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韓先生的目光同盛家人對上了,他試圖尋求幫助,卻忽然發現,麵對著自己,鎮國公府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無比的痛恨之色。  韓先生一怔,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對方卻早已經忍耐了許久。  鎮國公伸手在次子的肩頭拍了拍,盛知立刻大步出列,向著皇上跪下,朗聲說道:“陛下,此刻此人身份的知情者就在殿外。既然他不願意開口,臣鬥膽請陛下允許知情人上殿!”  他語氣中帶有壓抑的怒火,連稱唿都不願帶,口口聲聲都是“此人”,韓先生卻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如何得罪了這一家。  皇上道:“傳。”  命令下達,很快便由太監引入了一名衣著簡樸的老婦,她膚色有些發黑,臉上隱隱帶有滄桑之色,一看便是常年在外麵拋頭露麵討生活的人。  韓先生仔細盯了對方幾眼,發現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但這不能讓他放鬆警惕,反倒更不安了。  ——盛家的人到底想做什麽?  那名老婦有生以來還是頭一迴見到如此多的貴人,頗有些戰戰兢兢,連手腳都不知道往什麽地方放,向著皇上見禮之後,就不知道該怎麽好了,隻能無助地看著費盡功夫在深山中找到她的盛知。  盛知安撫地衝她笑了笑,隻是素來性格爽朗大方的他,這笑容怎麽看都有些勉強,眼神中隱隱流露出一絲傷感神色。  他指著韓先生說道:“高嬸,你看看他,可認識這個人?”  高嬸不確定地瞧了瞧韓先生,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茫然之色。  盛鐸也忍不住了,從人群中擠出來,對高嬸道:“你不是想找到當初害了你的那個人,看看他的下場嗎?你瞧瞧這個人,當年強暴你的可是他麽?高嬸,你仔細看看!”  多年尋找的大仇人,害死了小弟,害得父母痛苦後悔,現在或許就在眼前,實在是不能不讓人激動,盛鐸說完這句話之後,竟然連眼眶都紅了,一半是悲傷,還有一半是憤恨。  就算人死不能複生,但是找不出兇手,他們永遠都不會心安。更何況當初公主並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摔死的過程,具體真相究竟是怎麽樣的,還是詢問麵前這個人。  不知道內情的人驚訝地望著盛鐸,不明白一向沉穩優雅的盛大公子為何如此失態,而聽說過當年盛家幼子慘死事情的那些人,心裏卻是不由一陣唏噓。  韓先生卻實在忍不住了,說道:“盛公子,貧道說了很多遍,你們確實是認錯人了。就算我喪心病狂見色起意,也總不能就找這樣一個……”  他語氣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屑,撇了撇嘴說道:“這樣一個上了年紀的村婦吧?”  然而當他說完了這句話,高嬸卻忽然尖叫起來:“我知道了,就是他!當年是他強暴我的!”第49章 貼心忠犬狐  高嬸激動之下聲音尖銳, 一名小太監眉頭微皺,正要出言嗬斥,卻被皇上輕輕看了一眼, 他連忙把話收了迴去, 不敢再行多言。  盛知大喜,聲音也在微微發顫:“你可能真的認出來?就是他嗎?”  高嬸道:“就是他!二十年過去了, 他的臉變了,但是我能記得他的聲音,就是這個聲音,就是這個語氣——他就是下板子村的那個陰陽先生, 他叫魯實!”  她的聲音太過淒厲怨毒,連韓先生都一時說不出話來,突然聽到自己的真名,更是渾身一震。  盛知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盛鐸向著皇上行禮說道:“臣的情緒過於激動, 一時失態,請陛下恕罪。”  他看了一眼弟弟和高嬸,向著皇上, 也是向著不明所以的眾人解釋道:“二十年前,我母親在將近生產之時因為兵禍與家人離散,流落到了民間的一處村莊之中, 便是方才高嬸所說的下板子村, 並在那裏生下了一個男嬰。”  他的嗓音有點沙啞, 頓了頓,平複了片刻情緒,這才繼續說道:“但就因為村長的兒子莫名墜崖身亡,一名陰陽先生便斷言幼弟是索命鬼胎,要求將他除掉,我母親爭執不過,擺出身份來又無人相信,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抱走。”  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但聽到此處還是不由唏噓。想著一個剛剛忍受著疼痛將孩子帶至世間的母親,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寶貝,就要被人生生奪走,從此天人永隔,這種仇恨,也難怪盛家怎麽也無法忘記。  盛鐸接著說道:“等到母親勉強追出去之後,地上隻剩一團模糊的血肉——那個陰陽先生竟然,把我弟弟活生生給摔死了!”  盛鐸的聲音越說越高,到後麵幾乎完全沙啞,盛知的拳頭緊緊握著,牙關緊咬,周圍眾人看見兄弟兩人的反應,再想想這個故事,無不心生惻然。  聶太師身邊站著的就是鎮國公,他感到對方一言不發,知道這位老朋友心裏也為這件事不舒服,扭頭正想安慰兩句,結果卻恰好看到,盛冕的頭深深埋著,肩膀聳動,一連串的淚水滴落到了地麵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他可是在沙場上力克千軍的鎮國公!  聶太師想起自家夭折的小孫子,心頭一酸,沒有說話,默默地將頭轉開了。  盛鐸輕輕拍了下盛知的肩膀,示意弟弟冷靜,續道:“後來母親被宮裏的侍衛發現,接迴府中,我們曾根據她的描述尋到了那處村子,想要弄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這才得知,就在前一天,村子裏麵遭遇亂軍,村民們逃的逃死的死,整個村莊幾乎都已經荒廢了。多年來也不是沒有尋訪到幸存者,卻都已經說不清楚,當年那個陰陽先生,到底是什麽人。”  “我們……甚至連小弟的屍骨都沒有安葬。直到這一陣子調查灃水邪渡,白指揮使和二弟又察覺到魯實的身份有疑,家父這才起了重新調查當年往事的念頭,並找來了這位高嬸。”  盛鐸重重地道:“高嬸,把你的事情都說出來吧,不用怕。天子在上,乾坤朗朗,公道一定會迴來的。”  盛知看了兄長一眼,攥緊了手,在心裏暗暗告訴自己:“不錯,公道一定能迴來的。”  高嬸跪在皇上麵前,重重地說:“民婦不怕,民婦早就已經活夠了,隻要能在閉眼之前看到惡有惡報,什麽也值得!”  她看著韓先生,大聲說道:“你剛才說我是上了年紀的村婦,對,我承認自己的模樣不中看,可是我今年還不到四十!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強暴了我之後被我丈夫發現,你竟然就把他從山崖上推了下去,時候怕人發現,又栽贓一個剛出生的孩子,說我丈夫是被他給克死的!”  韓先生,也就是魯實此刻已經是啞口無言,他總算認出了高嬸到底是什麽人,也實在沒想到,這女人竟然還活著。  但此時此刻,即使心中百般算計,也無法實行,他隻能懷著戰栗與驚慌,僵硬地跪在原地,聽著這些嚴厲的指控。  白亦陵見盛家人的情緒過於激動,便接過了話題問道:“高嬸,你的丈夫就是村長的兒子嗎?”  剛才人人都語氣激憤,聲調高亢,此刻白亦陵一開口,聲音清澈平穩,頓時讓沸騰的氣氛稍稍沉靜了一些。  見高嬸點了點頭,陸嶼挑眉道:“那你既然知道兇手是誰,當時怎麽不說?”  高嬸悲傷地看了他一眼,陸嶼微微一怔,隻聽她說道:“因為那個時候,我奮力掙紮反抗,想要為丈夫報仇,結果光著身子被他推進了河裏,差點活活淹死,好在我那死去的丈夫保佑,那河竟然是一片活水,將我衝到了下遊的村落,被人救了,足足昏迷了七天才醒過來。那時候村子已經沒了,這個算命的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我的父母到死,都以為我是與人通奸,私奔了。”  口齒伶俐如同陸嶼,也不由得一時啞然。  高嬸道:“我被丟進河裏的時候就是光著身子,那個村子裏的人雖然救了我的命,但卻不大看得起我,背後說我是個不守婦道的下賤貨。我就隻能找一些零工勉強做做,來討生活。這樣挨白眼的日子,已經二十年了。”  多年來生活困苦,因此她不到四十歲的年紀,麵容才會蒼老的如同七十老婦一般。  在她的血淚控訴之下,韓先生全都想起來了,當接觸到盛家人的眼神,畏懼如同冰涼的水,一點點順著後脊梁漫上來,幾乎滅頂,讓人窒息——不是因為他強暴過的女人認出了他,而是因為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竟然真的是盛家的種?!  皇上未登基是就很疼惜端柔公主這個義妹,這些年來,她因為失子而受到的打擊和折磨也是身邊的人有目共睹,聽著高嬸將這番話說下來,他的臉上已經隱隱顯出惱怒之色,詢問道:“你說當初強暴你的就是此人,可有證據?”  高嬸咬了咬牙,毅然道:“他……他的大腿上有一塊圓形的胎記,雞蛋般大小,胸口上還有一顆黑痣!”  白亦陵看了皇上一眼,擺了下手。  兩名侍衛走上去,不由分說將韓先生按倒在地,白亦陵道:“不要汙了龍目。”  澤安衛允許上殿佩刀,閆洋聽了白亦陵的話上前,直接抽刀,隻聽“刷刷”兩下,韓先生的大腿,以及胸口處的衣服,全都被他斬出了兩個洞來,露出身上的印記,果然與高嬸所說的一模一樣。  韓先生麵若死灰。  盛鐸怒道:“原來當初搶走我弟弟的人真的是你!”  事已至此,盛知再也忍不住了,也顧不得這是在禦前,上去就要毆打韓先生,結果人還沒有衝上去,冷不防就被一把推開了。  盛知正在氣頭上,大怒欲語,抬眼卻是一愣,喃喃道:“父親?”  鎮國公盛冕卻一眼都顧不上看他,他拎著韓先生的衣領,把人拎起來,紅著眼睛問道:“你告訴我——”  他聲音一噎,又死死咬住牙關,從齒縫裏迸出幾個字來:“我兒子,真的已經死了麽?”  韓先生渾身直打哆嗦,他一生當中周旋陰陽,害人無數,從來沒有感到過愧疚和害怕,但此時此刻,麵前這個相貌俊雅溫和的男人讓他感到了由心而發的畏懼。  他不敢答,又不敢不答,隻能顫抖著用微弱的聲音迴答道:“是……”  在他說出這個字的同時,盛冕一拳打在了韓先生的臉上,直打的他眼前一片血霧,麵頰劇痛,竟然吐了幾顆牙齒出來。  他咬牙切齒地說:“混賬!”  有跟他交好的大臣連忙衝出去,攔腰抱住盛冕,將他向後拖了幾步,低聲提醒道:“國公爺,您禦前失儀了,不可衝動。”  盛冕頹然鬆開了韓先生,被人放開之後,跪在地上,向皇上磕頭請罪:“陛下,臣、臣太過思念幼子,一時憤恨,有失儀態,請陛下責罰。”  盛家隻有盛冕、盛鐸和盛知三個人身有職位,被傳召入殿,盛鐸和盛知見父親如此,也連忙跟著跪了下去。  皇上溫聲道:“你們三個是朕的妹夫和外甥,即是骨肉至親,又因情之所至,朕感同身受,如何會降罪?鎮國公不必如此。”  盛冕帶著兩個兒子重重磕了三個頭,沉聲道:“謝陛下體諒,臣感激不盡。但盛氏一族,實在與此人有不共戴天之血仇,還望陛下做主!”  皇上道:“你們都起來吧。”  盛冕知道皇上這樣說的意思就是告訴他“朕已有主張”,當即見好就收,不再多說,帶著兩個兒子站到了一邊。  鎮國公少年繼位,年輕的時候就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風度翩翩,儀態從容,性格亦是溫厚親和,官場同僚們從來沒見過他這般失態的模樣,見狀都十分震驚。  誰都能看出來,盛家不是刻意做作,他們的每一個成員,都是真的深切懷念著那個早夭的孩子。  這種悲切與憤恨是外人不能理解的,因為那孩子不是普通的早夭,而是生生被人害死,他帶著遺憾和仇恨離去,也給活著的人心中留下了一道過不去的坎。  他們一家人,包括那個時候年紀還小的盛鐸盛知,都還記得母親挺著大肚子的時候,父親降生溫柔地對即將出生的弟弟或是小妹說話,他們一天天期待著新的家庭成員降生,家裏的氣氛每天都非常愉快,可是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之後,這個原本不曾有過一絲陰霾的家庭當中,出現了不可磨滅的隱痛。  人生來無奈,總是高官厚祿,榮華加身,也留不住想要留住的親人。一切,都隻因為麵前的這個江湖騙子!  皇上冷冷地詢問韓先生:“魯實,你為何要誣陷全順皇子、鎮國公府的小公子和聶太師的幼孫?”  其中聶太師那名庶出的孫子也算是間接因為韓先生而喪命,但一來他身為孩子的祖父,總是隔了一層,二來也因為那孩子的死亡並不像盛小公子這樣慘烈,所以聶太師倒不似盛家人那樣激動,不過此時聽到皇上的話,他也不由心中酸楚,對韓先生怒目而視。  韓先生的牙齒被盛冕打落了好幾顆,半邊臉都腫起來了,他含含糊糊地說道:“臣……不、不,是草民,草民從小被送到道觀中,學過一些法術,草民罪該萬死,一時鬼迷心竅了,想、想隨便說幾句瞎話,得些好處……”  這簡直就是一派胡言了,要說他給惠貴妃辦事,還有想騙到一些好處的想法,那麽誣陷公主之子,卻不會拿到半分銀兩。  就算是當時韓先生想要掩飾自己殺害村長之子的罪行,方法也多的是,汙蔑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又是何必呢?  盛鐸道:“陛下,他如果不肯說,請您將魯實交給臣吧。臣一定可以讓他說出實情。”  眼看著盛家人這幅兇神惡煞的樣子,韓先生怎敢讓自己落到他們手中,當下連忙說道:“不、不要……我說、我說,我、我是為了將孩子偷出去賣掉……”  盛冕道:“賣掉?”  他的語調不自覺上揚,聲音中帶出期冀。如果孩子真的被賣了,那麽說不定還活著,無論他現在到了什麽地方,變成了何種模樣,隻要能找迴來,全家人都會無條件地接納他,補償他。  但是韓先生接下來的話,還是立刻打斷了他的想法。  原來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做出這樣的事情了,曾經有幾年,京都中十分盛行一種新的玩法。一些道館或者寺廟經常打著清修的旗號,將外表布置的莊重典雅,實際上則蓄養大量美貌的男童女童,供有錢人玩樂。  那種地方牟利甚劇,如果是生來資質好的孩子,足可以賣上百兩黃金,而韓先生就是調教童子的高手。  他人生中最愛的兩樣東西就是財和色,起初沒有成名之前,一直打著斬妖除魔的名義,尋找合適的孩子從小訓練,繼而高價賣出。所謂的鬼嬰陰煞,不過是一貫說辭罷了。  當時在村子當中,他看到端敬公主的風姿之後,本來驚為天人,可惜對方是個剛生下孩子的婦人,渾身血腥之氣甚濃,讓他沒有興致,反倒打起了孩子的主意。  他確實沒有真的把孩子摔死,用一團血肉瞞過了村民們,讓大家都以為他處死了給村子帶來災難的鬼胎,但實際上韓先生已經趁機把孩子暫時藏到了一處草叢中。  他將周圍的人都打發走之後,美滋滋地想把孩子抱迴去,琢磨著以後定能賣個好價錢,但是扒開草叢一看,卻看見了一隻大灰狼。  韓先生道:“那頭狼叼著一條胳膊,將孩子整個銜在嘴裏,正瞪著一雙綠眼睛看我,我嚇了一跳,那頭狼卻轉身就跑了。當時……當時孩子不哭不叫,一動不動,顯然已經被咬死了,所以我、我追了幾步就沒再跟著……”  他強調道:“我沒想殺那個孩子!當時要不是他已經被狼被咬死了,我一定會過去把孩子搶迴來的!”  盛冕聽著他講述這些事情,氣的渾身發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沸騰起來,一顆心卻冰涼冰涼的,在胸腔中瘋狂地跳動。  ——他的孩子,妻子流落到亂軍之中也好盡可能地保護好自己,辛苦萬分生下來的孩子,本來應該是全家上下無比寵愛的富貴公子,居然被狼活生生給咬死了。  多麽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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