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那日以後,謝瑉行就一連做了三天的噩夢。


    夢裏他又變成了那個小小的謝瑉行,孤立無援的站在關外的茫茫雪原之中,不問來路,不知歸途。


    他赤著一雙腳,長年踩著冰雪,已經感覺不到寒冷,隻是耳邊依舊能聽到腳落下“沙沙”的聲音,混著冰雪壓實和血肉凝固的聲音,真切又心驚。


    他覺得腳分外沉重,便低下頭去,發現腳上赫然拴著一雙鉸鏈。


    他不知道為何如此,抬起頭發現冰雪之地並非隻有一個他一個人,而是長長的一串隊伍,他們被奴役,被驅趕,與畜生無異。


    他想起來了,在師父沒有找到他之前,他和他們一樣,是一名胡荻奴。


    大晁和胡荻百年來爭戰不休,淪落在胡荻的大晁人與胡荻人通、奸所生的孩子,就是胡荻奴,無論是大晁人還是胡荻人,都是看不起的。


    他們是最低賤的存在。


    忽然,隊伍中忽然發出一聲可怖的尖叫,“啊!怪物啊!他是怪物!”


    他茫然想了一陣,低頭看著自己越來越鼓漲的肚子,終於確認——他們說的怪物是自己。


    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他是怪物,他肚子裏躺著的,也很可能是個小怪物。


    醒來,三更天。


    他揉了揉肚子,這些天似乎又漲大了一些,鼓鼓脹脹的,那裏安眠著他的小怪物,不懼風雨,不知苦樂。


    這些天來,他一直刻意忽略,當年師父給他服下七心蓮說過的話,他把所有遭受的苦難歸罪於七心蓮。


    直到,他打開藏書樓的那道門。


    他啊,他本身就是一個怪物。


    七心蓮,隻是成就了一個怪物。


    樸道之又用了一些方法,可是唐忱柔卻還是沒有起色。她昏昏沉沉,似乎要長長久久的睡下去,不想再管這些江湖紛爭。


    樸道之歎了一口氣,說,“隻能靠這丫頭的意誌了。”


    “我們隻能用藥物和針灸推她一把,可是她,要不要醒來,就看她自己了。”說著,又轉身給了謝瑉行幾本功法,道,“你現在這副樣子,我也幫不了你,你照著這幾本功法試一試,或許能恢複幾成功力。”


    謝瑉行知道沒有什麽用,可是還是接過幾本秘籍,點點頭。


    “你宋師叔快要迴來了,我已經把你的情況告訴他了,到時候讓他給你看看,究竟是怎麽迴事吧。”


    謝瑉行心中一凜,下意識縮迴了手,許久才道,“樸師叔,其實我想要閉關。”


    “怎麽會突然想閉關?”


    謝瑉行閉了眼睛,又睜開,“我修煉的漱雪集一直沒有辦法突破,最近內力又不對勁,想是弟子心浮氣躁所致,我想心無旁騖的修習功法,希望能有所頓悟。”


    樸道之,想了想,也有道理,也不多說什麽了。


    69


    謝瑉行失魂落魄的走了許久,連裴子浚跟了他一路,也沒有發覺。


    裴子浚終於忍不住出聲,“謝兄,你的臉色太難看了。怎麽,又沒睡好?”他見謝瑉行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忍不住用手扶了他一把。


    碰巧,正好滑過他柔軟的腹部。


    謝瑉看見來人,嚇了一跳,凝神屏氣,道,“也沒有什麽事。”


    裴子浚還是不放心,想要伸出手去讓他靠在自己懷裏,可是又覺得太逾矩了,手在半空中,無聲的垂了下去。“我知道你為師姐憂心,可是,也不能把自己的身體給熬垮了。”他覺得謝瑉行這些日子奇怪,卻也說不出哪裏奇怪,他那樣瘦,仿佛精神氣都被什麽東西給吸幹了。


    謝瑉行卻睜大了雙眼,認真的看了他。


    時光飛快,不知不覺,裴子浚已經在白鹿門裏快待了半個月。他在想,怎麽樣溫和不失禮的,請他離開。


    他是他最珍視的朋友,他不想讓他看見他狼狽又醜陋的模樣。


    “裴公子已經離開家許久了,家人一定掛念……”裴子浚瞪大眼睛看他,等他的後麵那一句話,謝瑉行想了一會兒,咬著牙又說,“不瞞裴公子,我想要閉關。”


    裴子浚這迴聽出意思來了,“原來謝兄是在給我下逐客令?”


    謝瑉行訥訥無言,不知道說什麽好,可是總歸說來說去,他就是這個意思。


    裴子浚苦笑,他又怎麽會不懂謝瑉行的意思,如今魔教虎視眈眈,白鹿門內憂外患,他說出這樣難堪的話來,也要趕我走,想必是不想要我卷入這張紛爭,可是,他忘記了,對於魔教的立場上,大晁武林和白鹿門本來就是一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謝兄,眼下魔教虎視眈眈,我隻是想要留下來幫你……”


    謝瑉行看了看青年真誠的眼,終於狠下心腸,道,“裴公子不必卷入這場紛爭,此事本就與你無關,我和元卿的恩怨,也不是你能了解的……”


    裴子浚眼前一黑,魔怔似的想起了元卿輕佻的話語,“他喜歡我,求著要當我的男寵。”“是,我心悅他。”……


    他以為自己毫不在意,可是經年累月,卻成了身體裏的一根刺。


    可是他,又何嚐是心思單純?他痛恨元卿汙蔑知寒客與他有不清不楚的關係,他覺得他的星星被人褻瀆了,因此惱怒,懊悔,恨不得把那個人剁成肉泥。


    可是,這樣的話從謝瑉行口中得到證實,他卻反而啞口無言了。


    從頭到尾,都是他們兩個人的故事。


    而他,連個旁邊者都算不上。


    有什麽資格,指手劃足。


    裴子浚嗤笑一聲,咬牙道,“好罷,我明日就下山。”


    第二日,謝瑉行送裴子浚下山。


    一路上,裴子浚都沒有說什麽話,謝瑉行便知道了,這青年在不高興。


    可是他不會如何寬慰人,最後還是裴子浚勉強笑了笑,打破了僵局,“我知道,謝兄是為我好。”


    “如果我不幸早逝,我有個唐突的請求,我希望裴公子能夠幫我照顧一人。”謝瑉行忽然說


    “謝兄正風華正茂,怎麽能說這樣喪氣的話。”他心中苦澀難當,明明知道這次麵對魔教吉兇難測,他卻不能陪在他身邊。


    “是何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謝瑉行默然,許久才道,“我也不知……他是男是女,性子會如何,如果性子實在不好,也請裴公子能包容。”


    他默默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心中有些茫然,他自己也想不出,那樣小小的一團,將來會是什麽模樣。


    但是,總歸是你的孩子。


    裴子浚看他說得認真,又聽他說他性子不好,以為他說的那人是元卿,故意不說姓名,是怕他不願意。


    如果他不幸不在了,也要找這一個人看住元卿這一頭野獸,不讓他作惡,卻要顧他周全。


    心中更覺得苦澀難當。可還是點點頭。


    他那時從來沒有想過,謝瑉行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對他臨終托孤。


    送走了裴子浚,謝瑉行卻覺得鬆了一口氣,裴子浚走後,他總算可以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了。


    當他再一次推開藏書樓頂層的大門,卻看見了一雙淩厲的眼。


    是雲遊多年不歸的宋孤鴻。


    他的臉色蒼白,好似北邙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卻遠比那要冷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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