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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兒女忽成行


    冀州別駕盧佑押送的進獻朝廷的五百萬錢、八千匹絹、六萬斛麥於五月十九日抵達建康,皇帝司馬昱大悅,北定中原已近兩年,這是晉室朝廷第一次看到北伐的實惠,建康國庫之空虛讓司馬昱捉襟見肘,台城宮殿年久失修,司馬昱想要重建太極殿都難以籌資,其號稱清心節檢,實屬拮據無奈,而龍亢桓氏借北伐功績,大肆封賞宗族故舊,桓秘、桓熙、桓濟、桓石虔、桓石秀皆雄鎮一方,荊襄舊部如朱序、竺瑤諸人皆任大郡太守,桓溫現在更是九錫尊榮,正諷朝廷求王爵——


    聞知陳操之即將抵京,皇帝司馬昱命王坦之、陳尚與冀州別駕盧佑一道至白鷺洲碼頭迎接,王坦之為父守喪期滿後,從西府迴朝中任職,現已擢升為侍中,陳尚也已由七品殿中監升任六品侍禦史——


    五月的白鷺洲碼頭,炎陽高照,氣氛熱烈,陳尚握著十六弟陳操之的手,眼含熱淚,兄弟之情,感慨契闊,又與冉盛相見,笑道:“小盛年才及冠,就已是五品郡太守,愚兄是望塵莫及啊。”


    陳操之、冉盛與侍中王坦之等人敘談時,謝道韞和慕容欽忱先後上前向陳尚行禮,因慕容欽忱的特殊身份,陳尚倒沒有因為慕容欽忱是妾侍而輕慢她,隻是覺得十六弟這個鮮卑妾侍實在太美,不敢多看——


    已出任七品舍人的謝韶也至碼頭迎接,見到三個月大的陳菲予,甚喜,對謝道韞道:“三伯母天天念叨著阿姊呢,前些日請杜道首為阿姊卜算,杜道首說阿姊將育有一女二子,女為長,今日一見,果然應驗!”


    一行數百人浩浩蕩蕩進城,建康百姓夾道歡迎,這個五年前初入都城時就已萬人空巷的“江左衛玠”如今是鎮守河北的大吏,在北伐中居功至偉,江東百姓對陳操之背水一戰破敵大勝的奇跡津津樂道,而陳操之的族弟陳裕力斬鮮卑第一猛將悉羅騰的戰功也讓晉人歡欣鼓舞,若非北伐的軍功,陳操之兄弟無論如何不能擢升如此之快,昔日的寒門陳氏,現在已是炙手可熱的大族——


    到了秦淮河畔陳氏宅第前,王坦之對陳操之道:“皇帝因陳刺史久別歸鄉,今日就不予召見,以便陳刺史與家人團聚,共敘天倫之樂,明日辰時再入台城麵君。”


    陳操之請王坦之入宅小坐,王坦之笑道:“今日就不打擾了,改日再來與子重共論儒學。”


    王坦之、盧佑離去,謝韶則留下,此時,陳氏家仆已分列兩隊迎候在大門前,來福父子四人樂嗬嗬上前見禮,獨臂荊奴也在,一下子跪在冉盛麵前,歡喜得老淚縱橫,冉盛趕緊將他攙起,主仆二人含淚低語——


    陳操之喜問:“來福,汝父子四人何時來建康的,荊奴竟也在此?”


    來福年過五十,頭發已花白,滿麵堆笑道:“也是月初才到的,小郎君快請進,快請進——”


    陳操之邁步進了大門,卻見大門與門廳之間的庭院空無一人,與大門前的熱鬧景象大異,不免有些奇怪,就算管事家仆都迎到大門外了,那些婢女怎麽一個也不見?


    就在這時,隻見門廳內手牽手走出兩個幼童,一個穿著粉白衣裳,一個穿著粉紅衣裳,二童前發齊眉、後發垂肩,都是兩、三歲的樣子,眉目亦頗為相似,隻是粉白衣裳的幼童身量略高一些——


    兩個幼童努力跨過半尺高的門檻,然後立定在廊上,兩雙黑如點漆的眼睛一齊盯著陳操之看,午後陽光斜照,兩個幼童粉雕玉琢,眉目如畫,可愛至極——


    陳操之心猛地一顫,這是他的孩兒,伯真和芳予,都這麽大了,個頭有三尺多高了,走路也穩當得很,而他這個做爹爹的直至今日才迴來看這對小兄妹,雖說孩兒有其娘親和家人愛護著,但他這個做爹爹的心裏能無愧疚嗎?


    陳操之明白了,方才來福說他們是月初來建康的,想必是知道他近期將從鄴城歸來麵君,所以葳蕤她們就帶著伯真小兄妹從錢唐趕來,以便盡早與他相見——


    陳操之怕驚到兩個孩兒,慢慢走近,含淚又含笑道:“你們兩個是伯真和芳予嗎?讓我猜猜,哪個是伯真,哪個是芳予?”


    兩個小童默不作聲看著陳操之走近,那個稍微矮小一些、穿著粉紅衣裳的小女孩兒輕聲問身邊的粉白衣裳的小童:“阿兄,這個是爹爹嗎?”


    粉白衣裳的小童搖頭道:“不象,帽子不象。”


    小兄妹二人便手拉著手退後一步,戒備地看著陳操之。


    陳操之在兩個孩兒跟前蹲矮身子,看著那個身量略高的小童:“你是伯真,是不是?”


    粉白衣裳小童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陳操之,小嘴抿得緊緊的,不答話。


    陳操之一笑,又對那粉紅衣裳的女孩兒道:“你是小芳予,我說得對嗎?”


    粉紅衣裳的小女童眼睛眨呀眨,奶聲奶氣地問:“你是誰呀,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陳操之柔聲道:“我是爹爹呀,我從很遠的地方迴來看你們了。”


    小女童搖了搖頭,伸一根指頭,指著陳操之腦袋道:“阿兄說你帽子不象爹爹。”


    陳操之摸了摸頭上的漆紗籠冠,笑問:“那應該是什麽樣的帽子?”


    粉白衣裳小童看著陳操之的籠冠道:“高高的,比你這個帽子高。”


    兩個小娃娃口齒都很清晰,可愛極了,陳操之忍不住伸臂將小兄妹二人攬在懷裏,說道:“那爹爹等下就換上高高的帽子,好不好?”


    小女童覺得陳操之很可親,而且容貌也的確與畫上的爹爹相象,所以沒有抗拒,但粉白衣裳的小男童堅定地認為這人不象爹爹,兩隻小手前撐,抵在陳操之胸前,不讓陳操之抱他——


    “伯真,這是爹爹。”


    陸葳蕤從門廳一側走出,身後是小嬋,門廳裏突然湧出了許多人,丁幼微、潤兒都在——


    小伯真聽娘親這麽說,這下確定無疑了,小手臂慢慢軟下來,不再抗拒。


    陸葳蕤和小嬋也都蹲下身子,眼睛望著一別近三載的夫君,淚光盈盈,輕拍身前的孩兒,小嬋說道:“伯真、芳予,這是爹爹,叫爹爹,你們平日裏不都常問起爹爹嗎,現在爹爹迴來了,快叫啊——”


    小芳予比較乖巧,受母親小嬋催促,便細聲細氣叫了一聲:“爹爹。”


    小伯真有些害羞,搖著頭不肯叫,忽然轉身撲到陸葳蕤懷裏,叫了一聲:“娘親——”


    陳操之分別拉了一下葳蕤和小嬋的手,立起身來道:“不用催促,孩兒認生呢,等下就好了。”上前向嫂子丁幼微見禮,見立在嫂子身邊的那個亭亭玉立的女郎,眉目酷似嫂子丁幼微,但氣質稍異,嫂子丁幼微溫婉嫻靜,然而眉目間總有抹不去的淡淡輕愁,而這個窈窕少女則青春靚麗,眼神活潑靈動,眉宇間更有智慧的光華——


    “潤兒。”陳操之微笑著打量這個美麗少女。


    潤兒也看著醜叔,施禮道:“醜叔終於迴來了——”


    這時,冉盛、黃小統等人進來了,向丁幼微、陸葳蕤見禮,冉盛昨日將虯髯剃去,在遼西,他是睥睨生威的太守、胡夷聞風喪膽的猛將,在陳宅,他卻手足無措,尤其是在美麗的潤兒麵前。


    謝道韞進來了,侍婢因風抱著小菲予,丁幼微、陸葳蕤、小嬋、潤兒趕緊上去看小菲予,一時間歡聲笑語盈耳。


    謝道韞問陳操之:“陳郎,小伯真、小芳予認爹爹了沒有?”


    陳操之笑道:“伯真說我帽子不象。”


    謝道韞抬眼看著陳操之的漆紗籠冠,忍俊不禁笑道:“我知道了,我畫的兩幅你的畫像,一幅頭戴綸巾,一幅戴漆紗冠,江左的這種籠冠比河北的籠冠高許多,伯真很認真啊——”


    “陳郎君,高帽來了。”


    短鋤氣喘籲籲趕來,遞上一頂黑漆細紗高冠,陳操之換上漆紗高冠,然後對分別抱在陸葳蕤和小嬋懷裏的小兄妹道:“伯真、芳予,現在是不是爹爹?”


    小芳予快活地叫了一聲:“爹爹。”


    小伯真還端詳了片刻,這才小臉紅撲撲地叫了一聲:“爹爹。”


    陳操之的喜悅無與倫比,說道:“伯真謹慎啊。”


    眾人皆笑。


    潤兒這時過來提醒道:“醜叔,你看那邊——”


    陳操之一看,慕容欽忱與薩奴兒還有幾個原永壽殿的宮人悄然立在一邊,有點隔隔不入的樣子。


    潤兒道:“醜叔,這就是那個清河公主嗎,真美啊,眼眸象寶石一般。”


    謝道韞對丁幼微道:“嫂嫂,欽欽已有四個月身孕。”


    丁幼微最是溫柔,見慕容欽忱有些畏怯的樣子,心生憐惜,便走了過去,含笑道:“欽欽安好。”


    陳操之在一邊道:“欽欽,這是嫂子。”


    慕容欽忱早知陳操之的嫂子賢惠,陳操之非常敬重這個嫂子,這時見丁幼微先向她問好,大為感動,就要拜倒行禮,丁幼微扶住道:“不要多禮,你遠路辛苦,還是重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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