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媛算是半個藝術工作者,等到工作室歸入正規之後,她甚至成了五分之三個藝術工作者——周末她還偶爾會畫一些油畫貼在網上,攢了一堆小眾興趣圈的朋友。

    搞藝術的,十個有八個有拖延症,還有一個是生活習慣紊亂晚睡綜合症。

    江曉媛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行動力注定了她不可能是個拖延症,因此隻好罹患後者。

    祁連經過了縝密的觀察和十足的耐心,逐漸養成了如下的生活習慣:每天早晨,他起床晨練完畢,將自己收拾停當,就打開門,坐在玄關裏的換鞋凳子上用手機刷新聞,聽見對門有動靜,他就默默地跟出來——這個時候,江曉媛是注意不到他的存在的,她的魂魄飄在宇宙中某個不著邊際的次元,連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

    江總遊魂一樣地晃悠出門,祁總的任務就是留神著她別被門檻絆倒,一路尾隨江曉媛到小區門口那賣早餐的一條街,跟著她完全隨機地排進一條隊。

    兩人的走位十分微妙,像遊魂主人牽著一條老老實實的黑背犬。

    然後比如說今日江總臨幸了賣煎餅的,大概就會發生如下對話。

    老板:“攤幾個?”

    江曉媛:“……”

    祁連:“三個,一個不要蔥花,一個不要辣椒,還有一個放倆雞蛋,再加三碗豆漿。”

    老板:“好嘞,一共十六!”

    祁連就默默地掏錢挑豆漿,等交易結束,江曉媛還在那迷茫地掰著手指算數。

    老板收了錢,雙手如飛,一分鍾一個煎餅,絕不讓客人久等,三分鍾以後就完成了實物交割,祁連自己拎走一個,掛在江曉媛手上兩個,拍拍她的頭:“走了。”

    江曉媛如夢方醒:“哦,早!”

    這樣走迴去,遊魂主人與老實黑背的走位乾坤大挪移,變成一個長腿主人領著他蔫巴巴的小貴賓的情況。

    等迴到家裏,早起的奶奶必然已經堵在門口,目光在祁連身上掃一圈,開始盤問:“你們倆碰上了呀?”

    沒心沒肺的江曉媛說:“哦,祁總請客。”

    奶奶:“……”

    看在早飯的情分上,她老人家總不好將祁總拒之門外,隻好捏著鼻子放他進來,共進早餐。

    奶奶對祁連隻有一個意見——就是他手腕上那作為曆史遺留問題的紋身,老人家不能理解中二少年青蔥歲月裏“左青龍,右白虎”

    的審美情趣,在她老人家看來,漢子留長發、打耳洞、紋紋身等等行為,基本就像女人光膀子上街一樣有傷風化。

    什麽長相與家世、能力與才華等等,奶奶一概沒有概念,她老人家對男人的要求隻有一條,“老實本分”。

    祁總不幸被這一條硬性規定淘汰了。

    為了啃下“老領導”這塊硬骨頭,祁連開始了漫長而不動聲色的抗戰。

    幸好,在這方麵,他有天然的優勢——自從蔣老師退居二線,專注經營管理培訓,不再接客之後,江曉媛漸漸成了工作室裏挑大梁的,經常出門不在家,她實在不放心把奶奶一個人扔在家裏,所以一般會在祁連那裏放一把鑰匙,托他方便的時候照顧一下。

    奶奶剛開始很反對:“你一個大姑娘,怎麽能把鑰匙給外人?還是個男的?”

    江曉媛:“祁連沒事。”

    “怎麽會沒事?”奶奶瞪起眼睛,逼問,“他不是外人還是不是男的?”

    江曉媛:“……”

    “那好吧,”無言以對的江曉媛隻好使出殺手鐧,佯裝投降地說,“那我去雇一個保姆。”

    奶奶分不清普通保姆和月嫂的區別,聽見過別人在樓下議論請月嫂的費用,一個月要小一萬,唯恐江曉媛這頭發絲裏鑲嵌著“敗家”二字的熊孩子真的去當這種冤大頭,隻好捏著鼻子忍受了祁連的登堂入室。

    就這樣,祁總在天時地利人和的幫助下,成功打入了敵人內部。

    很快,他就發現奶奶的愛好了。

    奶奶是兩檔節目的腦殘粉,一個是每天中午的危言聳聽破案節目,從綁架到殺人什麽都有,內容基本是“受害人車裏發現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指紋”,然後配上一段特別邪乎的bgm,渲染一下指紋的可怕之處,然後宣布結論“受害人失蹤之前,車曾經借給了一個朋友,警方已核實了他的不在場證明”……每天基本都是以抓到一個見財起意的賊這種簡單粗暴的結局告終。

    另一個是每天傍晚的吵架節目,通常是東家長,西家短,三隻耗子四隻眼的一些家庭矛盾,不嫌丟人顯眼地上電視,一大幫主持人和專家聲情並茂煽風點火地調節矛盾。

    奶奶的愛好遭到江曉媛晨昏定省的鄙視,始終無人分享,寂寞得不行,祁連投其所好,漸漸地成了她的知音。

    一天中午,江曉媛扛著自己的工具箱迴家,剛一進門,正聽見電視裏傳來陰森森的背景音樂,

    主持人一口一重音地問:“那麽弟弟會不會就是殺害哥哥的兇手呢?”

    祁連輕車熟路地接話說:“肯定是,前麵鋪墊那麽長了。”

    奶奶驚詫地迴頭看著他。

    祁連屁顛屁顛地削了個蘋果給她:“昨天晚上您不是看了那個因為老家兒房子產權打架的事嘛,這個肯定也還是因為房。”

    接下來,他在江曉媛的目瞪口呆中進行了長達一分鍾的兇手心理分析,把奶奶說得一愣一愣的。祁連靦腆一笑,見好就收:“不瞞您說,我小時候最想當的就是警察,就是差一點沒考上警校,這才隻好出來自己做點小買賣。”

    奶奶的目光在他那充滿罪證的手腕上停留了一下,表達了一點小小的疑慮。

    祁連大言不慚地扯淡:“哦,我以前不是做記者的嗎?在社會板塊,就是經常要深入一些社會裏比較邊緣的地帶,為了獲取第一手資料,我在好多地方都潛伏過,這個都是那時候留下的。”

    江曉媛:“……”

    新時代的流氓都開始假裝赤誠的警校落榜生,這樣真的好嗎?

    反正不管別人信不信,奶奶是信了。祁連用了長達兩個月的時間,培養了和奶奶一樣的八卦節目愛好,成功地塑造了自己溫和耐心,“老實本分”又勇敢的角色,終於,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他戰勝了奶奶這個巨大的絆腳石。

    從一開始的“怎麽能把鑰匙留給外人”,到後來奶奶主動張羅:“小祁,經常過來陪我坐坐呀,她在家也來,沒事,我們家曉媛就是個棒槌,我跟她沒話說”。

    悶騷祁總的第三個奮鬥,起於和江曉媛一次看電影的經曆。

    電影講了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奮鬥故事,最後男主角當上了ceo,迎娶了白富美,鏡頭裏跳出了一個十分有暴發戶氣質的別墅客廳,不倫不類地選用了中式實木與歐式風格,正中間假壁爐上麵還十分不環保地吊著一顆角馬的大好頭顱,總之十分喜感,不知道是導演的審美還是黑色幽默。

    半個放映廳都笑了,江曉媛卻沒有。

    散場的時候,她突然說:“其實我們家以前也是這德行的。”

    祁總一愣。

    江曉媛:“我爸雖然一直讓我學藝術,但是他自己老是特別低俗,我們家當時就被他裝修成了這樣,上下好幾層,平時家裏連人都沒有,隻有我跟一個保姆住,房子又陰森又空曠,我想找保姆,有時候天黑了都不敢自己出房間,

    都躲在屋裏打電話給她……”

    她雖然說的都是不愉快的經曆,然而語氣中還是不免帶出了一點懷念。

    祁連一時熱血上頭:“你家在哪,帶我去看看。”

    江曉媛:“我家?我家當然在另一個世界。”

    祁連大言不慚道:“當然,現在還不是你家,我們去看看你家原來住的地方房子還在不在,如果不巧這個時空裏沒有那片房子就算了,要是有,將來我想辦法買給你。”

    江曉媛:“……”

    祁連見她無言以對,以為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於是自己也被感動了……

    直到他跟著江曉媛來開車到了某一片豪宅區。

    這個時空中,那片小區居然也還在,並且風姿不遜於另一個時空中的它。

    如果不是江曉媛帶路,祁連幾乎不知道人滿為患的市區裏還有這種低密度的奢侈住宅。

    他趁著江曉媛趴在車窗上,遠遠地張望那片房子的時候,偷偷摸出手機來查了一下價格,終於知道江總無言以對的原因了。

    以他名下那些小打小鬧的資產,哪怕再加上燈塔助理留下的基金,再把剛剛孵化出來的工作室切吧切吧賣了……也萬萬買不起這裏的一套最破最小最邊角的房子。

    祁連:“你原來的家是哪個?”

    江曉媛:“這裏看不見,樓王在最裏麵,景觀擋著。”

    祁連:“……”

    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是另一種程度上的窮人。

    車子緩緩離開小區的時候,祁連又忍不住在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那些沉靜的建築,心裏不知在想什麽,也許有一天,他們真的能迴到這裏呢。

    那一定很美好,至少江曉媛不會砍一顆角馬的頭掛在屋裏的。

    不過,這大概是另一個任重道遠的故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脫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priest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priest並收藏脫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