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兮和到片場的時候, 徐遙正在聽陳導說戲,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蹭了一下就錯開,林兮和嘴角微揚,往化妝間走去。


    ——


    次日禦門聽政時, 清流與劉瑾為首的閹黨再次因為新政之事爭吵起來,佞寵錢寧站在清流這邊, 開始公然與劉瑾作對,而劉瑾這邊最能言善辯的焦芳此時卻三緘其口, 任由清流官員申斥新政之害。


    劉瑾身為宦官, 在朝堂上向來謹慎作態, 不肯親自張口幹涉朝政,眼看自己這邊勢頹, 心下焦急之時,穀茗殷竟然站了出來,將那名口齒最為伶俐的清流官員駁斥迴去。


    最後楊閣老惱怒,沉著臉斥責他身為尚衣監的宦官,管其分內之事就好,朝堂大事哪有他插嘴的道理。


    高高在上的正德帝一直聽著,視線在楊閣老和穀茗殷之間遊走, 卻沒有說話。


    穀茗殷麵色難堪地住了嘴,若有若無地瞟了眼正關切看他的越皓林,咬唇退下。


    當晚沒收到穀茗殷的拜帖、也等不及夜半, 越皓林便去了穀茗殷家, 穀茗殷果然在屋裏喝著悶酒, 地上倒著兩個碩大圓滾的酒壇,人已經歪倒在桌上,顯然已經醉了。


    他還舉著酒壺要往自己嘴裏倒酒,就像越皓林那天喝酒時那樣,但是他醉得厲害,連嘴都對不住,直接澆了自己一臉,嗆得咳嗽不止。


    越皓林忙上前輕撫他後背,一邊把酒壺奪過來,勸道:“不要再喝了,你已經醉了。”


    穀茗殷抬起迷蒙的雙眼,望他半晌,問:“你昨天為什麽沒來?”


    越皓林啞然。


    穀茗殷又問:“你今天為什麽來?”


    越皓林動了動嘴唇,正要說什麽,突然聽見外麵有人稟報:“副督主,聖上身邊的劄德來傳口諭。”


    穀茗殷慢慢坐直了身子,看了越皓林一眼,越皓林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藏進臥室的小裏間內。


    劄德是正德帝身邊的小內侍,見了穀茗殷先是恭敬行禮,然後態度親切地說道:“聖上問公公:要不要迴來?”


    劄德有個異能,能模仿別人說話的聲音,他別的話都是自己的聲音,“要不要迴來”卻用了正德帝的,隻是那語氣溫柔是旁人絕沒有聽過的。


    越皓林躲在裏間,心思全放在外麵,被這溫柔語氣驚了一把。他心緒不寧地等了許久,才聽穀茗殷的聲音沉緩地響起:“如果我說不要呢?”


    “要是不要,那就繼續在尚衣監待著吧!下次禦門聽政接著上石獅子那兒站著去!”是正德帝嚴厲的聲音,卻不是皇帝訓斥臣子的語氣。


    越皓林的眉頭死死鎖住。


    等劄德走了,越皓林立刻出去,看見穀茗殷神色寂寥悵惘,心情更加抑鬱,正要發問,就聽穀茗殷說:“你家有花嗎?”


    越皓林一怔,“什麽花?”


    穀茗殷轉頭靜靜看他,“什麽花都行,我想聞花香。”


    越皓林咬牙點頭,“有!我帶你去看!”


    兩人都是輕功絕妙之人,隻是穀茗殷喝得有些醉了,要越皓林相協才能在京城的屋頂上走得平穩。


    越皓林的手穩穩托著穀茗殷的一隻手肘,兩人不約而同想到初見的那晚,越皓林也是這樣摟抱著鍾敏之躲避著內廠的追殺。


    隻可惜鍾敏之不是鍾敏之,也沒有什麽內廠,自始至終,都隻有西廠的穀茗殷。


    兩人到了越皓林居住的院裏,果然開著幾株花,俱是大粉的顏色,一大團一大團的,實在是有些俗了。


    穀茗殷忍俊不禁,“越大哥怎麽在家種千日紅?”話音剛落,兩個人俱是一愣。


    越大哥……他剛剛並非作態,可能真的是醉了。


    越皓林掩下刹那的傷感之色,淡淡道:“這宅子買來時,這些花就在了,你若不說,我都不知道這叫千日紅。”


    穀茗殷也微微別過頭,隻當做是在看花,“挺好看的。”


    越皓林突然抓住他手臂,“你今天為什麽幫劉瑾說話?”


    穀茗殷沉默相對,卻未迴避他的視線。兩人視線相交,似有什麽情緒在醞釀。


    “你不是說你恨劉瑾?”越皓林的語氣已經沒有那麽咄咄逼人。


    穀茗殷迎著他的視線,“這世上,我最恨劉瑾。”


    越皓林抓著他手臂的手驟然用力,瞪著雙眼質問:“那你為什麽還……我以為你同他們說的不一樣!”


    穀茗殷甩開他的手,冷笑一聲,“怎麽不一樣?是不那麽唯利是圖?還是不那麽心狠手辣?在你們眼裏不都是閹黨?”


    越皓林不受他話語相激,向前一步又問:“你到底為什麽支持劉瑾推新政?告訴我你的理由,你說,我就信!”


    穀茗殷的視線在他臉上流轉,嘴唇有片刻的鬆動,終究又閉上。


    越皓林胸口起伏,咬牙道:“好,這個你不說。那你告訴我,聖上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要不要迴來?’”


    他說這話時,穀茗殷的眼珠遲緩地錯動了一下,突然抬頭朝他展顏一笑,竟帶著孤寂的淒美,越皓林瞬間愣住。


    “我本姓梁,生父是通政司的七品小吏。當年生父巴結劉瑾,把祖傳的一支茶壺獻給劉瑾,他將茶壺裝在一個禮盒裏麵,把盒子拿給劉瑾,可是劉瑾打開盒子時,那個茶壺斷了把。”


    穀茗殷視線安靜地投進越皓林的眼裏,將自己的哀傷也傳達進去。


    “父親不知已闖了大禍,隻可惜毀了個古董,迴頭再找一件補上就行了。我入宮以後才終於明白,給一個閹人送一個斷了把的茶壺,那是怎樣的羞辱。”


    穀茗殷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卻決然聽不出一絲喜悅,他接著說:“我那時剛五歲,是家中幺子,極受父親寵愛,又因從小聰慧,常被父親帶去同僚麵前炫耀,每每炫耀完,得了大人們的讚譽,父親都會給我買糖吃。所以那天看見家中來了客人,便興衝衝地跑了過去。”


    越皓林靜靜聽著,麵露沉痛之色,他不知道故事的全部,卻知道它有個什麽樣的結局。


    穀茗殷聲音有些顫,“父親果然又在劉瑾麵前誇耀我,說我兩歲能識字,四歲能文章……劉瑾問我名字,我說我叫“茗殷”,茗是茶葉晚摘的茗,殷是作樂之盛的殷。劉瑾聽後笑容古怪,說:‘既然是好茶,還是早摘得好。’”


    穀茗殷滿臉痛恨,咬牙道:“我後來總算明白,他那句‘早摘得好’是什麽意思。他當我年紀小不懂,其實我一直……”


    越皓林突然抓住他胳膊,“你是梁茗殷!”他突然想起這個名字。


    穀茗殷抬眼看著他,眼裏帶了些疑惑,“你以前聽過我。”卻是肯定的語氣。


    越皓林的神態實在太明顯了,他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眼睛都泛了紅:“梁家幺子茗殷,兩歲識字,四歲能文,五歲能詩……”


    少年時的林皓月喜歡舞刀弄槍,他的父親身為太傅,每每對他的學問不滿時,都要拿梁家幺子訓斥他,說他連個五歲小兒都不如。


    越皓林聲音都在抖,“父親還說,等梁家幺子六歲時,就要收他為學生,不然這一身學問都要後繼無人了。”


    穀茗殷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眼中滾落了一大顆淚珠,他突然朝越皓林的撞過去,照著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被越皓林的皮肉和衣服悶進喉嚨裏,發出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嘶吼:“就差一點兒!就差那麽一點兒!再過幾天就是我六歲生日!就差了那麽一點兒!”


    他咬得實在狠,卻不及他心中疼痛萬分之一。越皓林槽牙緊咬,用另一隻手輕撫他後背,一下又一下,堅定而溫柔。


    穀茗殷停下嘴,伏在他的臂彎裏嗚嗚哭得像個孩子,越皓林攬著他肩膀後背將他抱進屋裏。


    ——“哢!”


    鏡頭和燈光都關了,徐遙卻還在林兮和懷裏哭著,沒了劇情的限製,徐遙終於能釋放出聲音,嚎啕哀哭,比戲裏的穀茗殷更直接、更單純。


    雖然是戲裏的情緒,但是林兮和聽著徐遙這樣哭,還是心如刀絞,陳導和其他工作人員在一旁靜靜等了半晌,見徐遙還是大哭不止,陳導隻好走過去親自安撫,卻驚訝地低唿:“兮和,你怎麽也哭了!”


    林兮和怔怔抬頭,突然晃過神來,抹了下眼睛,“讓他傳的。”


    陳導沉思,“要不剛才的鏡頭重新來一遍?讓越皓林也跟著哭一哭,怎麽樣?”


    林兮和看眼還在自己懷裏抽噎的徐遙,實在是心疼,十分不想讓他再來一遍。


    柳副導把ipad遞過來,讓他們看剛剛拍的,鏡頭裏的越皓林眼睛裏泛著紅血絲,眉峰蹙出一個痛苦的紋路,眼睫不停顫抖,是一個心疼到泫然欲泣的表情。


    林兮和鬆了口氣:“這樣也可以了,比真哭了要好,你說呢?”


    陳導又看了兩遍,點了頭,“行,那繼續下麵的。”又讚賞地對林兮和說:“兮和,我覺得你演技又精進了。”


    林兮和垂眸看著還在自己懷裏哀哭的人,他能有這種發揮,全因為和他對戲的是徐遙。


    陳導又拍拍徐遙肩膀,“小徐,調整一下情緒,去補個妝,我們接著拍下麵的了。”


    徐遙從林兮和懷裏起來,垂眸點點頭,走向化妝間。


    林兮和在原地坐了一會兒,雖然他手裏拿著劇本,兩眼卻是放空的,默念到兩百,立馬扔下劇本站起來,壓著步幅朝化妝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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