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周爺爺讓人從前頭傳話迴來,說是宮裏頭的牛車約莫著還兩條街就到了,裏頭老太太、太太也得著信兒了,怕是這就要送大姑娘出來。”


    倚在門旁打瞌睡的依人還沒來得及打起紗簾子,小廝旺兒就自個兒掀了簾子進來,麵對著賈璉利落的打個千兒,才顧上整整頭上歪了的小帽。


    一頭一臉的汗,印子都浸透了帽簷子,顯然是頂著午時的大太陽一路連跑帶顛兒趕迴來報信的,生怕晚了一步,迴頭連主子帶奴才一起吃排揎。


    賈璉曬然一笑,頓覺手上的冰碗都失了味道。隨手將東西置在炕桌上,他長腿一伸直接跳下地,也不管依人翠兒幾個丫鬟的嬌唿埋怨,順手就把還半蹲著的旺兒扯了起來。


    “喝口水歇歇,老太太、太太他們從正院過來且要一會子呢,小丫頭子才過來傳的話,大妹妹那兒正忙著呢。你讓你們二爺去門口幹曬著又沒賞錢。”


    賈璉本就是一身的紈絝習氣,這會兒又添上幾分漫不經心,讓人聽著越發沒個正形兒。


    旺兒聞言還想勸,賈璉直接從炕桌上端起盞涼茶塞到他懷裏,一雙瀲灩的桃花眼一眯,後背直竄涼氣的旺兒就閉上了嘴。


    他們二爺自打去年頭上得了場風寒,便就格外不好說話起來,一時惱了,管你什麽功勞苦勞幾輩子的老臉,拉倒了就是一頓板子,偏大老爺還縱著,老太太和兩位太太雖說次次都嗬斥,老爺也搖頭,卻也礙著大老爺奈何不得二爺,如今一家子下人誰還敢來捋他的虎須呢。


    見旺兒牛飲下一盞好茶就把一張嘴繃的蚌殼似的,賈璉也就不再瞧他,隻站直了身子由著兩個大丫鬟給他整理頭冠衣裳,半闔著眼好不愜意,口中隨便一哼,就是近些日子大熱的吉慶班《鍘美案》的唱腔。


    自打一場風寒從充軍的苦寒之地燒迴了年少之時,賈璉渾渾噩噩的很是費了些時日才敢相信自個兒不是燒糊塗了犯癔症,而是真真正正迴到了當年那個花團錦簇的榮國府,幾乎是病一好就拿著月例領著小廝們竄遍了京中大大小小的戲苑牌樓。若不是靈機一動給親爹赦大老爺孝敬了淘換迴來的一點前朝舊物,怕是早就被一頓家法打得躺在炕上動彈不得。


    隻是那本就比二房賈珠差著十萬八千裏的聲名更是敗壞的狠了。


    賈璉也並不以為意。在這家中,便是他真個兒頭懸梁錐刺股,眾人口中也越不過賈珠去。至於外頭,他外家周太傅一家都在先前二廢太子的風波中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親娘心病身病夾雜著早早仙去,父族長輩也是在這次宮闈之亂裏元氣大傷閉門不出,如今上頭誰眼裏能有個他呢。


    倒不是賈璉自暴自棄,而是規規矩矩科舉入仕,有個見風使舵好舅舅的賈珠等的,他賈璉卻是等不及了。


    賈璉左思右想,將幾樁要命大事在心裏權衡了幾個來迴,等過了把上輩子充軍時做夢都不敢迴想的癮頭,就老老實實迴到府裏伏低做小。乖乖的從正院一路被嗬斥到東院,間或挨幾下不疼不癢的捶打,順便舔著臉貼上了之前一直不冷不熱的親老子賈赦。


    無他,賈璉對自己於進學一道上的天賦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他上輩子學的那點貨早丟還給了蒙師,眼下重新捏起來閉門苦讀,想要出頭怎麽也要十幾二十年,到時黃花菜都涼了,嬌生慣養的璉二爺又要變成酷吏手下的“兀那殺才”。想一輩子富貴無憂,還是要走點不足為人道的偏門方為上策。


    人情練達這篇文章,賈璉自認作的可算上乘。


    想投機,第一樁要命事便是出門。滿京城誰不曉得寧榮二府的爺們這些年被拘在府裏養得比姑娘還精細?想出門,老太太頭一個不樂意。


    他先前仗著要去族學帶著人溜了號,已經留了底子,再想出門,滿府裏能讓老太太閉眼不管的,也就是一個混不吝的赦大老爺。


    為了討好自宮闈之亂後越發六親不認的親爹,賈璉很是花了不少心思,更賠上了全部私房,險些被自個兒的奶嬤嬤去老太太那裏再告一狀,才算勉強討了賈赦歡心,扯上虎皮做大旗,得以日日出門給大老爺“辦事”。


    辦著辦著,賈璉總算是搭上了苦思良久的通天青雲路,手上有錢有人。雖說都是借勢而為,卻到底是砸開了不少門路,也把迴暖的父子親情砸得日漸瓷實。


    若不是跟的主子還在淵裏潛著,他璉二怎麽也不至於還要在府裏受這些閑氣。


    元春日後確實是天家貴人,威嚴體麵,可她那份威儀是兩房金山銀山堆出來的。外頭花團錦簇,關起門來好處卻都讓旁人得了。幹跑腿不沾光,還總被人順手隱私算計這樣的糟心事賈璉可不想再來一迴。


    賈璉的心早在上輩子被拋出去當棄子的時候就涼的透透的,再世為人更是冷眼將這一府主子奴才的真情假意、心思算計看得分明。雖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璉二以前自己荒唐糊塗也怨不得人,但如今想想兩房私下的過節、老太太的偏心寡情、二房的為人,隻覺沒意思的很,十萬分不想再燒元春這灶。


    今生誰更顯貴還未可知,這會兒就想拿他當管家小廝使喚,萬萬不能夠。對元春小選入宮這事兒,他不想管,也不想沾手。有那份功夫,他還不如多多行善,也好補補府裏損掉的陰德。


    周瑞個狗仗人勢的東西還想指使他這個正經爺們,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前頭不長記性的翠雲碧倚早讓賈璉帶去東院配了大老爺的小廝,留下來的翠兒依人個頂個的有眼色。曉得賈璉今兒很是不耐煩去送大姑娘,不管自己心裏如何想,她們手上卻都是又輕又慢,仿佛二爺的服飾上有捧嬌花,足夠理到明年似的。


    屋裏一時靜的旺兒心肝都顫了,後知後覺想起二房太太的話在這院子裏已經不好使了,不禁悔斷了腸子。沒招可想,他隻能垂著頭拚命把氣喘勻了,深恨自己不能縮到地磚縫兒裏,心裏求神拜佛盼著他們二爺千萬別睜眼看他這敗興的玩意兒。


    賈璉閉著眼也能猜著旺兒如今的動靜。輕輕嗤笑一聲,賈璉實在懶得管這麽個忠心的蠢貨,略抖了抖手命丫鬟們退下,便自己走到門邊,順著小丫頭子殷勤打起的簾子向外瞥了一眼。


    廊下匆匆疾步走過來一個圓帽青衣小廝,正是前頭他打發去東院向賈赦討主意的興兒。


    興兒向來眼尖心活,遠遠就瞧見了屋內的賈璉,急忙三步並成一步竄到門口,手上打著千兒、膝蓋卻實實跪在了青石上,恭恭敬敬迴話:“迴二爺,老爺昨兒夜裏風吹了頭,身上很是不爽利,怕是起不得身,送不得大姑娘了。”


    興兒一麵迴話,一麵抬眼覷著賈璉神色,見賈璉眉眼含笑,膽子愈發大了,涎著臉繼續迴道:“原也說這樣離別之事傷人脾肺,老爺吩咐二爺也務必妥善保養,不要傷了身子反倒累老太太憂心,就是大孝了。若是二爺當真舍不得大姑娘,還請二爺等上一等,替老爺送一份程儀給大姑娘,也是一片真心。”


    這話聽完,賈璉都不由搖頭失笑,也不管一屋子人各異的臉色,抬手叫上興兒、旺兒,自迴書房穩穩等著去了。


    烈日當空、酷暑難耐,東小院兒裏劈裏啪啦的算盤聲也不知拱出了多少人心頭的無名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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