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春日漸盛, 謝瑉行卻是夜不成眠。


    他的身體還虛弱,到了客棧就早早睡下了, 可是人雖然早就睡下了,卻怎麽也睡不著了,他的身體已經不似之前沉重,也沒有什麽氣血相撞之症,隻是, 他還是感覺不到原本屬於他的那股劍氣。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身劍氣是深眠著還是徹底不見了,曆劫歸來, 生死大門他溜達了一圈, 他反而比之前都要想著開了, 以前他總害怕自己不能用劍了會如何了,可是真的要到那一日, 他倒也放開了, 他想著,如果這一身劍氣真的迴不來, 等師姐迴來,所有事情都結束了, 他也不習武了, 就帶著他的阿衣去做普通百姓。


    白鹿門自有命數,他也想同氣連枝,也想風雨同甘, 可若天命讓他做普通人, 他也不會苦心孤詣去強求。


    他沒有了劍, 卻還有一個小阿衣。


    他還不曾仔細看過阿衣的模樣,他不知道阿衣會不會像他,還是像那個人多些,他覺得無論如何都很好,阿衣不想學劍也可以,如果他的手像那個人,拿紙筆也很不錯。


    他這樣想著,心裏焦急,忍不住把那朵被他蹂躡千百遍的綢花拿出來看了又看,明明時辰尚早,他卻覺得異常煎熬,忽的,門吱呀的一聲轉開了。


    謝瑉行心頭一跳,才想毫無道理的埋怨青年不守時辰,卻又覺得這樣不妥,斂了神色才轉過頭來。


    卻撞上宋孤鴻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謝瑉行立馬變了神色,恭敬道,“宋師叔。”


    宋孤鴻看了他一眼,說,“你身體還沒養好,就迫不及待的起來?莫不是有什麽事吧”


    謝瑉行被嚇出了一身冷汗,隻想著裴子浚不要早不到晚不到現在來,忙道,“無事。”


    宋孤鴻坐了下來,似乎並不打算走了,道,“你大概還在怨恨我吧,半年前不由分說把你關進藏書樓。”


    “弟子不敢……宋師叔是為了我好。”謝瑉行道,“那時我犯了錯,又是……那副怪模樣,本就不該……我本該謝宋師叔成全的。”


    宋孤鴻歎了一口氣,“那時我確實是氣壞了,你潛入藏書閣,那樣東西又不翼而飛了,又聽了你和青羊教教主的風言風語,我以為你會……重蹈她的覆轍……”


    她?是誰?


    謝瑉行抬頭,看著這個常年冷心冷麵的師叔第一次露出那種孤獨迷惘的神色,夜色沉沉中,他和宋孤鴻誰也不說話,就在他以為他這位師叔快要入定了之時,宋孤鴻忽然道,“你偷入藏書樓時應該看到了吧……我們的小師妹。”


    謝瑉行驀然想起了畫像裏的紅衣女子來。


    “都說白鹿門有三聖,其實並不是的,當年師父總共收了四個弟子,可是後來就剩下我和你師父,還有樸道之,而我們的小師妹,並不是如同傳言中的夭折了,而是她……走了歧道。”


    “她是師父的小弟子,她年紀很小,她入師門的時候,是被師父裹在紅色的繈褓裏抱迴北邙山的,那時我們三個都已經是少年,隻把這個小師妹捧在手心裏疼愛,她自小天賦極高,便是我們三個師兄加起來也及不上,她就這樣如珠如寶的長大了——”


    “後來呢?”。謝瑉行想不明白,如果她的前半生是這樣順風順水,喜樂無憂,沒有半分挫折,為什麽後來是她,成了那個人神共憤的魔頭呢?


    “後來,她長到十八歲,我們帶她下山遊曆,那時,我們不知道,這一去,山高水長,就是一輩子再也迴不到白鹿門。”


    在宋孤鴻的記憶中,那一年是大晁的戰亂年,青黃不接,餓殍遍野,小師妹前半生順風順水,哪裏見過這樣的人間地獄,在生死之間,沒有什麽道德倫常,易妻食子也屢見不鮮,他永遠都記得,那個紅衣小姑娘哭著求著她的師兄們,救救她們吧,大不了我以後可以少吃些糖。


    “那時候她如此天真,總以為自己犧牲了一些東西,就可以就所有人,可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是那麽渺小,人性又是這樣貪婪,吃飽飯了就會想要更多東西,餓著肚子的時候他們膜拜給他們飯吃的仙女姑娘,吃飽了卻想要把他們的仙女姑娘給……那時我們便看著小師妹一日一日的失望,鬱鬱寡歡,她不再問她的師兄們,人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對我呢?我明明是好意啊?”


    “後來她不再問了,我們那時不知道,也許那個時候,她已經對這個人間失望了,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愛任何人,隻能愛自己。”


    “我們就這樣一路遊曆,一路行善,過了一年有餘。到了來年早春,我們行過一處村莊,那裏剛遭受了疾患,一貧如洗,我們照樣的補藥施粥,到了晚上,在村長的帶領下,在村口的祠堂休息,那時我們都還年輕,竟然著了迷魂藥,我們不知何故,原來是村民見我們四人衣著光鮮又樂善好施,沒有感激,反而起了歹意,他們見我們小師妹生得好看,竟然想要……玷汙於她……”


    “我永遠記得那個晚上,我們嬌寵長大的小姑娘,就這樣被我們弄丟了。”


    “那天晚上後,小師妹就發了狂,她殺光了村子裏所有的人,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她把他們的肉一片片的割下來,逼著他們的親人吃下去,做完這些事,她就消失了,後來江湖上出現了一個紅衣女修羅,你大概聽過她的名字,叫做姚千機。”


    謝瑉行心中早有揣測,但是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心弦一震。


    宋孤鴻嗤笑了一聲,“那時我們幾個師兄弟下山時還想著要帶我們的掌上明珠去吃桂花糕,喝好酒,看皮影戲,見識她從沒有看過的人間煙火,可是哪裏會想到,我們就這樣把我們的掌上明珠丟了,再也找不迴來了。”


    “我們三人也曾問過她可願迴頭,我們那樣疾言厲色,問著她可願迴頭,可是卻從來就沒有真的給過她一條迴頭的路。”


    “後來我們三人想了想,其實是我們錯了,我不應該讓她在蜜罐子裏長大,沒有挫折,不知世事險惡,也不應該把這些人間的惡,陡然都展現她麵前。”


    “其實我們早就該想到,師妹她和別的小姑娘是不一樣的,她不喜紅妝錦衣,也不慕人間情愛,唯獨癡迷至高武學,爭強好勝,不瘋魔不成活。”


    “在她對所有東西都失望了以後,能抓住的,大概就是武功天下第一吧,後來她又經曆了什麽,為什麽會偷盜本門禁術,成立青羊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宋師叔,”謝瑉行忽然說,“其實我見過姚……師姑。”


    宋孤鴻有些錯愕,抬起頭來。


    “姚千機,已經不在了。”謝瑉行說。


    她悄無聲息的死在一個寒夜裏,如同每一個消逝的生命一般。


    宋孤鴻怔了一刻,又展開一個釋然的笑來。


    他說,“如此,便好。”


    不管對於姚千機本人,還是那段糾葛裏的人們,還是在姚千機手裏死去的人,都是如此,便好。


    願來世,他們的小姑娘,知世事,明善惡,一生無憂。


    103


    “後來想想,大概就是因為小師妹的緣故,對你們都太嚴厲了。”宋孤鴻忽然問,“那個孩子,還活在世上吧。”


    謝瑉行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會提起這件事,卻也不敢隱瞞,點點頭。


    他又看了一眼謝瑉行,道,“裴家公子手裏抱著的那個孩子,就是你肚子裏那個孽種吧。”


    謝瑉行閉口不答,宋孤鴻又道,“我不會對孩子怎麽樣的,不管他父親做過多少孽,稚子總是無辜。”


    “宋師叔,其實這孩子是……”謝瑉行話到一半又咽了迴去,想著,謝瑉行啊謝瑉行,你自己不要臉,何苦連累他。


    “好了好了,你身體還沒有恢複,早些休息。”宋孤鴻擺擺手,“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迴白鹿門。”


    “宋師叔,我不迴去。”謝瑉行急忙道,“我此次卷入這次事件,皆因為追隨師姐下落而至,師姐還在他們手中,我又怎麽可能走!”


    “你以為你留下就有用嗎?”宋孤鴻疾言厲色的嗬斥道。


    謝瑉行被他一吼,反而平靜下來了,他眼神幽遠深邃,直視著盛怒下的宋孤鴻,宋孤鴻心裏咯噔一下,眼前的年輕弟子孤冷單薄的魂在地上紮了根,發了芽,他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姚千機,縱然人間風雨多舛,他也不會走姚千機的路。


    忽然,窗外一陣瓦片掉落的聲音,他們下樓查看,卻發現隻是一隻發/春的野貓踩落了瓦片。


    等謝瑉行一個人迴到房間裏,卻看見青年坐在他的床上,膝蓋上躺著瞪著大眼睛望著他的小阿衣,似乎已經恭候多時了。


    見他進來,一大一小,兩雙眼睛,齊齊看向他。


    裴子浚收起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謝兄,我和阿衣可是趴了一晚上的牆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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