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藥叫靈烏子,雖對身體無害, 卻也無法醫治。隻能自我休養, 難怪那些太醫會慌亂。


    顧容謹環視一顧, 屋內大部分烏泱泱跪著的都是皇帝派來的。他微微示意, 為首的傅醫官立即明白,帶著手下退了出去。


    內室隻剩下他們師徒二人,才換上的熏香使得氣氛極悶。又或許是離得太近,顧容謹下意識屏住了唿吸。


    “你剛剛說的, 是什麽意思?”顧容謹扶住蘇瑾清的肩, 沉聲問到。


    弟子體寒, 顧容謹是清楚的, 但現在她的身體卻泛著一縷溫熱。纖長的黑睫安靜低垂著, 掩住了眸中的淡淡水光, 真是……一點孽徒的模樣都尋不到了。


    這個模樣,清冷如玉,卻比他穿好朝服時更令人遐想。以至於顧容謹毫不懷疑弟子前來金陵城後,為何朝野會有少年臣子禍亂朝綱的傳言。


    他喉結微微一滾,挪開了視線, 掩下了眸中的一絲黯色。


    藥服得多了一些, 蘇瑾清的腦子暈乎乎的。聽到了顧容謹的聲音,嘴唇下意識動了動,隻記得讓顧容謹先別走。


    “師父, ”她隱隱蹙著眉, 捉住顧容謹的袍角:“您在這裏多留一會兒, 不能再走了。”


    那隻手又去抓住他的肩胛,捏得他陣陣生疼。


    但他沒有動。


    “哪兒都不能去。”她又補充道。


    “為何?”顧容謹問。


    這下蘇瑾清說不出什麽話了。


    顧容謹寂靜了一瞬,才道:“別鬧了。”聲音淡淡的,還帶有一絲低沉。


    “這些話你已說過許多次了。”十指下意識收緊,他緊繃著唇:“為師什麽時候離開過。”


    現在他確定弟子真的是神誌模糊了。


    他原本以為弟子叫他來,當真是有什麽重要的緣由,原隻是單純的讓他留下來陪她。


    其實她不必如此辛苦,甚至不用裝病,派下人傳個話,他也會來的。


    他不像她。


    分別三年要迴蜀山,跪一小會兒他就會心軟。再要走的時候,又不打一個招唿。


    就算如此,心裏也忍不住掛念這個弟子。


    室內的炭爐上茶熱的有一會兒,咕嚕咕嚕直冒泡,無端的讓室內生出些壓抑。


    安置好蘇瑾清,顧容謹手心裏緊緊捏著那枚冷玉扣,冷玉玉質冰冷,十指連心,能寒到人的七經六脈上去。


    牙根有一瞬的咬緊,顧容謹將冷玉扣重新係在了弟子的腰上。


    “好好睡一覺吧,”他輕歎一聲,沉聲道:“已是內閣的丞相,不可再隨意任性了。”


    茶盞重新盛好熱茶,放到床前的桌案上,散開絲絲縷縷的淡香,掩住了藥味。即使是太醫進來,也不會察覺異樣。


    “公子,顧公子!您可是在裏麵?”此時,隔扇外忽然傳來一陣聲音,“司禮監的王大人來了,說請您去一趟錦衣衛北鎮撫司。”


    司禮監前來傳令,說明這是皇帝的意思。


    顧容謹眸光一冷,想起弟子方才說的話,讓人立即傳令到江淮之地的商幫去去。


    推開門,迎上傅醫官探尋的眼神,他抿了抿唇:“照顧好丞相大人,不必服藥,讓他不必勞神費即可。”


    傅醫官忙點頭應“是”。


    一盞茶的時間後,蘇瑾清才慢慢清醒過來,但內室已安靜下來,空無一人。


    靈烏子的藥效實在厲害,她原本隻是想騙過太醫,沒想到睡到現在才醒。腦袋陷入昏迷,連自己做過什麽事情都記不起。


    她披衣起身,喚下人進來迴話:“顧舫主是不是曾經來過?”


    下人低著頭迴稟,“是,可是……後來似乎又走了。”


    蘇瑾清的手頓住,“誰帶走他的?”


    下人如實道來:“司禮監的王公公,說奉了聖旨,要送顧舫主前去錦衣衛,誰都不得阻攔。”


    蘇瑾清頓時握緊了拳,這不就是因為那個子虛烏有的鹽鐵案麽!


    先朝時期,鹽、鐵的經營便已收歸官府,實行專賣,以此壟斷經營,支持國庫財政。因為資源珍稀,官府絕不許民間私營。按大周律例,這是死罪。


    可未經三司調查,錦衣衛就直接呈上內情,說司藥舫的商幫不幹淨,皇上竟也對此深信不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錦衣衛手握大權,獨立於三法司,真是愈發的肆意妄為!


    她現在才終於明白,那日衛梓俞為何對她說出那些話。


    他祝自己萬壽無疆,說明錦衣衛雖不會直接對付丞相府,但也沒說會放過司藥舫。


    更何況,顧容謹曾算計了衛梓俞這麽多,他怎麽可能放過他!


    金陵城的長街車水馬龍,透著稀薄的日光,出海口還是人來人往,巨輪在其間穿梭不息。


    一小隊護衛奉了顧容謹的命令,正駛船前往江淮。


    蘇瑾清讓人備下馬車,直接趕去錦衣衛鎮撫司。


    “蘇大人!”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聲音,“大人請留步,宮中出事了!”


    蘇瑾清掀起車簾,是一個眼生的下人。她皺了皺眉,“宮中怎麽了?”


    那日徑直跪下,“大人!錦衣衛告發林昭大人貪墨,陛下要對林昭大人處廷杖之刑!如今朝廷都知道了,刑部侍郎陳大人派小的來迴丞相!”


    “砰”的一聲,蘇瑾清的腦海中像是煙火乍落。


    ……怎麽會這樣。


    大理寺少卿林昭也是國子監的監生,受到先帝賞識,入主大理寺。朝中最初諫言丞相禍亂朝綱時,隻有大理寺少卿站在自己這邊鼎力相助。


    而且丞相府在大理寺中的勢力,多半由林昭掌控,故而林昭是丞相府為數不多的重要籌碼。


    如果林昭獲罪,大理寺也會倒戈。而且她清楚林昭絕不是這種貪墨之人,林昭素來溫和,亦不可能開罪同僚。


    那麽就隻有一種可能了……


    這些前因後果,皆是錦衣衛策劃。


    ——而錦衣衛的目標,一直在顧容謹身上!


    所以才會趁此時機參林昭一本,分散丞相府的注意力。如果丞相府不出麵,按皇帝對錦衣衛的信任,林昭根本無從辯解。


    衛梓俞果然心機深沉!考量周密,就是為了將顧容謹的助力全都斬斷。


    捏著車簾的手心有些汗濕,蘇瑾清從未覺得冬日的陽光這麽恍惚。


    忍不住低咳幾聲,蘇瑾清掩袍抵住了唇。


    下人看得憂心:“大人若有急事,何不等身體痊愈再行處置?”


    蘇瑾清搖頭,“你迴去吧。”


    她開始細想。


    北鎮撫司專司刑獄。但無罪名之前,以司藥舫的根基,沒人敢動顧容謹。


    可朝臣不同,根本沒有能和錦衣衛相抗衡的資本。


    顧容謹雖是她的師父,但足以有能力抗衡錦衣衛。林昭雖是丞相府最要的助力,卻無力對抗衛梓俞。


    蘇瑾清不能讓多年的根基功虧一簣。


    她握緊拳,忽然記起顧宅裏麵還藏了一人,寧王世子顧元玨。


    調頭向顧宅駛去,蘇瑾清破門而入時,顧元玨正研讀京都地圖,看著她一臉警惕。


    “顧容謹出事了。”蘇瑾清言簡意賅,“顧舫主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殿下應當懂得投桃報李的道理。”


    少年看見蘇瑾清沒有說話,一陣風吹過,他細長單薄的身量被日光拉得很長。


    ……嗬,自己的身子都如此弱不禁風,還想著去管旁人呢。


    顧元玨忽的笑了一下,笑意有些冷,“蘇丞相,你以為錦衣衛真的這麽厲害,連顧公子都動得了?”


    蘇瑾清抿了一下唇:“衛梓俞的手段你不清楚。”


    “那顧容謹你就清楚了麽,他……”少年忽然想起什麽,將話生生咽迴去,硬邦邦的說:“所以呢?大人要我做什麽。”


    蘇瑾清微微一頓,低聲道:“立即前去通知各大商幫,讓他們暫停銷貨。將顧容謹被錦衣衛帶走的消息傳出去,顧容謹曾在時疫時對金陵城百姓出手相救,他們會懂得的。”


    “——還有一事,”她的神情變了變:“司藥舫在金陵城暗衛眾多,你立即聯係上他們!”


    顧元玨擰眉:“你呢?”


    “大理寺少卿出事了。”蘇瑾清的眼睫微微動了一下:“我現在要進宮。”


    少年直直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悶悶的問了一句:“蘇瑾清,你喜歡你的師父麽?”


    蘇瑾清一挑眉:“什麽?”


    顧元玨喉嚨中有些發澀,他雖然對顧容謹全然忠誠,但是有一點不明白。


    他說的喜歡,自然與顧容謹對她的不同。有些事情,顧容謹不願意說,他尚且理解,畢竟師徒教條、世俗眼光根深蒂固。


    可是蘇瑾清呢,在他的師父,還有一個不輕不重的朝臣麵前,居然會選擇那個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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