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促準備了一旬左右, 賈敏便給賈璉置備了滿滿兩大船程儀。東西裝船後, 船隻吃水都比來時深了不少。


    既可見賈敏待娘家諸人之親厚, 也是他們待賈璉之情。這船上足有小一半物品乃是賈敏為賈璉張羅, 方便他迴去後分贈親友,好為賈璉做臉。除此之外, 還有近十個大箱子裝著賈璉這一年裏穿著喜歡用著順手的布料物品,賈敏一樣吩咐人給他挑了不少裝上船,生怕他乍一迴京不方便。


    投桃報李,賈璉也在迴京前跟馬掌櫃買了個生利頗多的鋪子,笑嘻嘻的將契書碰到了林海的書房,隻說是給表妹的周歲禮。兩袖清風的林禦史自然不到天黑就將新得的鋪子交到了後院。


    臨行前幾日偶然從婆子口中聽說伺候他的紅香綠玉四個大丫頭裏香、玉二人已經相看好了人家,八月十五前就要出嫁,他還一人賞了八十兩嫁妝, 又額外存了一百六十兩在賈敏處, 說是紅綠二人日後嫁人請姑母替他賞, 也算是主仆一場的緣法。


    賈璉給自己院子裏的一等定的都是六十兩嫁妝,但是姑母賞下的丫頭自然該多些體麵。


    見侄兒如此懂事貼心, 賈敏一麵埋怨他亂花錢, 一麵心裏更覺熨帖,丫頭們也誠心誠意的磕了頭。


    賈璉到揚州城外碼頭登船時, 由丫頭婆子護院家丁圍著出來送他的賈敏哭的眼睛都有些紅,周圍人也都跟著擦眼抹淚, 直把賈璉心底的七分不舍變成了十分難過, 離別之情比去歲離京時不知深了多少。


    隻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賈璉最後還是先忍著心酸勸住了賈敏, 瞧著她上轎迴城,才登船啟程,一路揚帆向北。


    因著要緊事都辦的差不多了,京裏催的也急,賈璉吩咐興兒額外多給了船夫苦力不少賞錢,又每日裏好肉好菜招唿,大家都紛紛使上氣力,路上省出了不少時間,隻用了來時一半的天數就到了京城碼頭。


    賈璉離開揚州前已經去信說了自己大概抵京的日子。船剛一靠岸,杆子上的旗還沒開始收,在岸邊等了兩三日的管事林之孝就領著人恭恭敬敬等在了船下,還有小廝一溜煙撒丫子往碼頭邊上的茶肆裏跑,去給在那兒乘涼吃茶的大管家賴大報信。


    等船停穩了,賈璉搖著扇子下船時,心寬體闊的賴大早就把清瘦的林之孝擠到了後頭,笑著第一個迎上來給賈璉請安。


    賈璉笑著看了一眼在自己麵前明顯比去年本分了不少的賴大,看在賈母麵上先與他說了三兩句話,便看向了依舊規規矩矩站在後頭的林之孝。


    “既是老爺讓你過來的,你便去船上領著興兒旺兒把我帶迴來的東西理一理,他們兩個年輕不知事,弄壞了姑太太姑老爺給老太太的禮。”


    賈璉話說得輕鬆,林之孝也隻簡單應了一個是字,便從他帶來的六七個小廝裏點了兩個出來上了賈璉在這的這一條船,剩下的人則去了後頭那條,賴大卻是鬧了個沒意思。


    按理說賴大才是榮國府大管事,他這迴前唿後擁的叫了二十幾號人來,就是預備著搬行李迴府入庫的,沒想到被林之孝不聲不響的搶了先。林之孝一家子如今都被大房要去了,這麽一抬,怕是先就要入東院的庫房,倒不好操作了。


    賴大不是不想直接讓人上去搭把手幫襯一二,可船上的家丁連一個臉熟的都沒有,個個瞧著都不認得他這個大管家,他也不是沒聽說跟著出京的隨從都讓林姑老爺那邊處置了,哪裏還敢隨便讓人登船呢。


    金陵那邊發賣出去的下人到現在還沒找著呢,這璉二爺實是個混不吝的笑麵虎。他好歹也有人尊一聲賴爺爺,萬一被人眾目睽睽之下發作幾句,可丟不起這個臉麵。


    於是賴大也隻得笑眯眯的請賈璉先去茶肆裏歇息片刻,他帶來的小子們也機靈的去帶來的馬車邊等著。就算見不著單子,這箱子搬下來也總要分車運迴府裏去。這一連串的動作賈璉隻做沒瞧見,彎著一雙桃花眼很是多飲了幾盞茶祛暑。


    林之孝跟他手底下的人向來辦事麻利,不過半個時辰就將賈璉帶迴來的東西理的清清爽爽,頂著日頭帶著小廝們將東西分批搬到馬車上裝好,又恭敬的把分裝在三個匣子裏的單子捧給了賈璉,請他上車。


    賈璉從善如流,順便還叫上了迴完事就沉默不語的林之孝,主仆兩個人一輛車走了。等賴大登上第二輛車,才聽說心腹小子說林之孝那廝的人說是二爺的吩咐,占了十輛車裏的六輛,隻給他們這邊留了四輛車,說是要入公庫的東西。


    賴大當時就沉了臉,卻沒當場發作,隻揮手讓這礙眼的玩意趕緊滾,一個人清清靜靜地琢磨了一路這話該怎麽迴老太太、太太。


    前頭車上的林之孝則斜簽著身子坐在車門處,低聲把老太太病了的事情說與賈璉知道,道是如今珠大爺珠大奶奶寶二爺都每日裏在老太太房裏侍疾。


    賈璉聞言正搖著折扇的手一頓,就彎起了一雙瀲灩的桃花眼。斜對麵半個身子都在車簾外頭的林之孝也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壓根兒就沒瞧見賈璉那個不太孝順的模樣。


    賈母是真的病了。她原就上了年紀,從年輕時就有個多思多慮的毛病,心血不是特別足,雖然近幾年府裏再沒什麽人能給她氣受,但是身子骨也不是特別健旺,時常要吃些丸藥保養一二。


    這會兒賈珠的嶽家出事,她操心勞累的事兒不比王夫人這個生母少不說,心裏受的磨折還要更多些。


    當時為賈珠擇選妻室,還是她力壓王夫人的不滿,說服賈政從科舉出身的清流人家挑的,王家那邊也是她親自給王子騰夫人透得信。


    與科舉出身的官宦人家而不是功勳人家聯姻,是老國公爺還在世時就定下的章程,因此大兒賈赦娶親時就聘了老太傅的嬌女,幼女賈敏也嫁了探花,隻有二兒賈政娶了老親家的王氏,延續幾輩子的情誼。


    賈代善當初就是覺出了勳貴的衰落,為子孫計才做此安排,隻是沒想到他走的早,老千歲後頭會壞事,大兒媳一家會落到那步田地而已。


    如今賈代善人沒了,賈母對亡夫的話還是深信不疑的,賈珠又要走科舉做官的路子,她才同賈政一起為他挑了國子監祭酒家的女兒。清貴又助力頗大,同是金陵出身,姑娘本身也德言容功樣樣俱佳,四角具全的一門好親事,怎麽就突然出了這麽大的紕漏?


    原本是想著等珠兒元春兄妹都出息了,重振這國公府的門楣。結果元春一去消息全無,珠兒這兒也是頗多曲折,這家還沒起來就出了幾迴事,如今倒有種步步皆錯的滋味梗在心頭。


    好似自老公爺去了,這府上就沒有一樣暢快如意事。連他們覺著十拿九穩的那樁事……偏也壞了事。


    想起那樁爛在地裏最好的舊年密事,賈母的病不免又重了些。這樣鬱積而出的病症向來最是難治,賈赦賈政二人尋了好幾個郎中迴來輪番診治也不見好,還是有了賈珠寶玉兄弟兩個日日守著才略開懷些。


    聽騎馬迴來報信的小廝說賈璉已經到了通州碼頭,賈母便也算著時辰倚在床頭等著,房內還點著靜心安神的檀香。


    賈璉到時,除賈赦賈政二位老爺和眼睛睜開沒多久的三姑娘探春之外,闔府的主子都聚在了賈母房內。賈珠在床邊親為賈母打扇,寶玉膩在賈母懷裏陪她說話,兩排椅子上則左右分坐著邢王二夫人。邢夫人之下坐著二姑娘迎春,賈珠之妻李紈則在屋子一角與大丫頭玻璃一道為賈母嚐藥。


    賈璉眸光一掃心裏就有了數,進門後先依次拜過賈母、邢王二夫人,又與抱著寶玉避到一旁的賈珠見過禮,受了迎春一禮,才在邢夫人之下迎春之上坐了。


    至於珠大嫂子李紈,老太太和兩位太太不提,賈璉一個做小叔子的總不好湊上去問,便也隻當沒發現。


    等賈璉坐下吃了盞冰碗,賈母才用眼神止住想說些什麽的王夫人,慈愛說道:“璉兒去了這一年,越發出挑了,可見姑老爺確實是名師,璉兒天分也好,才能叫你姑母那般疼愛。這番緊著趕迴來,路上可還好?要我說,明兒一早還是該請王太醫來一迴,把把脈,開些丸藥補一補,萬不能仗著年輕不把這一路的辛苦放在心上,暑熱天裏病了可不是頑的。”


    賈母病中體虛,說完這席話已經喘了幾迴。賈珠急忙放下寶玉去為賈母端水,寶玉也懂事的坐在賈母身邊稚氣的說話討她歡喜。


    賈璉左右看了看,上前親擰了帕子為賈母拭了額頭隱隱的汗漬,才後退幾步溫聲迴道:“老祖宗慈愛,孫兒雖無大礙,請王太醫來診一迴平安脈也使得,總不好讓老祖宗再為孫兒懸心。孫兒這次迴來,姑父姑母很是尋了些養身的好藥材托孫兒帶著孝敬老祖宗,明兒請王太醫一起掌掌眼,合用的也好挑出來給您補身子。”


    賈母一向偏愛幼女賈敏,一聽女兒女婿這般惦念自己不由就帶出幾分笑意,連連點頭,心裏對他們夫妻忽而偏心長房一事的不滿都淡了些。一旁王夫人卻在賈璉提到帶迴來的土儀時抬了抬眼。


    賈璉心知王夫人已經得著了信兒,曉得大部分東西要麽進了東院交給了賈赦的心腹,要麽進了賈璉自己的院子,麵上還是恭順的聽賈母說話。


    出乎賈璉意料的是,賈母並沒有提起那些在揚州被打發了的仆從小廝,也沒過問金陵那幾個被發賣了的奴才,隻是溫和慈藹的問起了姑母一家的近況,特別是姑父姑母新得的女兒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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