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什麽?”謝瑉行起初大驚,後來慢慢冷靜下來。


    胡三的話雖然顛三倒四,但是他還是聽了個大概。


    自從唐忱柔迴來之後,從來沒有醒來過,可是隻有謝瑉行知道,唐忱柔就在昨天晚上,醒來過。


    因為唐忱柔來看過他。


    起初他以為是胡三來送飯了,他身體越發沉重,便也懶得動,也不抬頭,隻低聲喚了一句,“放那裏吧,我不是很想進食。”


    按照胡三那磕巴聒噪的性子,一定已經冒出一長溜的閑話來了,用三十六種方法論證不吃飯是不對的。可是窗戶外麵卻靜的可怕,連雪粒拍打窗沿的聲音也聽得分明。


    天地寂然。


    謝瑉行覺得奇怪,便起身去看窗前是什麽情況,卻忽然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算不上明媚,可是盛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慟然。


    謝瑉行一起身,身形全然暴露在夜光下,那臃腫隆起的腹部更是藏不住,他又羞又愧,下意識去藏匿身形,可是已經來不及——他是一個怪物,他師姐看到了。


    他訥訥無言,不知道怎麽跟他師姐解釋,隻好努力扯出一個笑來,可是沒有用了,他總是笑嘻嘻的師姐,天不怕地不怕的師姐,連錯骨分筋都不肯哼一聲的師姐,竟然在哭。


    “師姐……”


    “阿瑉,告訴我,你的肚子裏究竟是怎麽迴事?”


    謝瑉行當然不會說,這是他最深的秘密,他不說,那個人依舊會是俠義無雙的宛陵公子,他是個怪物,可是他不是。


    見謝瑉行沉默不語,唐忱柔握了他過分消瘦的手,道,“阿瑉,你不說……我自然也逼不了你。”她是個女子,尚且不能啟齒這樣的事,何況阿瑉堂堂男兒,“隻是,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教過你什麽嗎?”


    謝瑉行點點頭,“記得,受了別人的欺負,要反抗,哪怕對方強大可怖,也要反抗。”


    他當然記得進白鹿門後,師姐教會他的第一件事,長期的胡荻奴生涯讓他生性不敢說不字,挨了師兄弟的欺負,飯碗裏被放了蟲子,褲子被剪出了一個大洞,他都從來不說不字,然後,還是少女的唐忱柔看到了他,他是一隻拔了刺折了骨卻非要頂天立地的魂,脆生生的,隻是在虛張聲勢,孤高又無用。


    然後,那個少女教他第一次舉起反抗的拳頭。


    那個少女把脊梁骨和刺重新安到了那個小孩身上,後來,他成了知寒客。


    “我聽到了一些流言,但是,阿瑉,你不親口告訴我,我不信。”唐忱柔望了一眼他的肚子,還是覺得怪異,卻說,“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也不問你……”


    謝瑉行苦笑,“謝謝師姐不問,除了一句我甘願,我也無話可說。”


    這一句話倒是讓唐忱柔驚訝了一下,不過很快就釋然了,她含著眼淚笑,“沒有想到你是個這樣傻的孩子……”她的眼淚落在他的衣襟,滾燙的溫度足夠融化衣襟上的雪粒。


    “還要多久?”


    “快了,等春天來的時候,他應該就要出來了。”謝瑉行撫摸了一下腹部,他已經不再迴避,他師姐,無論變成什麽樣,總是站在他這邊的。


    她小時候也曾想過阿瑉這樣沉默寡言不解風情的少年,會有什麽樣的姑娘與他般配,她會不會娟秀?會不會賢惠?會不會也會給阿瑉綰髻穿靴?會不會也和阿瑉有說不完的私房話?她這樣私自揣測著,她的沉默少年已經兀自長大,心裏頭已經悄悄放了一個人,會為他把心裏的苦都肚裏咽,會為他說我甘願……


    雪停止的時候,他的師姐還在為他哭。


    都說女兒家的眼淚生來便是慈悲,那便是對他最好的祝福了。


    那天晚上的記憶太過混亂,他已經記不清具體細節了,隻記得他一直反反複複問唐忱柔,你好不好?你的身上可有痛楚?你的勾魂可解了?還……想著那個人嗎?


    她師姐一直在兜圈子,以至於他甚至記不清她究竟有沒有正麵迴答他,可是他記得他師姐的眼睛裏,一直有光。


    他師姐這樣的人,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人,大概不會過得不好吧。


    她是女子。


    也是利刃。


    後來,他們也說起了最近發生的事情,說到了她怎麽會遇到姚千機,為什麽自己給自己下勾魂,也說到了七心蓮,說到了七年前的誅魔大戰。


    可是,時間總是緊迫,他們還沒有理出頭緒來,天就快要亮了,唐忱柔說,“阿瑉,天快要亮了,我得迴去了,我過兩天再來看你,這些事,我們再從長計議。”


    謝瑉行點點頭。


    唐忱柔已經走了,忽然又迴過頭來,欲言又止,“阿瑉,世事叵測,你總要……好好保重自己。”


    他不知道唐忱柔為什麽冒雪迴頭來說這樣一句話,還是點點頭,那時,他也沒有想到,唐忱柔再也沒有來過。


    那個玄衣女子深夜提燈踏雪前來,不是為了相聚,是為了告別。


    73


    唐忱柔消失後的幾天後,唐家也沒有任何消息。


    她也沒有迴唐家,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人擄走了,隻有謝瑉行知道,師姐可能是自己醒了。


    白鹿門那邊依舊沒有放他出來的意思,他師叔口口聲聲說他私通外賊,偷了白鹿門一樣東西,可是七心蓮是怎麽進入他的身體中,他又怎麽會結了胎,除了另外一個父親是誰,他不會說,他都已經全然招了,他又還要交出什麽東西?


    他們卻不聽,關著他,直到他交出那樣東西。


    謝瑉行無奈,隻好一日又一日的待下去,索性他這副怪物,也總不好出去嚇人。他便心安理得的待下來。隻是這腹部越來越大,他知道時間不多了。


    有一天,他終於按捺不住,悄悄附在胡三的耳邊說了幾句。


    胡三是個大嘴巴子,驚訝的嚷起來,“大師兄,你要婦女妊娠的書籍做什麽?”


    謝瑉行自然羞於啟齒,隻沉默的望著他,兀自尷尬。


    胡三往謝瑉行身上轉了一圈,那塞得水泄不通的心竅總算奇跡般的開了竅,驚訝的哇哇大叫,“大師兄……你!你!你……”


    隻有他這個傻子,才會把大師兄說的走火入魔當真。


    那以後,胡三看謝瑉行的眼光總有些奇怪,躲躲閃閃。他想自己大概把單純的小師弟嚇著了。他終於忍不住,道,“我這就是這樣的一個怪物,你若害怕,可教其他師兄弟來送飯。”


    胡三扭扭捏捏,道,“不是的,大師兄你在我們眼裏,是大英雄,即使……會生孩子,也是會生孩子……的英雄。”


    謝瑉行哈哈大笑,無論遭遇過什麽?他會變成什麽怪物?他是謝瑉行啊,與以往又有什麽不同?在遭遇過恩師逝,功力沒,愛而不得,親友離叛以後,昔日沉默孤傲的少年終於也懂得,萬千世事變遷,他不必依仗什麽功力名譽,他也是他。


    謝瑉行在藏書樓的地牢裏度過了最後的日子,他並不苦悶,隻是靜靜等待著師門的審判,後來的一些日子,甚至像胡三討來了一疊宣紙,他饒有興致的在宣紙上寫下這兩個大字,問胡三,這個名字怎麽樣?


    胡三看著那兩個字,並不知道這兩個字有什麽奧妙,隻覺得這個名字實在是草率,簡直和他的名字胡三一樣草率。


    謝瑉行對著那張紙看了一會兒,笑著撕了那張紙,“我也覺得不妥,我還要好好想想。”


    可胡三沒有想到,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大師兄。


    第二天,他去塔裏送飯的時候,謝瑉行就離奇的不見了,門鎖完好,沒有被破壞的痕跡,也沒有任何暗道,他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這是在一件稀奇的事,白鹿門守衛森嚴,要偷一個大活人出去何其不易,況且還是內力全失,身子還不方便的謝瑉行。


    於是便有人說謝瑉行已經死了。


    可是又找不到他的屍體。因此這件事情便成為一個忌諱,被壓了下來。


    天闌三年,江湖無事,而白鹿門內亦風平浪靜。謝瑉行和唐忱柔失蹤的消息並沒有蔓延出去,依然有新的少年脫穎而出,他們意氣風發,懷著滿腔熱血和希冀,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會成為江湖上的下一個傳奇。


    世有少年,則江湖在。


    當關外格桑花再一次席卷整個荒原的時候,人們便知道了,漫長難捱的冬天終於過去了,又一年的春天來了。


    那是一個新的開端。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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