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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六、金屋藏嬌


    謝玄並不知陳操之方才在舊居寢室裏的驚險遭遇,他立在院中,仰望夜空明月,對陳操之道:“再過兩日便是中秋節了,北地秋風起、江東鱸魚肥,不知何時能命駕歸鄉?”


    陳郡謝氏的人總有一種隱逸之氣,他們願意施展才華、博取功名,但更願意功成身退、歸隱山林,施展才華、博取功名是為了家族使命和內心的高傲,功成身退、歸隱山林是靈魂對山水田園的向往——


    陳操之迴頭看了看臥室,不聞動靜,便走下院中,笑道:“幼度反認他鄉是故鄉了,陳郡陽夏才是謝氏祖居地,今已收複,幼度沒有重歸陽夏之念想嗎?”


    “反認他鄉是故鄉。”謝玄低誦兩遍,也笑道:“我是南人了,對陳郡陽夏沒什麽念想,這人生如逆旅,總不能世世代代株守一地吧,郡望堂號隻是家族的印記而已,如今,我更願意居江東。”


    陳操之道:“隻怕不能如你願,燕境州郡眾多,必要名門才俊鎮守,幼度何能置身其外。”


    平定了鮮卑燕,中原之地盡複,東晉原先設立的那些僑州郡都要撤消,兗州、徐州、豫州、司州、冀州、青州、並州這些大州都需要刺史坐鎮,當然,這些州郡長吏的任命必須以原任的漢族官吏為主,這樣既可得到這些漢人大族的支持,又能迅速穩定局勢,但江左士族也必定有大批人員進入原燕境當政,這是桓溫擴張自己勢力的大好時機,而晉室和王、謝諸族也必須力爭——


    謝玄點點頭,低聲道:“此番北伐,天時地利人和掌握得太好了,是以勢如破竹,短短半年,直取鄴都,大功初成,但隻恐蕭牆之內,更有禍端。”


    桓溫挾滅燕的大功,迴江東自然是要求九錫甚至逼晉室禪位,這與願意保持現狀的江左士族必定會起利益衝突,波譎雲詭,兇險難測,比之北伐更難預料——


    陳操之道:“幼度所慮極是,我等自當相互扶持、攜手共進。”


    謝玄一笑,握住陳操之的手說道:“這個是當然,你我既是好友,又是姻親,自當榮辱與共,還有何話說。”言罷,又道:“夜已深,我們迴樂安王府歇息吧,明日還有接受慕容暐投降的典禮。”


    北府將領大都住在樂安王慕容臧府上,慕容臧死於山賊之手,這一府錢帛女眷自然任人取用,晉軍雖然號令嚴明,不許侵略百姓、淫辱婦女,但北府諸將既然住進了樂安王府,選幾個鮮卑美妾來佐酒侍寢自然不在話下,不然何以體現戰勝者的雄武和暢快,晉軍將士浴血苦戰,固然是要光複故國,但錢帛女子更能激發其熱血,這幾日,田洛、魏乾、檀玄等西府、北府將領都帶著軍士去接收查封那些逃亡的鮮卑貴族的府第、莊園,錢帛美女是多多益善,當然,陳操之並未急著略取錢帛美女,他所謀者大——


    陳操之道:“我今夜就住這裏了,那邊太喧鬧。”


    謝玄也未多說,就帶著一眾扈衛打馬離去,留下陳操之、黃小統等二十餘人在這冰井台。


    十七歲的黃小統現在是陳操之的親衛隊長,有九品軍銜,聽陳操之說要住在這裏,便命幾個親衛速迴樂安王府取被褥來,陳操之喚來兩個勇健扈從跟著,再去那間臥室,這鮮卑公主可不是隻會針線女紅、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少女,方才他真是大意了,竟沒想到這房裏還會有人,差點遇險——


    ……


    陳操之與謝玄在院中低語時,那腦門挨了一銅瓶的胭脂武士薩奴兒醒過來了,隻覺頭痛欲裂,忍不住呻吟一聲,即被一隻溫潤的手捂住嘴,聽到清河公主的聲音在她耳邊道:“不要出聲——奴兒,你不要緊吧?”


    薩奴兒眼珠子轉動,發現自己置身錦榻上,腦袋擱在公主結實渾圓的大腿上,想起被擊暈的那一幕,忍了疼痛,也壓低聲音道:“還好,這是在哪,我們逃脫了嗎?”說著,坐起身來,一摸腦袋,紅巾裹著的腦門靠左邊腫起一個大包,痛得直冒冷汗——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輕歎一聲:“還在原處呢,那些人就在外麵,我們能逃到哪裏去!”


    薩奴兒聽到院中的動靜,忙道:“方才那人打傷了我,怎麽沒把我們抓起來?”


    慕容欽忱先前見陳操之對衛兵說是打翻了一個銅瓶,在幫她掩飾,心裏隱隱期待,這時道:“誰知道呢,說不定要狠狠折磨我二人。”


    薩奴兒疼痛稍緩,迴過神來了,記得她挺刀撲出準備劫持那個入室晉人時公主突然叫了一聲“不要傷他”,這才害得她一愣神反被那晉人所傷,便問公主何故?


    慕容欽忱支吾道:“傷了他有何用,院中幾十個晉軍士兵呢——來,奴兒頭還疼嗎,我給你揉揉——”


    “揉不得。”薩奴兒趕緊攔住,昏暗中見公主雙眸璨璨如星、分外明亮,不由得心下一動,問:“公主,方才那人是誰,公主認得他?”


    慕容欽忱略一遲疑,薩奴兒便道:“我知道了,他是陳操之!”


    前兩日在龍崗寺後山竹林精舍,薩奴兒見過陳操之一麵,作為胭脂武士的一員,她豈會不知清河公主與陳操之之間的糾葛,公主對陳操之沒做她的駙馬是惱羞成怒,沒事讓人背塊厚木板在前麵逃跑,厚木板上大書“陳操之”三字,公主騎馬追趕,引弓射那木板“陳操之”出氣,不料真人在此,公主卻不肯她傷害陳操之,反害得她被陳操之打暈過去,薩奴兒不免有些怨尤,不過驚懼之心稍微安定了一些,這個陳操之應該不會傷害公主殿下吧,陳操之會網開一麵,放公主逃跑嗎?


    慕容欽忱見薩奴兒叫出陳操之的名字,頓時雙頰如火,頗覺羞恥,期期艾艾解釋道:“傷了他沒用啊,你能劫持一個晉軍大將出城嗎,這不可能。”


    薩奴兒見公主難為情的模樣,心道:“殿下的心還在那個陳操之身上呢,往日說恨陳操之,那都是假的,可陳操之哪裏有鳳凰美呢,而且現在陳操之是領兵來滅燕的,和兩年前來鄴都那可是完全兩樣啊。”便道:“公主不用多說,奴兒明白了。”


    慕容欽忱聽薩奴兒說明白了,更覺羞愧,不知為何,幽幽歎了口氣,這時聽到腳步聲又到了房前,門被推開,陳操之來了——


    陳操之進到室內,那片月光已從小案移開,鋪在地上橫斜一大片,臥室內比方才還明亮幾分,但見床榻錦幔低垂,微微搖顫,想必清河公主與那個兇悍的侍女都躲到床上去了,害怕就往床上躲,這實在是可笑——


    陳操之離床五步,說道:“出來。”半晌沒動靜,又道:“能躲到幾時?”


    錦帳豁然一分,清河公主慕容欽忱跳了出來,氣咻咻怒視陳操之——


    兩名親衛瞬間踏前一步,擋在陳操之麵前,腰刀出鞘——


    慕容欽忱雪白的左衽袍沾染著泥汙和苔蘚,天鵝般的脖頸依然高高昂起,冷笑道:“陳操之,你好威風啊,帶著衛兵來抓我是嗎?你為什麽不自己親手來抓,你是不是怕我?若是單打獨鬥,我一女子亦能勝你。”


    陳操之微微一笑,示意兩位扈從退後,說道:“殿下莫要激我,君子鬥智不鬥勇,與女子鬥勇,我何人哉!”


    慕容欽忱“哼”了一聲,問:“你待如何?”已是白齒齧唇,色厲內荏。


    陳操之看了看錦榻,問:“還有一個呢,傷重否?”


    薩奴兒也從榻上下來,捂著腦袋,恨恨地瞪著陳操之。


    陳操之道:“先把兵器交出來。”


    慕容欽忱挑釁道:“怎麽,你怕了,你這般膽小如鼠嗎?”


    陳操之並不動怒,說道:“你二人是我的俘虜,自然要繳掉兵器。”


    慕容欽忱聽陳操之這麽說,雖然惱怒,臉卻紅了起來,鮮卑人部族之間爭戰,敗者的牛羊子女盡歸勝者所有,要奉勝者為主人,隻要主人看上那就是主人的姬妾——


    那把小金刀已被慕容欽忱拾起重新插迴裙內腿邊,這時如何好露出大腿繳械,又羞又怒道:“你殺了我好了,你和那個疤麵人一樣是無恥之徒。”


    一邊的薩奴兒突然“砰”的一聲雙膝跪下,哀求道:“陳洗馬,請你放過我們公主,當初陳洗民在鄴城,我們鳳凰殿下、公主殿下都待陳洗馬很好,陳洗馬忘了嗎?求陳洗馬網開一麵,放我們公主出城,薩奴兒冒犯了陳洗馬,任憑處置。”


    陳操之看著眼前這個跪得筆直的胭脂武士,對慕容衝很有些佩服,那隊胭脂武士為保護慕容衝出逃,先是裸身誘敵,再是盡數死節,讓人肅然起敬啊。


    薩奴兒見陳操之似乎意有所動,趕緊又道:“我們公主對陳洗馬的情意陳洗馬想必也是知道的,別的不說,就是方才奴兒想挾持陳洗馬,公主也是不肯,怕傷了陳洗馬,寧願奴兒被打暈——薩奴兒並無怨言,因為薩奴兒也是這樣,為了心愛的男子,薩奴兒可以不顧一切。”


    薩奴兒說這些時,清河公主慕容欽忱在一邊羞得粉麵通紅,急得跺腳:“奴兒不要說,奴兒不許說——”


    陳操之也有點尷尬,清咳一聲,問:“你二人從宮裏跑出來意欲何為?”


    薩奴兒忽問:“陳洗馬可知我主人中山王殿下的下落,是生是死?”


    慕容欽忱也睜大那雙淺碧美眸,關切地望著陳操之,等他答話——


    陳操之道:“未有追擒慕容衝的消息,想必已逃往龍城去了。”


    慕容欽忱和薩奴兒皆大喜,薩奴兒即懇求道:“請陳洗馬開恩,讓我們公主也去龍城。”


    陳操之一笑,問:“你二人從宮中逃出,就是想去龍城?”


    慕容欽忱應道:“是。”


    陳操之道:“汝母、汝兄俱在鄴城,桓公已允其歸降,不會殺害,你為何要逃?”


    慕容欽忱直言快語道:“我母後、皇兄要把我送與桓溫之子,以保平安,我不肯,所以要逃。”


    薩奴兒插話道:“公主若是跟了陳洗馬那也就罷了,那個桓熙實在太醜。”


    慕容欽忱漲紅了臉,正要嗬斥,但一觸及陳操之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知為何,囁嚅不能出言,隻是“哼”了一聲,過了一會,才半羞半惱道:“胡說,我誰也不跟。”


    月下看美人,更添三分動人,更何況慕容欽忱這種人間絕色,陳操之不是無目者,見這鮮卑公主眼波流動、羞嗔嬌孌的神態,也不禁怦然心動,定了定神,說道:“明日汝兄正式降晉,我大晉使者將持汝兄的降書諭示燕境諸守將,命其歸降,不然則刀兵相見,龍城雖遠,豈能例外!”


    這麽一說,慕容欽忱頓覺天地雖大,卻無她的歸宿之處,不禁流下眼淚。


    薩奴兒察顏觀色,見這個英俊的儒將陳操之對她們公主似有眷顧之情,便道:“以陳洗馬的權勢,難道就不能庇護我們公主嗎?我們公主對陳操之癡情一片,卻要嫁給那個桓世子,陳洗馬於心何忍!”


    陳操之笑了笑,說道:“桓熙是肯定不能嫁,至於嫁不嫁別人,那還得公主殿下自己拿主意,你二人還得迴宮去,不然天明時發現不見了公主,汝母、汝兄也必遭嚴密監禁。”


    慕容欽忱倔強道:“我既出來了,就決不迴宮去,除非你綁我迴去。”


    陳操之道:“我也不綁你迴去,我就放了你二人又如何,但你二人就能出得了城?出城又能逃得多遠,不要以為有把小刀就可以。”


    慕容欽忱和薩奴兒麵麵相覷,現在不是她們往日縱馬畋獵時,盡可暢通無阻,現在是兵荒馬亂,亂兵盜賊四起,她們兩個女子雖說能騎射,但又抵得什麽用!


    卻在這時,聽得院外馬蹄雜遝,原以為是黃小統派去取被褥的衛兵迴來了,不料田洛、蔡廣、戴循、何謙、劉牢之、蘇騏還有冉盛都跟了過來,要看看陳司馬前年在鄴城的寓所,而真正的目的卻是,這些經陳操之一手招攬來的淮北諸流民帥想要探問陳操之的口氣,桓大司馬將如何賞賜他們,這已不是錢帛的問題,而是官職,之所以夤夜來此、如此迫切,是因為明日燕主慕容暐投降後,北府諸將又要出征以掃平燕境,相聚之日少,而桓溫向江東請功的表章近日就會快馬呈遞——


    陳操之聽北府諸將來到,便叮囑慕容欽忱和薩奴兒呆在室內,莫要拋頭露麵——


    陳操之出去後,薩奴兒與慕容欽忱二人低語了一會,慕容欽忱下定了決心,理了理長袍,也走了出來,見陳操之在院中與一群將領說話,有軍士正在廳中點起牛油蠟燭,看來是準備入廳長談——


    陳操之正與田洛等人敘談,忽見麵前這群人一齊望向他身後,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樣子,陳操之甚是詫異,迴頭一看,赫然見清河公主與那個胭脂武士立在短廊上,身形高挑的清河公主白袍垂地,修長潔白,眸光窈渺,美豔高貴——


    北府諸將起先愕然,片刻後就醒悟了,都是哈哈大笑,田洛大笑道:“我等冒昧,實在是冒昧,竟擾了陳司馬的良宵春夢,哈哈。”


    戴循笑道:“我道陳司馬何以不迴樂安王府,卻原來在此金屋藏嬌,取酒來,取酒來,戴某要敬陳司馬一杯。”


    蔡廣則歎道:“陳司馬果然有眼力,更有豔福,這個鮮卑美女萬中難挑一,樂安王府那些女子與此女相比,糞土也。”


    北府諸將的興致一下子就上來了,都覺得好色的陳司馬更可親近——


    冉盛、蘇騏卻是識得這是清河公主,蘇騏嘴上不說,心裏詫異,這清河公主怎麽會出現在陳操之房裏?


    冉盛卻是濃眉緊皺,阿兄與鮮卑公主在一起讓他很不痛快,忍不住甕聲甕氣道:“這是慕容暐這妹,亡國的公主。”


    田洛等人更是瞠目結舌,麵麵相覷,一時鴉雀無聲。


    慕容欽忱含羞忍受田洛等人的戲謔,安然不動,無聲而有力地證實著北府諸將的話,要嫁就嫁陳操之,桓熙那種人,寧死不從——


    陳操之頗見窘迫,卻也佩服鮮卑女子的潑辣果敢,如今鐵證如山,也無從辯駁,便道:“先議大事,先議大事。”率先步入廳堂。


    田洛諸將雖然驚詫於陳操之竟把慕容暐之妹納為專寵,卻也不覺得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們更關心的他們自己和各自家族的前程。


    田洛諸將與北府軍主帥桓熙無話可說,對陳操之他們是有話直說,分別說了自己欲求何職,更希望族中子弟能順利出仕和升遷——


    陳操之道:“諸位放心,操之會竭盡全力為諸位請功,當然,最終還須桓大司馬定奪,但能為諸位努力做到的操之決不會怠慢半步。”


    相處日久,眾將對陳操之的才智人品甚是欽佩,既已表達了各自的願望,便一齊告辭,不能打擾了陳司馬的**好夢——


    冉盛本想留下,卻又搖了搖頭,阿兄都已經把那鮮卑公主留在房中了,還有什麽好說的,罷了罷了,跟著田洛等迴樂安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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