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謝衾離家出走的第十個晚上, 在洛京城外孤零零的客棧中,瘋狂的想家。


    可是無論是爹還是義父, 都沒有出來找他。


    他出生在鼎鼎有名的裴門,無論是爹還是義父, 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 唯獨他, 作為獨子, 文不成武不就,是個成天專門惹事的惹禍精。


    他這次離家出走,也是因為惹了一件禍事, 他攪了秦霜霜的婚禮。


    窗外一聲滾雷,可是卻沒有半分雨水。他實在焦躁難捱,已經過了這麽多天, 身上還是酸痛不已,索性起來,往唐府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很長的路, 他衣著落拓,像一隻被人丟掉的流浪小野狗。沒有人認出他是裴家的小公子, 無數的人向他報以或驚訝,或嘲笑,或冷漠的目光。


    他覺得這些目光很不舒服, 他的義父是個很緘默的人, 早年經曆過很多事, 可是卻從來不說起, 可是他的目光裏有山川江海,他以前不懂,等到了不是裴小公子的時候,才知道,世情冷暖,每一樣,都是真的。


    他離開家的十日,沒有了庇護,不知疾苦的小公子也終於知道了活著的百般憾事。


    錢財恩怨,情仇癡恨,活下來有多不容易。


    他身上流著謝瑉行的血,可是他不是謝瑉行,他望著父輩的那座高山時,連哭都不知道怎麽哭。


    ◆02


    謝衾走了很久,才走到唐府,卻不敢進去。


    宅子內外掛滿了紅色的燈籠,火光葳蕤照亮了宅院內外,他恍惚的想,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燈籠呢?哦,他終於想起來,十天前是秦霜霜的婚禮。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討厭秦霜霜,她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美人,美人性子刁蠻些也再說難免,可惜謝衾認識秦霜霜的時候,還是個小屁孩,並不懂得欣賞小姐姐的美,也不懂事,不懂得憐香惜玉,時常與秦霜霜爭搶一些有的沒的。


    現在他長大一些了,想著自己那時候和她有什麽好爭的,現在他什麽都不要了,從頭到尾,他都隻想要那樣他最寶貝的東西罷了。


    他這樣想著,忽然聽著大門忽然打開了,裏麵走出幾個家丁,提著一排新燈籠,出來換掉那些滅掉的燈籠。


    為了不被人發現,他隻好躲在台階下麵,配上他這蓬頭垢麵的這副尊榮,其實根本不用什麽偽裝,十足十的小乞丐。


    他蹲得腳都麻了,聽風中傳來一些若有似無的聲音,好像提到一些人,讓他恨不得豎起耳朵聽。


    “哎,你說少爺也真是的,都傷成那樣了,還不忘叫我們出來掛燈籠。”


    “可不是,裴門主親自下的手呢,皮開肉綻的,嘖嘖……”


    “你說裴門主平時那麽溫和的一個人,怎麽能下得去手呢?”


    ◆03


    謝衾腦袋轟隆一聲,想著他竟然挨打了嗎,還是爹爹打得?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哭,也沒有資格哭,在這件事情裏,從頭到尾,他的丟丟哥哥,都是最無辜的那一個人。


    他幾乎是在唐不棄的背上長大的。


    他在唐不棄的背上,頤指氣使,看著沉默早熟的哥哥,給他拿糖吃,給他抄課業,叫他練劍,現在,又為他挨打。


    小時候,他爹和義父總是說,“阿衣,你要學學你丟丟哥哥。”


    “阿衣,丟丟哥哥能給你抄一輩子書,做一輩子弊呀,你要自己獨立。”


    “阿衣,你要是有你丟丟哥哥一般用功,就不會現在這樣隻有三腳貓的功夫了。”


    那時候的阿衣想,他才不想學丟丟哥哥呢,因為他們口裏誇耀著的哥哥,把他舉高高,給他當馬騎,是他一個人的。


    那時候,他從來不會想,唐不棄也是唐家的繼承人,他會娶妻生子,會有自己必須走的一條路。等到謝衾意識到他不是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的心已經被一罐叫做唐不棄的蜜糖泡化了。


    他的心碎在這罐蜜糖裏,再也撈不起來了。


    ◆04


    他想了想,畢竟丟丟哥哥是被他連累的,原本他可以娶到秦霜霜這個大美人了,而不是這樣被他爹打成這樣,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


    他沒有繼承謝瑉行的劍術,可是總算逃跑的輕功還學得不錯,但是他全身都是酸痛,卻不敢叫出聲,他望著躺在病床上昏睡著的青年,想起唐不棄為他挨打的每一個夜晚,他總是摸著他的頭,說哥哥不痛,一點都不痛。


    可是他快要痛死了,他以前看著唐不棄的時候,總是笑得很燦爛,好像找不到依仗的小鹿終於找到了依仗,可是現在看著唐不棄,卻是心揪揪的疼。


    他覺得自己一個人走入一條黑燈瞎火孤獨又絕望的歧道,然後他的丟丟哥哥站在另一頭隔岸觀火,再也不肯拉他一把。


    他這樣疼,可是比起唐不棄帶給他的疼來不及萬分之一。


    在爬上唐不棄的床之前,阿衣從來沒有這樣鬼迷心竅過。


    可是秦霜霜婚禮的那一夜他的確是被迷了心竅,可是他看著被灌醉的唐不棄走進洞房時,他絕望的想,哥哥不是他的了,再也不是了。


    人絕望時總會生出往日沒有的想法和膽子,他就這樣黑燈瞎火的摸進去,不發一言就朝著那個七分醉意的人撲過去,火急火燎沒有章法的親他。


    ◆05


    唐不棄捅進來的時候,他想,原來做這件事,是這樣疼的。


    他小口小口的喘氣,疼得死去活來,偏偏平日最疼他的哥哥一點也不疼他了,在他身後兇猛的撞他,一下一下,他覺得他的心都要被撞出來了。


    他昏昏沉沉,似乎聽見了黑暗中有人用很溫柔的語氣叫他阿衣,也可能隻是他的幻覺,喝醉的男人又能認得什麽呢。


    他弄得他這樣疼,卻根本不知道身下疼著的人是誰。


    他哭得抽抽搭搭,可是他的疼,都是自找的,嘴上卻還是不饒人,“我就是好玩,我隻是鬧著玩而已。”


    他想,如果這真的是一個他惡作劇該有多好,可是他知道不是的,他是遲鈍的小烏龜精,對於愛也後知後覺,可是他現在也知道了。


    丟丟哥哥不知道。


    所以他要把自己的喜歡藏起來,不能讓他看到。


    ◆06


    可是他臨走之前還想在看一眼唐不棄,看過了,就算了。


    他心灰意冷的走在掛滿燈籠的走廊上,因為失魂落魄,連被人發現了也不知道。謝瑉行把出走了好幾天的小崽子抓到麵前時,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心裏卻終於如釋重負。


    “舍得迴來了?”謝瑉行的臉色很冷,身邊站著小告狀精的小妹妹裴念。


    阿衣揚起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爹,隻一眼,就忍不住紅了眼圈,軟軟喊了一聲,“義父。”


    謝瑉行又低頭看了一眼他的孩子,不知覺已經長這麽大了,膽小如鼠的小烏龜精,也悄悄在心裏放了一個人,會為他盲目又勇敢。


    “你去看過丟丟了。”


    阿衣點點頭。


    謝瑉行說,“你爹下手也太狠了,可是我們捧在手裏的寶貝,就這樣被人摘去了,你爹心裏總是不舒服的。”


    阿衣一愣,“你說什麽?”他才想說丟丟哥哥是無辜的,都是他勾引他的,卻又覺得哪裏不對。


    謝瑉行又說,“不過你們小孩子也太荒唐,怎麽能占了別人的新房做那種事?”


    別人的新房?


    他想起他和唐不棄犯錯的第二天早上,裹在龍鳳被裏醒來時,所有人都在望著他們,那時他一門心思想逃跑,根本沒有細看這些人的表情。


    “不然你以為你爹是為什麽打他徒弟的?”


    謝瑉行歎了一口氣,“不過唐不棄在你爹麵前那樣跪著討要你時,你爹難免生氣,下手雖然重,不過沒有傷及脾髒,都是皮肉傷,養養總會好的。”


    ◆07


    阿衣已經聽不得任何聲音了,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飛快的奔向唐不棄的臥室。


    可是臥室裏卻沒有人。


    他問了家丁,家丁說少爺這個時候應該坐在門口等裴小公子迴家呢。


    家丁說,少爺這些天白天都在發瘋了的找裴小公子,晚上就坐在家門口等。


    家丁還說,少爺說裴小公子怕黑,所以要在門口點亮所有的紅燈籠,這樣他就不會迷路了。


    他眼前混沌一片,也不知道怎麽走到唐府的大門前的。


    大門兩邊是紅色的燈籠將四周照得一片通亮,燈火闌珊處,坐著一個人。


    那個在門口點了十日燈的人。


    那個在門口等了他十天的人。


    這些燈籠從來都不是喜燈籠,他們通宵而明,隻是為了照亮謝衾迴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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