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日,短短幾個晝夜裏,杭州城中的雨水還在繼續,官府賑災的行動依循著舊例,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隻有當事人知曉,很多事情正在慢慢的滲透、試探著。


    變化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到了天地民生的東西,為官者多加思慮一番、左右衡量片刻,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這個年代的官員,私心必然是有的,但也畢竟是活在北宋這種政治還算清明的環境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一類的宏願,其實骨子裏或多或少都是有一些的。


    父母官父母官,國人將官員當做父母,而不是西方政權那種民眾的對立麵。這樣的一點區別,也正是東西方政治差異的基礎了。


    “這事情的確有幾分道理,但是不能著急行事,且徐徐圖之,看一看效果如何。”這是劉正平說明事情之後,知州大人訓導的一番話:“你且先去幾家大戶那裏問一問意見。已經正在佘粥的人家倒也不必了,他們怕是看不上這個。隻管問那些中等富庶的人家,問一問口風,迴來稟我。”


    劉正平當即應下,自去擺酒席請人往來,瑣事繁重……


    而楚風這邊,倒也依舊輕鬆自在。這些事情他隻提出一個想法,到底應該如何安排、開展,能夠達到什麽樣的效果。對於楚風來說,那都是太過複雜的事情了。他沒有那個策劃執行的本事,隻能隨口說一些可能實現的法子而已。這也算是從他的角度來盡一份心力了。


    沿街見到災民時,依舊施舍一些錢財。


    說到底,楚風自己一個人能夠做的事情,的確不多。


    劉正平那邊已經說得明白,其間再有一些想不明白的細節環節,他便會來到楚風這裏,在於他細細的討教。


    其實楚風對這類事情的很多細節也是所知寥寥,大概能夠勾畫出整個事情對外呈現出的表象而已,其中細節如何如何,便隻能憑借著想象和邏輯來推斷了。好在劉正平也可以通過他多年做府事的經驗來參詳一二,這樣研究下來,還真被他們兩個弄出一個大概的體係來,看起來也是像模像樣的。


    “聽聞楚郎君過幾日便要雇船北上,這些事情怕是不能再問到了,所以這幾日多加叨擾些,還希望楚郎君莫要介意才好。”


    說到這裏,劉正平微微歎息:“楚郎君離別當日,我就不去了。一鳴那小子一定會去的,若是我再去了,難免與他弄出不好的氣氛來,反倒置你這個主人於不安之境了。”


    楚風連忙相勸,說偶爾的見麵可能是他們兄弟二人關係緩解的好途徑。可惜劉正平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問了解這個弟弟的性情,終究還是作罷了。


    劉正平拿了些贈別禮聊表心意,又對楚風道:“楚郎君的這些想法,我一定會盡力去推行的。到得汴梁城之後,楚郎君莫要忘了給我來信,到時候我知道了地址,也好將事情的結果書信寄去,好叫楚郎君知曉。”


    楚風自然笑著應下。


    “楚郎君和阿郎一般,都是心善之人。”老張也是遭災流落的,這時候不免觸景生情,深深一聲歎息,“這天下苦難的人太多,全幫是幫不過來的。楚郎君也莫要太過憂傷了。”


    楚風與劉正平所商談的內容,老張大抵能夠聽懂一部分,但也的確算不得多。可都是一些為了賑災的考量,對災民是有利的。這一點,他倒也聽得清明。於是,連木訥的老張也終究忍不住開口,勸慰幾句。


    楚風笑著謝過。


    的確,事情就是如此,能做一些實事便做一些,如果不能,隻是空想,到底是無用的。


    迴神畫了李良辰姑娘要的畫,雖然心裏有些不解,但楚風依舊用心的畫了,而後撐傘送到了李氏書畫行中。


    李氏書畫行的生意也正清淡著,卻沒有像範氏那邊似的修整庫存,反而遣散了大部分的小廝知客,隻留五六個應付店裏的事情。


    楚風來到這裏的時候,李良驥正弄了一方椅子坐在大堂中央,翹著二郎腿喝茶。


    四下沒有了往日的熱鬧,被他這樣往中間一座,倒顯出幾分空落落來。


    “哎喲,楚兄怎麽得空來了這裏?”


    見到楚風,李良驥也不起身,隻懶洋洋抬了眸子一揚下巴,算是打了聲招唿。


    楚風四下看了看略顯冷寂的書畫行,仔細問了那些小廝知客的去處。


    李良驥啜了一口熱茶,滋溜溜的,聲音倒是不小,幾乎在整個大堂裏鬧出迴聲來。他也不著急迴答楚風的問題,半晌方道:“那些家夥大部分都是鄉下出身,這時候即便在店裏呆著,也是對家心心念念,生怕家中也遭此水患之類之類的。生意也做不好,三心二意的。我瞧著難受,就將他們全都打發了,讓他們水患退後再滾迴來。”


    楚風聞言微怔,旋即笑道:“李兄這是在做善事啊,怎麽如此說法,倒像是你這個東家生性涼薄一般。”


    “誰會做什麽善事。”李良驥大大的翻了個白眼,對楚風這種講法很明顯的嗤之以鼻,“那些人都是培養出來的成手,書畫行培養出來一個不容易,哪能說放手就放手的?在這裏閑著還礙老子的眼,哪來哪去的滾蛋才是正途。”


    李良驥就是這樣傲嬌的個性了。楚風這樣想著,微微一笑。


    “這是另姐托付下來的畫作,我連夜畫了,也不知李姑娘她能否看得上眼。”楚風打開畫夾,將一方盈尺的小品遞給了李良驥。


    李良驥聞言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驚駭道:“我姐姐托你作畫?”


    “是。”楚風摸了摸鼻子,打心底裏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怎麽托付到我這裏來,我自己內心也多少有些惶恐。我這點功底,實在不敢在高手麵前顯擺。不過既然是李姑娘邀約,我也就硬著頭皮畫了。要是有上不得台麵的東西,還望李姑娘不要在意才好。”


    “哦——哦。”李良驥明顯是猜到了李良辰的用意,這時候略顯尷尬的應了,支吾兩句,道了聲謝。


    待得楚風離開,李良驥立馬兒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抓著那幅楚風的山水小品,衝進了內院李良辰的屋子裏。


    “我說大姐,你這是又起什麽幺蛾子?怎麽要楚風那小子作畫,不會是要……”


    話說到一半,李良驥便發現李良辰的麵色微寒,看起來心情並不是太好,於是連忙止住了這質問的架勢,停頓了一下,清清嗓子,嘿嘿賠笑道:“那個,阿姐,你讓楚風那小子畫的山水,他親自給拿過來了。”


    李良辰似乎在調弄一些顏色,聞言淡淡的“嗯”了一聲,並沒有抬頭看他。


    李良驥摸了摸鼻子,輕手輕腳的走上前,將那幅畫放了過去。


    然後退後一步,想要開口問話,卻又有些膽怯的樣子。


    外麵雨聲簌簌瀟瀟,不知為什麽,每次走進李良辰的房間裏,這並不起眼的雨聲便會變得分外清明。


    “每年一到梅雨季,這朱砂都不夠紅,做舊也弄不出應有的樣子來。”李良辰眉峰微蹙,隨手將那調製顏料的玉條擱置了,不慌不忙,扭頭去看楚風的畫作。


    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李良辰的麵色不變,隻是微微頷首:“這人的筆力,比春日的時候要精進很多了。最重要的是,他畫出來的東西氣度從容,即便是畫小品,也頗有些大格局的味道。年輕有為,的確是個可造之材。”


    李良驥在一旁聽著,心裏泛出幾分不是滋味來,卻也依舊賠笑道:“嘿嘿,我說阿姐,你要那楚風作畫,總不會是……不會是想要……”


    李良辰淡淡道:“我要臨仿的那一幅《孤江垂釣圖》,遠山的那一抹煙雲總是畫不好。原本抱著碰一碰運氣的打算,沒想到,這個楚風的技藝果然在短時間內精進了很多,這一幅小品是可以用的。”


    李家做臨仿,自有家傳的許多高妙技藝。除了最基本的仿製、做舊之外,適當不漏痕跡的拚接,也是其中的一種。


    當然,一般來說,十分突兀的拚接往往會打破整幅畫作的連續性,除非是高手,否則不敢輕易使用的。


    李良辰是藝高人膽大,再者,她自覺楚風的煙雲的確要比自己畫的好,不用可惜。


    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一個對待自己十分嚴苛的完美主義者,為了一幅書畫不眠不休七八日是十分尋常的事情,尤其若是遇到了精品,便更加上心了。


    李良驥雖然在臨仿的技藝上與家姐相去甚遠,但該懂的東西總是懂得。這時候聽著自家姐姐淺淺淡淡的話,眼皮就開始突突的跳個不停。


    幹笑了兩聲,李良驥不無擔憂的道:“阿姐,這樣真的好麽?那楚風到底是不是咱們門第裏的人,咱們尚且不清楚。如果是的話,也就罷了,大家都是做臨仿的,互相給點小恩小惠,技藝上來往補足一番也是好事。可如果不是的話……那楚風若是知道了真相,知道咱們用他的畫做拚接臨仿,怕是不知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來……”


    李良辰並不怎麽擔憂,麵上依舊是淡淡的,迴頭再度拿起玉條,磨調起朱砂的顏色來:“那楚風,不是過些日子就要進京考畫院了麽?既然離開了杭州城,咱們的畫作即便賣出去了,他幾年之內也是看不到的。即使幾年之後那樣湊巧的被他瞧見,想必他也已經忘了,有什麽可擔憂的?”


    李良驥急道:“他是要去考畫院不假,可是,就以他的本事,萬一沒考上,再迴杭州來的話。”


    “畫院不是秋日才會考試麽?”李良辰淡淡的問。


    “話是沒錯,可即便這樣算下來,這一來一迴也不過幾個月的功夫,難保他撞不見!。”


    李良辰持筆沾了一點朱砂,在絹帛上淺淺的試了一下,這朱砂的顏色,總算是滿意了些。她將筆重新掛迴筆架,頭也不抬:“那不就得了。待到秋日,他必定會考上的。”


    “嘖,就憑他?”李良驥哪裏會相信,嗤笑一聲。


    李良辰迴過頭來,極為淺淡的看了他一眼。


    李良驥嚇的打了個激靈。


    “你到底有沒有好好看過那幅畫?”李良辰衝著剛剛送來的小品輕揚了下巴,“你身為李家的東家,就算是不能真的自己做出一些東西來,該有的眼光還是要有的。你仔細去看那幅畫的筆力,再想想之前水墨會上那一幅《西湖煙雨圖》的筆力,二者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不得不承認,程源先生的技法著實高妙,而這個楚風的天資也實在讓人欣羨。隻要他按照這種成長方式繼續下去……不,也不必,大概維持個六七成即可。到得秋闈之日,他必定會考入畫院的。”


    李良驥聞言,幹咽了一口吐沫,試探著發問:“有那麽確定?”


    李良辰冷冷一笑,揮袖獵獵生風:“聽聞畫院考試的最終裁決,是當今聖上。若是聖上連楚風的畫好在何處都看不出的話,他也妄稱什麽風、流天子了。”


    這可是一句大不敬的話,李良驥唬了一跳,連忙上前勸住,作揖不迭:“我的好姐姐,您可看在咱們李家就剩我一棵獨苗的份兒上,小心些說話罷!”


    李良辰輕蔑的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


    她覺得自己的發髻有些散亂了,索性抽出發簪,任由三千青絲泄下,而後再度抬手,重新簡簡單單的一簪盤起。動作行雲流水,清雅風質。


    “你既然知道事關宗族,就莫要再在那煙花巷子裏廝混。我以立誓終身不嫁,李家的血脈自然要靠你來延綿。我看,那範家的娘子就是很好的,你若是害羞,改明兒我就替你去找媒人來問親。若是想要納妾,琴操妹妹也是極佳的人選。當然,以琴操的才華和相貌,未必肯下嫁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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