怎麽樣?俺鐵牛猜對了吧?


    白勝卻仍是搖頭,道:“鐵牛你錯了,正麵交鋒的確用不著你們,我也知道你們大概理解不了,這樣吧,隻要正麵敵人的騎兵衝到咱們陣列五十步以內,你們即可出手迎敵,天罡首領全站正麵第一排,我就不信他們一排幾十個騎兵能衝死咱們幾十個一流高手!”


    話已至此,便不再多說,轉身,倒拖著那條青龍棍走向敵陣,隻留下蕭龍、李逵以及梁山眾首領目瞪口呆。


    每一個人都想說的是:這可不是在薊州偷營的那一次啊,那一次,敵軍不過一萬人,而且多半是睡在夢中的,而且是梁山將士一起襲入敵營才斬獲了勝果。這一次,人家可是列好了陣型等著衝鋒呢,就算大家夥一起上也是白搭,你……真的要單挑麽?


    在這梁山首領之中,小旋風柴進多少也能算是個文化人,此刻若有所悟,喃喃道:“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嚐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段話出自《孟子、公孫醜上》,意思是這樣的:從前,曾子對子襄說:“你喜歡勇敢嗎?我曾經在孔子那裏聽到過關於大勇的道理——若是反省自己覺得理虧,那麽即使麵對弱者,我就可以不害怕麽?而若是反省自己覺得理直,那麽縱然麵對千萬人,我也要勇往直前!”


    在柴進看來,白勝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曾頭市完勝對手的時刻,他於曾頭市的居民秋毫無犯,沒有半點生殺予奪的蠻橫和驕狂;而現在,麵對數以萬計的金國鐵騎,他竟然毫不猶豫地上去了,就隻一個人孤獨地上前!這不是大勇,又是什麽?


    背誦完畢,柴進猛地收攏了手中那柄折扇,慨歎道:“白寨主!真乃世間大勇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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