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就在她幾乎要昏厥的時候,白亦陵平靜的聲音從房間裏麵傳了出來:“帶進來。” 阿暖幾乎渾身癱軟,被人像拖死狗一樣拖迴到了白亦陵麵前。 白亦陵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重複了一遍:“中了你攝魂術的人目前身上青筋暴起,手腳無力,能不能治?” 阿暖渾身都濕透了,整個人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等白亦陵把話說完,她就飛快地點頭道:“能能,這些都是正常反應,即使不治,過幾天也會好的。要是想及早恢複,奴婢也有辦法!” 白亦陵又問道:“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狀況?目前京都之中,除你以外,還有沒有人會使用這種攝心術?” 阿暖打出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如此乖覺過,對麵那張秀美的臉簡直讓她多看一眼都要做噩夢,白亦陵詢問什麽,她就毫不耽擱地迴答什麽,審訊很快就順利地結束了,白亦陵讓盧宏壓著阿暖去看那幾名侍衛,自己也跟著站起了身。 閆洋道:“六哥,你去哪?” 白亦陵衝他一笑,眉眼舒展,方才那種冰霜般的酷厲頓時消融,他說道:“我想再去看看劉勃的屍體。” 所有的人當中,要數閆洋最為通透細心,聽白亦陵這樣一說,他立刻想到剛才阿暖的話:“昨天聽聞桑弘蕊的這個丫頭能夠用法術操控別人的意誌,我本來也在想,劉勃會自動跑到火場裏麵去,是不是因為她的蠱惑。但剛剛阿暖交代說,這種法術是她家族血脈傳承而來,普通人又根本不可能練成,也就是說,劉勃如果真的是被她害死的,屍體上應該能看出中過法術的痕跡。” 白亦陵笑道:“聰明啊。” 閆洋也笑了,撞了下他的肩膀:“這話是誇你自己吧?走,我陪你去。” 兩人肩並肩地穿過院落,來到背陰處另外一座較為偏僻的房子外麵,閆洋忽然又一頓,叫人給白亦陵拿了件衣服過來,讓他套在外麵,這才打開了房子的門。 一股陰寒之氣撲麵而來,裏麵別無他物,隻有一級級通向下麵的階梯,走下去之後,便是北巡檢司專門存放屍體的冰室。 地下漆黑,周圍點著蠟燭,火苗不斷跳躍著,平白增添了幾許陰森。 劉勃的屍體躺在一張床上,臉上覆了一層薄霜,臉色青白,全身上下脫得精光,保存的倒還算完好。 白亦陵不由又想起了他趾高氣揚衝著自己說話的樣子,死成這樣,也實在是夠不體麵的了。 閆洋見他打量著劉勃的屍體,說道:“要不要我把仵作叫過來?” 白亦陵擺了擺手:“你看他身上沒有暴起的青筋。” 他說著親自上手,將劉勃翻了一麵過來,雖然有一部分的皮肉燒焦了,但最起碼幾乎完好的胳膊和大腿上都沒有這種痕跡。 閆洋點了點頭,拿出一把小銀刀,在屍體的手臂上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他扒開傷口查看切麵,劉勃的身上也不像是出現過肌肉鬆弛的狀態。 閆洋放下人,正要說話,忽然聽見白亦陵道:“等一下。” 他停手,迴頭看去,白亦陵已經接過閆洋手裏的刀,挑開屍體上的傷口,沉聲道:“不對,劉勃在被火燒之前,還中了毒!” 他所說的這句話很有可能成為推翻整個案件的關鍵,閆洋倏然一驚,隨著他的話望去,隻見剛才自己割出來的那道傷口深可見骨,下麵露出的骨頭顏色卻是黑的!第94章 平生心已定 其實在看到這一幕之前, 閆洋的心裏一直還在隱隱懷疑,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劉勃是自殺, 白亦陵卻堅持認為以他的性格不可能這樣做。 但凡事皆有例外,倘若劉勃真的就是一時想不開了,那麽他們這樣的折騰豈不是毫無意義? 直到此刻,他才切切實實地相信了,劉勃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可是究竟什麽人想讓他死,不惜先下毒再將他弄進火場裏麵?那個人又是用了何種方法, 使得劉勃在中毒之後, 自己跑進了大火之中? 這當中好像總是有個關節連不上,閆洋正絞盡腦汁地琢磨著, 隻聽白亦陵說道:“勞你去一趟刑部, 直接找盛侍郎, 請他將幫忙找方老先生過來,看一看劉勃的屍體。” 方定奇大概已經年近七十了, 他曾經在刑部任職仵作, 於驗屍一道的造詣幾乎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尤其善於辨認因各種不同毒物而去世的死者, 現今已經退下來了。不過白亦陵記得盛知跟方老處的不錯, 若是由他出麵去請,劉勃所中的毒是什麽, 多半可以驗出來。 閆洋領命而去。 禦書房中一派安靜, 爐香嫋嫋, 文宣帝正在伏案批閱奏章, 兩名宮女分立左右,為皇上打扇。 “皇上。”大太監魏榮走了進來,輕聲說道,“淮王殿下在外求見。” 雖然自從陸嶼入京之後,人人皆知淮王乃是最得皇上寵愛的皇子,但魏榮心裏卻清楚,其實這對父子私下裏見麵的時候並不多,淮王沒有被宣召而主動入宮的時候更是幾乎沒有,這次倒是少見。 要是放在別的皇子大臣身上,皇上奏章剛批閱到一半,必然讓他們在外麵等著,但是到了陸嶼這裏,他則立刻說道:“讓淮王進來。” “兒臣見過父皇。” 文宣帝擱下了筆,上下看了看這個兒子,沒見他鼻青臉腫,應該不是在哪裏打了架過來找自己出頭的。 那他來幹什麽?要銀兩? 他心中思忖,說道:“起身,坐罷。” 陸嶼笑吟吟地說道:“謝父皇。” 他一邊施施然起身落座,一邊道:“父皇放心,兒臣不是來要錢的,亦非闖了什麽禍。” 聽他有言在先,文宣帝心裏還真的鬆了一口氣,沒好氣地說道:“那你是來幹什麽的?總不能是來看望朕的吧?” 陸嶼這迴居然破天荒地沒跟皇上鬥嘴,稍微斂了一點笑意,道:“父皇上次跟我說的事,我想好了,我想要個差使做。” 文宣帝掂著手中的奏章沉吟了片刻,向他道:“從你滿了五歲開始,朕就無數次遣人想要把你接迴宮中,從小栽培,但你娘說小孩正是愛玩的時候,不能耽誤你出去玩,一直不答應。你迴來之後,朕又問你是否願意一直留在京都,你也不大上心,總是扯一些胡話來敷衍,如今又是為何想通了?” 陸嶼道:“不是想通了,隻是時移世易。” 文宣帝看了他一眼,也沒再追問:“你雖然沒和其他皇子一樣進過上書房,文韜武略、治國之道學的倒也都不差。朕確實一直很希望你能夠多加曆練,但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是為了跟他人爭權較勁而為官,那麽這個官,你當不好。” 他頓了頓,見向來不太受自己管束的兒子正認真聽著,臉上並未露出任何不耐煩的神色,心中稍感安慰,續道:“朕寵愛你是一迴事,但到了官場上,你若是真的因為一己私心闖出什麽禍端來,朕卻也不會姑息。” 陸嶼忽道:“兒臣聽說春永有個叫林鏡的縣官,前幾天他家孩子餓死了。” 文宣帝微一挑眉,帶著思索看著他,說道:“確有其事。” 陸嶼道:“春永縣風調雨順,並未受災,林鏡的俸祿雖然不高,但本來也足夠養活妻兒,但是他自從上任以來,就把全縣上下所有百姓的生活當成己任,見到誰家有了難處,都要慷慨解囊。妻子將嫁妝貼補幹淨之後跟著他吃糠咽菜,為了針線活貼補家用生生熬瞎了眼睛,兩個孩子連私塾都讀不起,十來歲了還是睜眼瞎,這些他卻視而不見,並常常以‘自家人生活的如何不是要緊的,百姓們安康才最重要’來標榜。終於妻子在三年前病逝,兩個孩子也活活餓死。” 這番話說出來,陸嶼的語氣平淡,倒也沒什麽嘲諷的意思,實事求是地點評:“春永縣為了這件事大肆宣揚,有人還上書要為他求一道禦筆親書的匾額,視此人為天下第一清官,但依兒臣看,卻對他的作為難以苟同。” “為了一個清官之名,不懂得什麽叫量力而行,反倒去供養陌生人,他願意犧牲所有家產實現心中的抱負,那是他的事。然其妻妾何辜,子女何辜?縣中百姓生活不好,為什麽不想辦法發展生計,推行政策,而要用這種笨法子去貼補?兒臣認為,這其實是能力不足又不知變通的後果,兒臣不願意當這樣的官員。” 文宣帝道:“所以若是換了你,你一定會把自己愛重的人放在首位了?” 陸嶼道:“兒臣不敢欺瞞父皇,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想要爭取努力的初心,自然是為了保護扶持我愛之人,此情至死不變。但除此之外,身在其位,所作所為,兒臣也必會不負於君王,不負於萬民,不負於天下。” 他衝著文宣帝拱手道:“平生心已定,千險莫當辭。父皇跟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兒子是如何想的,也說清楚了。” 文宣帝沉默了一會,忽然輕輕笑了笑,他沒有評價陸嶼的話,隻是搖頭說了句:“跟你娘一樣。” 他拿起毛筆低頭勾了兩下,說道:“三天之後接見赫赫使臣,雖然主要由你二哥打理,但相關事宜亦有不少需要你出麵,等下個月初起,你就去兵部吧。” 陸嶼的另外兩個兄弟,一個在工部,一個在禮部,都是不大緊要的地方,而陸嶼剛剛提出要求曆練,皇上就把他放到了兵部,前頭看似將他訓誡了一番,實則還是很偏心的。 縱使陸嶼從小跟他不大親近,這時候心中也不由感念,行禮道謝:“多謝父皇。”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兒臣必然不負父皇期望。” 文宣帝揮了揮手道:“你小子,花言巧語就算了吧。要是真有這份乖覺,倒不如同朕說說你那心上人。是什麽人值得吾兒浪子迴頭,居然想著要謀前程了?” 陸嶼一聽這個話茬,立刻高興起來,從袖子裏麵掏出來一個毛絨狐狸給皇上看:“好看嗎?” 他語氣中仿佛帶著炫耀:“他送給我的。” 文宣帝端詳片刻:“有點像你娘。” 陸嶼道:“我娘哪有這麽小,這是像我!他專門給我買的。” 文宣帝:“……”其實你也沒有這麽小吧……算了。 皇上明察秋毫,又是過來人,看著兒子容光煥發一臉甜蜜,心知這感情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以陸嶼的性格,卻從來沒見他張揚過……想到這裏,文宣帝問道:“你那個心上人,怕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吧?” 陸嶼笑了笑道:“兒臣喜歡他好長時間了,努力了很久才剛剛被接受,要是現在跟父皇說了,我怕他會緊張,等日後時機到了,兒臣再帶他來見您吧,保證父皇滿意。為我指婚的事,父皇就可以不用操心了。” 婚姻大事,明明應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小子不知道從哪給自己尋摸了個媳婦,連見人都見不得,這樣的話他跟自己說出來竟然還理所當然。 但不管怎樣,看見陸嶼這幅與他母親有五成相似的眉眼,聽著這孩子那副任情任性偏生又意氣飛揚的語氣,文宣帝就總是忍不住要對他縱容一點。 他道:“隨你吧。” 陸嶼起身,笑著告退,要出去的時候看見博古架上放著兩瓶從南疆上貢來的上好傷藥,又順了一瓶。 他出了宮又去白府,夏季氣悶,白亦陵書房的門是敞著的,陸嶼輕手輕腳地進去,見他沒注意自己,正一邊看卷宗,一邊頭也不抬地將手伸到旁邊摸茶杯。 他的唇角不由揚起,悄悄把茶杯拿起來,遞到白亦陵手裏。 白亦陵抬起頭來,見是陸嶼笑吟吟地拖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麵。 他道:“你怎麽來了?” 陸嶼道:“剛剛入宮來著,跟父皇說了點事情,還順了瓶傷藥。我記得你腿上有一處舊傷,讓我看看好嗎?” 白亦陵右側的膝蓋曾經受過傷,雖然後來傷口已經愈合,但到底傷了筋骨,陰雨天偶爾會疼痛,陸嶼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現在湊巧在宮中找到了靈藥,就想過來試試。 他讓白亦陵坐在床邊,自己毫不避諱地半跪在他的麵前,卷起褲腳,檢查那處舊傷。 傷口已經長上了,但還是有一道泛白的疤痕,陸嶼看的十分心疼,手指小心翼翼地輕觸一下,問道:“還疼嗎?” 白亦陵笑道:“這是十三歲那年磕出來的,都過了多長時間了,哪裏還會有感覺。怎麽,你怕我以後變成個瘸子丟你的臉?” 陸嶼想笑,但聽他把傷口說的這麽輕描淡寫,又覺得心裏酸楚,忍不住彎下腰,在白亦陵的膝蓋上親了一下。 白亦陵身體一顫,猛地縮了下腿,陸嶼卻就著這個姿勢,將手搭在他的膝蓋上,仰頭對白亦陵說道:“我今天入宮跟父皇說,我有喜歡的人了,讓他不要為我指婚。” 白亦陵吃了一驚,頓時把剛才的事忘了,問道:“你就這麽說的?那皇上怎麽說?” 陸嶼笑道:“你放心,他知道我的脾氣,心裏明白攔不住我,自然什麽都不會說。” 白亦陵心道,那多半是你沒告訴他你喜歡的是個男人,否則就算是皇上再心大,也未見得能想開了。尤其是陸嶼如果有心帝位,這件事更加會成為一個很大的阻礙,他實在沒想到陸嶼的動作這麽快,竟然會主動去找皇上。 他這話沒說出來,陸嶼卻好像知道了白亦陵在想什麽,柔聲道:“原來我曾說過,想一生一世待你好,也說過,隻願意跟你一個人在一起,這些話出口了便不敢或忘,我喜歡你就是喜歡,跟任何人也不怕說。更何況,為了避免以後各種麻煩誤會,皇上那邊自然應該說清楚了才是最好的,省得他哪天心血來潮,給我指婚。” 自從陸嶼衝他表明心意之後,這些事情白亦陵也不是沒有在心裏思量過。在晉國,男子相戀算不得什麽稀罕事,甚至有些高位的大臣公開娶男妻為正室,其他人也都已經司空見慣。 但是無論是他還是陸嶼,都絕不可能像女子一樣依附於他人而活,陸嶼更是一國的皇子,日後還有可能成為儲君,這當中的麻煩事就太多了。 不過白亦陵思來想去,最後還是覺得,既然兩個人都有這份心,如果為了未來有可能的擔心而放棄此刻的緣分,未免遺憾。他在答應陸嶼的時候也已經打定主意,隻要對方不負,無論多少阻礙,他也必定堅持到底,如果陸嶼最終動搖了,也沒必要怨懟或者哀求,大不了從此一刀兩斷,他白亦陵終究還是白亦陵。 什麽結果都設想過了,白亦陵唯獨沒有想到,陸嶼竟然會這麽早就把一切都打算好了。 白亦陵在床沿上坐著,陸嶼半跪在他麵前,仰頭覷著對方的表情,這副模樣有點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我知道我的身份有些麻煩,讓你跟我在一塊是委屈你了。我怕給你帶來不便,所以暫時沒有跟父皇說起你的具體身份,等以後撿個好時機再好好安排。他因為不能跟我娘在一起,心中一直有遺憾,所以在這方麵不會對我苛責,我心裏都有數。你放心吧,我不會讓雜事給你添半點心煩的。” 其實以陸嶼的性格,他才不在乎別人會怎麽想怎麽說,反正他喜歡的人就是最好的,能跟白亦陵在一起,更是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宣誓自己的主權。 但陸嶼自己可以這樣,卻絕對不願意白亦陵有半點遭人非議之處,他身為皇子,地位較高,如果這事處理不好,難免會讓白亦陵被人看輕,最後也影響兩人的情分。 所以他的打算是,先跟皇上打個預防針,讓他做好心理準備,等以後有了機會,還得讓其他的人也知道,他喜歡的人是他辛辛苦苦努力了很久才追到手的,一切事情皆是他主動為之,到時候大家不會說閑話,肯定還得交口稱讚。 他們會說:“淮王殿下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看來隻有不屈不撓不放棄,才能找到佳偶啊!” 還一定要羨慕的眼睛放光:“白指揮使才貌雙全,人品絕佳,淮王殿下的福氣太好了!” 最後除了誇獎,一句多餘的話都說不出來:“這兩位珠聯璧合,佳偶天成,實在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姻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