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昭的夜,很美。


    沈情在縣衙忙到子時, 看了十多本卷宗, 大多都是關於流竄盜竊等瑣碎小案, 如梁文先所言,臨昭不是個好地方,因為它案子多治安亂, 卻不容易治理,無論何種官職, 到了臨昭隻能靜靜等待調動, 不然在臨昭,你是做不出來政績的。


    沈情歎了口氣, 揉了揉眼, 伴隨著迴蕩在街上的孤寂更漏聲,抬頭望月, 月如白玉懸夜空, 周圍一圈皓皓陰光,映的夜色如寶石藍, 熠熠生輝。


    月光下, 波光粼粼, 沈情起了興致,執燈推開縣衙大門,走到不遠處的港灣, 被眼前的景驚呆了。


    臨昭處在三川交匯中央, 港灣白日亂糟糟的, 碼頭飄著魚腥味,而到了晚上,天清地靜,不遠處靜靜飄過幾艘染著漁火的船,水波緩緩拍打在碼頭石階上,聲音溫柔,像母親哼唱的搖籃曲。


    月光傾瀉在江麵上,滿川碎銀。


    濕潤的夜風輕緩撲打在沈情的臉上,沈情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水……”她花了近三年的時間,才消弭心中對水的恐懼,慢慢接受水的美。


    水,水中什麽都有,溫柔又殘忍。


    轉身迴縣衙時,沈情瞥見遠處的江麵上緩緩駛來一艘船,燈火晃動,煙波縹緲,那艘船中似傳來歡聲笑語,隱隱約約聽不真切。


    “……賭坊?”沈情幾乎瞬間想起今日看過的案宗,大多數是關於漂移不定的水中賭坊。


    “月半彎,金銀船。”小喬沙啞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沈情驚詫轉身,小喬的白鬥篷在夜風中鼓動,額前的發飄揚在風中,他微微眯起眼睛,那雙嫵媚的杏眼此刻弧度正好,眼角微微挑起,燈火映在他眸中,美麗又迷人。


    “小喬啊……你到底是吃什麽長大的?有時看到你都以為自己早被淹死了,如今這些是我做的夢。”沈情彎起眼睛,笑歎,“你下工了?”


    小喬:“下工了,看到你一個人站在這裏,過來給你提燈。”


    他執著燈走上前,沈情愣了片刻,心情立刻明朗了起來:“你剛剛說的月半彎金銀船是什麽?”


    小喬抬起手,細白的手指指向水中央被夜霧輕煙朦朧的畫舫:“賭坊。”


    沈情嘴角一沉,道:“還記得小林村的李複嗎?村人說,他就是在這些船上賭光的家財。聽聞這些水中流動賭坊已經禍害朔州多年了,為何朝廷不管?”


    小喬忽然壓低聲音短促一笑:“沈大人聰明,這句話並不是在問我吧?你應該猜到了。”


    “小林村一案結束後,我就去京兆府問了,幾乎所有人都讓我不要管這些事。”沈情道,“讓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小喬抬起手指,輕輕噓了一聲,搖了搖頭:“夜裏聲音傳得遠,沈大人輕聲些。”


    沈情聲音果然小了,可話卻不少說:“金銀船與神女教,多年來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沒來朔州前,我竟還不知它兩者的生意是相連的。”


    “平宣侯葉崇軒。”小喬道,“這些船隻都是他的,大多數錢財都給了沈相和聖恭侯,也是神女教的香火錢。”


    沈情緊鎖眉頭,手用力攥著燈柄,燈火顫動了起來。


    “聖娘娘節快要到了。”小喬說,“平宣侯這時一定在燕川,這是聖娘娘節之前最後一晚了。”


    沈情問道:“怎麽說?”


    “聖娘娘節,因聖太後之故,宮中也會大辦點火盛典,所需錢財更是如流水。因而這些金銀船會在聖娘娘節之前最後搜刮一些錢財,送至燕川的鵲樓,平宣侯就在那裏清點今年的收獲,之後再以賀禮的名義,將這些財物運送至聖恭侯府和昭陽宮。”


    沈情沉默許久,問道:“燕川在哪?”


    “臨昭上遊,離臨昭不遠。”小喬抬手指向北邊,“這些賭船最後都會停靠在燕川碼頭,燕川不久後就會進入分贓期……分贓期是燕川一年中最亂的時候。賭資被盜,下頭的人分贓不均起紛爭械鬥,這些都是常有的事,搞不好還會出命案。”


    沈情皺眉:“那我應該去燕川才對!”


    “別說傻話了。”小喬似是笑了一下,冷冷道,“沈大人最好祈禱這幾日沒有屍體從上遊飄到臨昭來吧。”


    “真要飄來,有案查辦也算我的運氣。”沈情道,“不然每日都是查雞毛蒜皮的小案子,我都要悶死在臨昭了。”


    “依沈大人的性子。”小喬微微挑著嘴角,笑道,“真要有屍體飄來,你會很難受。”


    “為何?”


    “因為,一旦查明屍體是從燕川飄來的,那這案子,臨昭縣衙不辦。可屍體飄到了臨昭,燕川又會將此案推給臨昭,如此一來,兩邊無人斷案,這案就不了了之了。”小喬頗為了解沈情,道,“可他們不辦,今年來的沈大人沈司直是一定會辦的,那麽到時候兩邊推脫,沈大人要怎麽辦?”


    沈情哼笑一聲:“我是京城大理寺司直,現雖住臨昭,但我可奉命查辦朔州地方縣衙所有案卷。隻要我說能辦,我就一定可以查辦!”


    小喬聲音很輕,帶著濃濃的笑意說:“所以,沈大人是個有意思的人。”


    “我既身為司直,就應該負起責任。”沈情指著自己,說道,“我這人,隻認道理認案子,隻要一日為官,我就要管到底,至於官場的那些門門道道,去他爹的吧!”


    “我沒看錯沈大人。”小喬道,“你是個頂天立地的人。”


    沈情美滋滋道:“多謝誇獎。”


    “沈大人,那這些金銀船,你怎麽打算?”


    “自會有辦法。”沈情迴答。


    如今,這些賭坊,應該歸京兆府查封。


    沈情嘴上雖如此跟小喬逞強,可心裏卻憂愁不已。


    等她迴京,還要著手查問柳心悅的案子,不管真相如何,可能都要得罪京兆府了,得罪完京兆府再上本奏折言說京兆府放任賭坊禍害百姓,嚴重失職,背後還要得罪沈非和兩侯……


    哈,真是作大死。


    可是,她看到了罪惡,卻不出力清除這些罪惡,良心一定會不安。


    為了良心,怎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沈情暗暗想到,還要慢慢尋找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畢竟天行正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她一定要琢磨出好辦法。


    沈情在臨昭住了三日,大多時候都是在縣衙裏幫忙處理一些雜事,心裏悶著一口氣不暢快的沈情每日都會拐到東市,到賣雞人那裏一圈圈轉悠。


    問了價格,更是不暢快。


    到第四日,柳心悅與她一起到東市,看到沈情眼巴巴又舍不得荷包的眼神,掩嘴笑了。


    “以前以為做官的人都很了不得。”柳心悅道,“見了沈大人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有連隻雞都不舍得買的清貧官。”


    沈情道:“也不是……”


    要說,她錢不少,清貧二字可著實談不上。宮宴迴來後,太後小皇帝沈非以及聖恭侯都給她賞了許多錢財,一些官員見了,拜帖跟銀票一起送到她的新宅子裏去。


    要說她不應該如此摳門才對,可沈情就是覺得別扭,似乎那錢都不是她的,也永遠不會屬於她,因而也沒帶,隻從大理寺支了些官餉來了臨昭。


    “算了,我給沈大人買吧。”柳心悅問了價格,好笑道,“我以為多少,唉,不知道的以為沈大人看上了一隻金雞,才三十文……”


    沈情迭聲說不用,柳心悅卻付了錢,提上那隻雞,問沈情:“大人是要養著,還是今天燉了吃?是隻公雞。”


    “……我原先承諾小喬,給他做咱們崖州的春風笑。”沈情為難道,“可實際上……我不怎麽會。”


    她雖不是世家小姐,卻幸運的沾了太子的光,有了世家小姐的命,因而下廚這種事……沈情可以說是一竅不通。


    “啊呀,我以為什麽難事。”柳心悅道,“沈大人不會,我卻是會的。”


    “你?”


    柳心悅道:“雖然跟著公公嬤嬤們天南地北的跑,但因我們歌坊都是家鄉人,所以大家做的吃的也都是家鄉菜,要是哪年銀子多了,就會做春風笑大家一起吃。沈大人放心交給我吧,不說做的能有多好吃,但家鄉味是一定有的。”


    沈情紅著臉道了聲謝,與她攀談起來:“水災那年,你多大?”


    “可能五歲吧。”


    “誒?那你我二人應該是同歲!”


    “也有可能是四歲,我隻記得自己春天生的。”柳心悅道,“上麵有個哥哥,下頭應該還有個小妹妹。”


    “你還記得自己名字?”


    柳心悅搖了搖頭,苦笑道:“怎麽會,我隻記得爹娘叫我馨兒,也不知道怎麽寫。”


    沈情高興道:“你跟我真的一樣呢!我爹娘叫我晴兒,也不知道哪個字。我上頭有個姐姐,有個哥哥,我是第三個孩子,現在還剩一點印象,我娘……”


    那年夏天,娘還大著肚子,她印象中,水壩決堤前的那晚,爹爹還跪在地上,將耳朵小心貼在娘的肚皮上,她去看,爹還玩笑說,晴兒,養不起了喲,爹和娘把晴兒扔掉好了。


    “哼,才不,把你們扔掉!”她跺腳迴答。


    沈情吸了口氣,平靜下來,搖了搖頭,對柳心悅笑道:“我若不是昭懿太子救上岸的,如今可能跟你一樣。”


    那年水災過後,好多崖州人沿岸撿孩子,歲數小,不記事,頭臉齊整的男孩女孩,撿了或是賣進歌舞坊,或是收進自家的小作坊。


    “沈大人運氣真好。”柳心悅語氣自然,隨後又道,“我運氣也不錯,我是長大後才知道,養大我的嬤嬤也是我們村的,她不舍得賣我,為了給我口飯吃,帶著我跟了樂坊的老板,他們對我很好,我八歲那年認了他們做幹爹幹娘,跟了嬤嬤的姓,老板還說,我笑起來好看,所以在我的名字後添了個悅字。”


    沈情點了點頭:“原來是這麽來的,你原先姓什麽?”


    “……可能是方吧。”柳心悅搖了搖頭,“實在是不孝,父母姓都記不起了。沈大人,雖然有時怨恨老天,可與別人比,心悅已經很知足了。”


    “……等迴京。”沈情輕聲道,“迴京後,我一定會幫你找到夫君,查明此案真相!”


    “嗯,我信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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