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士族門閥,在三國年間開始興盛,在唐朝武瞾時達到頂峰,之後又在這位女皇的打壓下,漸漸走向了遲暮之年。


    中國古代不是沒有貴族。公侯伯子男隻是簡單的爵位,真正的士族階級,是能夠在東晉時期與司馬家共治天下的琅琊王氏,是淝水之戰後能夠在朝中說一不二的陳郡謝氏。而除了“舊時王謝堂前燕”之外,還有在唐朝出過二十三位宰相的清河崔氏,隋朝初年連皇帝都要借一臂之力的鮮卑獨孤氏。


    世家大族,絕對不是冠冕堂皇的四個大字,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堅石。


    他們入可以改變朝廷格局,出可以穩固地方安危。他們子孫繁盛、詩禮傳家。他們或把持著國家的命脈,或富可敵國。


    沒有任何統治者敢看輕這些家族。畢竟這是三綱五常的社會,簡簡單單“家族”兩個字所蘊含的東西,往往是比國家還要沉重的。


    山陰陸氏,在這個士族階級日漸衰敗的世界中,依舊占有一席之地。


    鄭朝奉自然是聽說過的,李良辰也如此。


    “在下已經派人細查,現在來看,這位陸鴻應該是淮西提舉常平陸軫的兄長,不知怎麽跑到杭州來了。而且身邊隻帶了一個老奴,之前來的那位少年郎,在那書畫行中擔著知客的。”鄭朝奉解釋道。


    提舉常平就是管理一地倉糧、水利等事情的官員,文端先生看起來平和友善、古道熱腸,沒想到竟然是官宦人家的出身。


    李良辰聽著鄭朝奉的稟報,淡淡道:“這事情,告訴我兄長了麽?”


    “已經說了。”


    “他說了些什麽?”


    鄭朝奉苦笑了一下:“東家自然是很生氣了,說了幾句狠話。不過依在下看,其實東家很明白民不與官鬥的道理,應該再罵上幾日就好了。”


    李良辰聞言,微微點頭,便不再多說話。


    屋內的氣氛又漸漸變得凝重起來,鄭朝奉感覺到窗子外麵吹進了微涼的春風,於是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李良辰沒有讓他退下,也沒有讓他留下。


    鄭朝奉不免覺得有些尷尬。


    稍微在這裏呆站了一會兒,鄭朝奉看著女東家側臉冷清的容顏,沒過多久,即便覺得雙頰有些發麻了。想了想,還是抬步退了出去。


    李良辰感受著他的動作,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


    這些都是與她無關的事情,而對於這些事情,李良辰素來都是漠不關心的。


    與雜事相比,她更加看重是眼前的簪花小楷,以及那幅寒梅圖的來曆。


    這樣說起來,那幅《寒梅圖》的作者,很有可能是那位叫做陸鴻的老者了。說來也是,如果這樣的畫作出自一名少年……倒也不是不可能,隻是這樣的高才,在一個小小的書畫行做知客,未免太過屈才了。


    李良辰默默的想著,安靜的臨著書帖。


    她從不施粉黛,但依舊擁有姣好的容顏。她的冷冽並不像是冰,因為不是那樣的強烈,反而像玉,清清泠泠,渾然善也。


    柳絮紛飛,從窗外徐徐吹落,有一枚落在她的青絲上,飄飄蕩蕩,最終吹落塵埃。


    ……


    ……


    劉正卿雖然還沒有考過科舉,但實際上,在杭州城裏頗有些才名,隻是文端先生與楚風都是初到這裏,所以並不太清楚罷了。


    之所以放著科舉正途許多年,是因為劉正卿謹遵禮法,為父母守孝。今年剛剛孝滿,鄉試基本上是十分穩妥的,所以並沒有特別著急的準備。


    前些日子因為親戚失和吃了一場官司,被人訛詐了不少銀錢。劉正卿雖然對金錢身外物看的很淡,但向別人借的錢總是要還的。這才答應了範家的邀請,為範家小娘子做一陣子西席。


    教授女子總是一件比較輕巧的事情,劉正卿想著,如果可以的話,就教到秋闈前一個月再停歇。那時候自己好生準備一番,鄉試中第應該不是太大的問題。


    這日一早,正是去範家教書的第一日。劉正卿早早的起了,推門看了看外麵的紅霞,忍不住大笑三聲,心想這也是一道鴻運當頭的吉兆了!


    特意換了一身拿得出手的衣服……之前為了籌錢,家裏差不多的衣服全都拿去當了,隻留了一件以防萬一,沒想到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場。


    這是一件藏青色的單衫,裏麵帶了些玄青色的暗紋,淡金色織錦的勾邊,腰帶也是淡金色的,看起來頗有幾分清貴之氣。


    劉正卿的妻子周氏幫著他理了理衣衫,退後一步仔細的瞧,溫柔的笑道:“夫君如此,真當得‘器宇軒昂‘四字。”


    “那是自然的!”劉正卿哈哈大笑,“待我‘仰天大笑出門去’,過些日子也讓大家瞧一瞧‘我輩豈是蓬蒿人’!”


    周氏掩了嘴輕笑,眉眼如畫:“對方是大家族的女郎,正卿,你在那邊行事要小心些,千萬莫要衝撞了什麽人。”


    “放心吧。”劉正卿歎息而笑,“之前吃了那樣大的虧,難道我還能不清醒麽?對了,書畫行的文端先生托了我一件事,你幫我問問。”


    周氏自然也是知道陸文端、楚風對他們家的大恩大德,這時候略微詫異中倒也有三分好奇,問道:“咱們能幫上什麽忙?若是可以的話,定然要湧泉以報的。”


    “沒有那麽誇張。”劉正卿笑道,“是關於我那楚兄弟的事情。文端先生的意思是,楚兄弟也到了婚配之年了,但看他自己似乎沒有什麽想法,可他身為長輩,總不好就真的這樣不管了。但又怕直接與他提起的話,楚兄弟會拒絕,所以……”


    “所以讓我先行四下問一問,物色的差不多了再同那楚郎君提起,是不是?”周氏蘭心慧質,一猜即中。


    劉正卿撫掌讚歎:“是這個道理!我劉正卿真是何德何能,得如此賢良之內助。楚兄弟若是知曉的話,恐怕要鬱悶了。”


    “這話怎麽說?”後麵那句,周氏沒有聽懂。


    劉正卿笑道:“我們為他的婚事操心的時間再長,他也找不到我家這樣好的妻子,當然會鬱悶了。”


    周氏聞言橫了他一眼,似嗔非嗔,帶了三分風情。


    將自家夫君前日就準備好的書匣遞與他,周氏思付著道:“正卿,你先別忙著走,我有事情要問。雖說是文端先生的意思,咱們不好推辭。可是,聽你的意思,那楚兄弟的來曆很是模糊啊,連出身何地都不清楚的……這樣的人,別說為他尋媒不容易了,就連夫君你……哎!我就怕他會不會什麽罪臣之子、代罪之身的。你若是與他結交太深,日後若是被牽連了……”


    劉正卿皺眉道:“你這是什麽話!不論楚兄弟來曆如何,他都是咱們劉家的恩人!你這樣背後議論已經是不妥了,難道還希望我與恩人割席斷交麽!”


    劉正卿是真的惱了,說罷,竟然不再理會妻子的解釋,冷哼一聲,奪了書匣,轉身就走,奪門而出。


    “夫君你……”周氏追了兩步出去,見他已經走出院門,唯恐出去說話會被鄰裏知曉,那豈不是更加丟人的事情麽!


    哎!夫君啊夫君!太剛易折,這是你父親以前經常告誡你的。可是到如今,你做起事情來,怎麽還是如此的非黑即白呢!


    周氏扶著院門目送自家夫君,待得那道背影轉出了小巷,才歎息一聲,轉身迴寰。


    而劉正卿這邊,大步流星的走了一段時間之後來到西市口,他看著熱熱鬧鬧的市集,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範氏書畫行就在西市口不遠處,上下三層、清貴雅致,是整個杭州城裏最大的書畫行,並非尋常店家能夠比擬的。


    劉正卿站在門前打量著,不禁嘖嘖讚歎,心想這家店的格局,怕是要比文端先生他們家大上十倍不止的。而且,聽說這範氏的書畫行中,杭州城的這一家是最小的,卻也是如今望之駭然的地步。也不知道其他城池中,他們家的書畫行會大成什麽樣子。


    “這位郎君,是要賞玩書畫還是買些刀紙筆墨?可有熟識的知客麽?”


    店裏的人見劉正卿站在外頭打量,便連忙上來相迎。


    劉正卿收迴目光,笑道:“你們三郎君可在家麽?我是應邀而來的,來做貴府的教書匠。”


    “原來是新來的西席先生!”小仆顯然是被告知過的,這時候連忙把劉正卿往樓裏請,“真是有失遠迎了。我們東家昨日吩咐了幾遍,說是您到了之後就請進內院去用茶,他馬上就出來。”


    劉正卿衝著小仆拱了拱手,笑道:“多謝了!煩請小哥帶路。”


    一路隨著那小仆走進去,劉正卿自然會路過一樓的廳堂,瞧著那琳琅滿目的名家書畫,心裏不由得讚歎,又不覺心想:一個《京酒帖》就能讓楚風那小子癡迷成那幅模樣,他若是來到了這個地方,豈不是要癡上七天七夜的?到了那時候,恐怕要連吃飯都忘了罷!


    細細去想,還真有可能是那副模樣。而且,連楚風到時候的神態都能猜出三分來!


    劉正卿一念至此,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哪裏知道,他要教的那位女郎,在書畫上的癡迷勁兒,並不比楚風相差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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