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雯將第一次真正讀《紅樓夢》的時間選在了周四的晚上——中秋的小長假, 周五她有一天的時間去慢慢消化自己的曾經, 然後周六去聽聽別人的評價。


    周四的晚上,秦雯早早洗了個澡, 將自己的頭發吹幹, 坐在書桌前慢慢地想,這本書裏會寫什麽呢?裏麵會不會有自己家人的信息?會不會寫自己頭一天當差的時候被家生子欺負得直哭?會不會記下,她給老太太做了個抹額, 然後得了獎賞, 從此再沒大丫鬟會“幫”自己收著月錢了?


    書裏有自己撕扇子的事兒,那迴便是笑鬧得過分了,也隻是平日裏的一件小事罷了, 連這種小事都記了,也不知這作者在想些什麽。


    秦雯在心底先默默迴憶了一下自己的前世身平,然後才發覺自己竟連書都還沒拿過來。她重新去洗漱間洗了把臉,又用濕巾將自己的書桌仔細地擦抹了一遍, 最後洗淨了手, 才把媽媽晉薇房間裏的脂批本《紅樓夢》鄭而重之的擺在桌子上, 從第一迴開始看下去。


    《紅樓夢》的開頭竟是甄英蓮的事兒, 然後才是林姑娘入京的事兒, 秦雯心底有一絲兒小得意, 果然,便是那一世是別人筆下的世界, 林姑娘也是作者的心頭好, 用媽媽的話說, 是女主角,寶姑娘便是再生得八角俱全,她也就是個配角兒,也就襲人那樣的,才上趕著巴結。


    然後便到了寧府裏那一段寶玉夢遊太虛,見寶玉先拿出的是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頭一幅的批語便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常聽晉薇放《晴雯歌》的秦雯自然知道這便是自己的批語了,雖然是在又副冊裏吧,但畢竟是全書中第一個出現批語的女孩兒,這讓秦雯心底有些安慰。


    “我和哥哥倒是前世的緣分,”秦雯用她修長的手指點點“霽月難逢”的“霽”字,心裏想道,“我叫‘雯’,哥哥卻叫‘霽’,倒是唿應。”對於自己批語,已經死過一次秦雯當然知道不會太好。但能用“月”“雲”這樣美好的事物來給自己作喻,語文成績向來很好的秦雯自然知道是什麽意思,而且總體上還是挺肯定自己的。這讓秦雯一直忐忑的心放了下來,至少有作者的偏愛,自己在書中就應當是個不討人厭的角色吧。


    斟酌完自己的位置,秦雯才有心思往下看,鮮花、破席,便是現在眼界已經開闊不少的秦雯,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花襲人的位置在自己的後麵,而且那麽一個周全賢惠的人兒,最後也就是個“公子無緣”的下場。


    又副冊大約是記丫鬟的,然後才是正冊,林姑娘和寶姑娘竟是在一副畫裏,連批語都是一人占一個先,秦雯有些惱地跳過了這些批語,反正把書裏各個的命運看完了,再迴過頭來看也是可以的。


    跳過了批語,寶玉出了太虛,竟是與襲人初試雲雨,秦雯小小聲地啐了一口,“兩人竟這時候就攪在一處了,寶玉才多大呢?”


    再跳過這迴,鶯兒竟正經點了金玉良緣的事兒,然後是璉二奶奶的破事兒,秦雯隻覺得這賈家汙糟糟的,怕也就是園子裏的姑娘和寶玉還幹淨點。結果再往下看,這寶玉又和秦鍾、智能兒攪和到一塊兒去了,把秦雯惡心地,匆匆地往後再翻,直看到秦鍾被他爹打了一頓,竟病死了,想罵一句活該,又想起為了這點兒事兒,秦鍾一家子連一個活人也沒有了,再看秦鍾臨死前也勸寶玉發奮,又想想寶玉之後的作為,竟是連罵人的心都起不了了。


    再後頭便是府裏的日子,有些是秦雯上一世就知道的,比如起了個園子,娘娘迴來省親。有些是她不知道的,比如自己與碧痕拌嘴,想把寶姑娘鎖門外頭,沒想到倒擋了林姑娘,也惹得她難過了一夜。隻看得秦雯臉上一紅,對自己上一世那張揚無忌的性子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輕輕拍拍自己的臉,將臉上的熱意壓下去,夜已經深了,但秦雯一點睡意也沒有,她將房間的燈關掉,摸出一片小小的閱讀燈,那是她之前過生日時,一個同學送的禮物。據她們說,這種閱讀燈最合適半夜裏偷偷躲在被窩裏看小說了。


    秦雯的生活一向規律,晉薇不建議她過早地接觸網絡小說,她要忙著看書學習做針線,也就真的沒看,這盞燈一直沒怎麽用上,今天還是它第一次真正起作用。


    秦雯換了睡衣躺到床上,將書攏進被子裏打開燈,又接著往下看。有那迴她在電視上看的自己撕扇子的事兒,也有姑娘們起詩社的事兒,那個讓寶玉還有姑娘們笑了許久的劉姥姥也出了場,竟是全書裏麵,園子外頭唯一溫暖幹淨的人和事兒了。


    等看到自己因著半夜裏嚇唬人凍到了,然後被胡庸醫亂開了方子,還有補裘那事兒,秦雯的嘴角都是含笑的。大觀園裏的丫頭小姐們,日常裏拌嘴、鬥心眼兒是有的,壞心卻真沒多少,自己那會兒也不覺得病裏幫補個衣裳是多大的事兒。自己熬上一夜,寶玉能少挨一頓罵,就是看在那一匣扇子的份上,這也真算不得什麽大事兒。卻沒想到這是唯一一個有自己名字命名的章迴,而自己竟因為這件小事兒被冠上了“勇”字。


    心裏有些小小的雀躍,秦雯的精神越發地好了,又接著往下看,當時弄得園子裏婆子們人心惶惶的姑娘管家的事兒也出來了,便是寶玉與林姑娘情真意切,秦雯還是從字裏行間看到了賈府一點點破敗下去的氣息。這讓她看著那天真爛漫的寶玉,真真是有點又氣又恨。


    林姑娘是個女孩兒家,又是在親戚家住,不能多言多語,你寶玉是這家裏正子嫡孫的正牌爺們兒,家裏要是富貴榮華,你不思進取也就罷了,天天在園子裏哄著我們調脂弄粉也能說一句清貴。可在這書裏,賈家的爺們不是貪就是淫,唯一一個正經人還是個不通俗務的,真是越看越讓人生氣。又是幾個章迴被她一晃而過,抄檢大觀園的前因後果便呈現在眼前。


    看著書裏那個在太太麵前下話兒的婆子,秦雯徹徹底底地明白自己前世為何死得那麽淒涼了。


    看到自己的死亡,秦雯被洶湧而來的前世迴憶淹沒,在微亮的晨光裏,她合上了書,憤懣、悲哀還有一絲明徹與輕鬆,複雜的情感讓她閉上眼睛時,眼角還帶著淚意。


    看了一夜書的她還是有些倦了,但睡得並不安穩,睡夢裏,散在地上的扇子、昏黃燈光下模糊了的絲線、林姑娘收下的那方帕子、寶玉的誄文,婆子們滿懷惡意的臉、賴嬤嬤滿意的神情、襲人的身影融合著一些看起來讓人疑惑的文字都在夢裏打擾著她。似乎睡了很久,又幾乎是剛闔上眼睛,樓下傳來晉薇清亮的唿喚聲——該到吃早飯的時候了。


    “雯雯今天很沒精神啊,”晉薇有些擔憂地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什麽,昨天晚上看《紅樓》,有點亂。”秦雯垂著眼睛把碗裏的稀飯喝掉,半真半假地說。


    “正常,”晉薇了然道,“《紅樓》是比較亂,用詞又比較隱諱,你們看起來吃力也正常。我那兒有一些紅學的研究資料,比較淺的那種,你看看,或者我挑一本寫得比較好的紅樓同人給你看看,看完之後再迴過頭來看原著可能會比較容易。”


    “你也可以先看一本宅鬥小說,”秦霽上大學住校,秦謙怕老婆乍然離了兒子心裏不自在,這兩天將工作都推了,在家陪女兒,這時候也開始出歪招道,“你看紅樓是因為你們人物關係太複雜了才看不懂的吧,看兩本宅鬥,什麽人物關係、什麽人物利益得失,婆媳矛盾、姑嫂矛盾都看得明白,這書也就好懂了。”


    秦謙看秦雯和晉薇都朝他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臉上一僵,迅速甩鍋道,“不是我看的,是小霽,小霽就是這麽把《紅樓》啃下來的。”


    “你別給雯雯支歪招,”晉薇擺擺手,“別聽你爸瞎說,你這是要考試的,可不能給那些胡嚼的帶歪了想法。”


    吃完飯,晉薇果然給秦雯發了一堆各種《紅樓夢》裏有關事件、人物的分析論文,然後將自己的讀者帳號借給她,點出一篇同人小說道,“我當年入門之作,套路放今天老了一點,但至少歪纏胡說的東西少,精神上和作者還是比較一致的,不會帶歪你的理解。”


    秦雯從一堆論文裏先挑出了與“晴雯”有關的,說實話,這類論文實在不太多,最讓她驚訝的是其中一篇關於晴雯身世的猜想。作者從作品的字裏行間推斷,得出一個結論,在曹公的最初版本裏,晴雯應該是一個父母在賈府裏有一定地位的下人,所以晴雯的性格才如此張揚,後來作了更改才有了那個沒有父母家鄉消息,卻有表哥這樣奇怪的設定。


    看到這裏,秦雯突然就將她之前一切關於作者與作品裏的角色關係的糾結,她對自己悲慘命運的不平都消解了。她的人、她的靈魂可能來源於作者的塑造,但她的記憶,她曾經的生活和曾經生活帶給她的印記都是如此的真切,與現在別無二致。


    晴雯不是《紅樓夢》的主角,晴雯的存在隻是為了表現主人公的特點,秦雯在閱讀一篇篇論文的時候慢慢接納了這一點。


    不是主角又能怎麽樣呢?秦雯將論文關掉,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真實的生活還是要繼續前進的。隻是,晴雯皺眉看著紅學研究的網絡論壇裏關於晴雯這個人物形象分析的爭論帖,有點想不明白,當初自己的性格是真的好嗎?為什麽又那麽多人會為了自己和襲人、為了林姑娘和寶姑娘誰更好爭論得如此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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