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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心坎


    九月二十三日,土斷司遣二十使者分赴揚州十郡複核土斷,這些使者都持有尚書台和司徒府的詔令,對檢籍違禁者有拘捕並解赴廷尉受審的權力,謝玄和劉尚值為正副使赴吳興郡,陳郡謝氏與吳興郡淵源極深,謝萬和謝安先後擔任過吳興郡太守,所以由謝玄去吳興郡複核土斷是最合適的。


    謝玄原以為陳操之會去吳郡,沒想到派去吳郡的是賈弼之,陳操之和他阿姊謝道韞要去會稽郡。


    離京的前夜,陳操之去烏衣巷拜訪謝安,請教應對會稽大族抵製土斷的對策,綸巾襦衫的謝道韞與陳操之並肩跪坐,恭聽叔父教誨。


    謝安手裏摩挲著一柄白玉如意,看著麵前的侄女謝道韞與陳操之相敬如賓的樣子,謝安唇邊含著笑意,卻又微微搖頭,他了解侄女的心意,也知陳操之非陸氏女不娶的決心,但不知為何,謝安似乎並不在意侄女謝道韞與陳操之在一起,對這次同赴會稽郡的安排也無異議,這個東晉最有智慧的名士兼名臣究竟是何考慮,他到底是考驗陳操之呢還是考驗他侄女謝道韞?


    謝安道:“操之和英台到會稽後要拜訪三個人——謝沈、虞預和虞嘯父,此三人,會稽郡名達也,操之若得他三人支持,則易破解會稽土斷之難局。”


    陳操之躬身道:“多謝安石公指點,操之記下了。”


    謝安又道:“英台雖有俊才,但與人交際棱角畢露,這個還須操之多多提醒她。”


    陳操之側頭看了謝道韞一眼,見謝道韞眼波一橫、唇角微動,不知是笑是嗔,乃道:“英台兄辯才,我甚敬服,並非徒呈口舌之利的,言必有中,即有鋒芒亦無妨,正是進取之銳氣。”


    謝安一笑,心道:“這二人還真是相互惜才啊,知己乎?”口裏道:“虞預,字叔寧,乃鼎鼎大名的隱士虞喜之弟,虞預年過六十,升平三年以散騎常侍領著作郎致仕,雅好經史,憎厭玄虛,對阮籍裸袒、劉伶醉酒可謂深惡痛絕,汝二人在他麵前切忌談玄。”


    陳操之和謝道韞一起點頭。


    謝安又道:“虞嘯父,其祖虞潭,在蘇峻之亂中立有大功,虞氏這一支在會稽郡聲名最盛,虞嘯父與孔汪同年,學識不在孔汪之下,然為人傲氣,不似孔汪謙和,操之若能與虞嘯父交好,那會稽虞氏對土斷就不會百般阻撓了,當然,你想要把虞氏隱戶全部搜刮出來那是不行的,凡事適可而止,老子雲‘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葆之’。”


    陳操之恭敬道:“操之銘記。”等了一會,不見謝安介紹謝沈其人,便問:“敢問安石公,那謝沈何許人也?”


    謝安道:“謝沈謝行思,曾任著作郎,博學多識,才學在虞預之右,英台知之甚悉,不須我多言,我已書一帖,你二人持我書帖去拜見謝行思便可。”


    陳操之迴到顧府已是亥夜時分,小嬋和來震等人還在收拾行裝,黃小統也是快活地幫著收拾,離開錢唐九個月了,明日就可以啟程迴鄉,真是快活得睡不著啊。


    來震見陳操之迴來,便問:“小郎君,我三弟來德不能迴去嗎?”


    陳操之道:“軍府正加建冶煉爐和大風箱,來德一時不能脫身,我已對軍司馬說定,臘月初一讓來德啟程迴錢唐,那兩名陳氏私兵我也留在了姑孰,到時與來德作伴一起迴陳家塢。”


    小嬋道:“希望來德能在青枝分娩前趕迴來,小來德都要做爹爹了。”


    來震嗬嗬而笑,眾人都極是快活。


    陳尚過來與陳操之說話,陳尚今年是不能迴鄉了,他是司徒府典書丞,掌管司徒府的經書典籍以及日常禮儀,會稽王司馬昱以他頗為看重,有意明年再擢升之,所以陳尚年節時得留在都中,而且秦淮河畔的宅第也需要他時時監工。


    陳操之道:“三兄放心,我迴京複命時會把三嫂和小侄兒一起帶來的,估計是要年後了。”


    陳尚將家書和送給父母妻兒的禮物交給小嬋,讓小嬋收好,帶迴陳家塢。


    陳操之沐浴後就寢,已是三更時分,聽得隔著屏風的外室小嬋在榻上輾轉反側,便問:“小嬋姐姐快活得睡不著嗎?”


    小嬋“格”的一聲輕笑:“是,平時也算不得很想陳家塢,一旦知道可以迴去了,就特別想,恨不得一覺醒來就迴到陳家塢了。”


    陳操之看著東窗漏下的月光,下弦月的一縷月光在暗室裏如此明亮,象一片白帆,陳操之道:“我也很想陳家塢了,其實我倒願意象六伯父、五兄那樣做個田舍翁。”


    小嬋披衣走了過來,坐到陳操之榻下,白帆一般的月光就在她身邊橫著,小嬋笑嘻嘻道:“做田舍翁可就娶不到陸小娘子了,而且在錢唐,咱們陳氏會被魯氏、褚氏欺負得死死的,哪能有現在的興旺。”


    陳操之也坐起身來,小嬋趕緊取了秋衣給他披上,抱歉道:“我打擾小郎君睡眠了——”


    陳操之道:“我也睡不著,說說話也好。”


    小嬋在榻沿側坐著,心跳加快,不敢看操之小郎君的眼睛了,聽得小郎君說道:“小嬋姐姐說說我小時候的事吧,有些事我都忘了。”


    小嬋定了定神,笑了笑,說道:“有一事,我每次與幼微娘子說起都要笑,我那時隨幼微娘子初到陳家塢,才十二歲,小郎君六歲——怎麽說呢,小郎君那時有點呆呆的,嘻嘻,哪有現在這麽聰明俊美——”


    陳操之笑道:“這是汙蔑,我從小就俊美,不然我娘何以叫我六醜,就怕上天嫉妒,養不大嘛。”


    小嬋這才扭過頭來看著陳操之,抿嘴笑道:“是是是,從小就俊美,那時呢,小郎君就很好學,常要我講故事給你聽,可憐我識字不多、書也沒讀過幾冊,見識又少,沒幾天心裏的故事就全被小郎君給掏空了,有一天被你纏得沒法子,就胡亂講有個陳家塢,陳家塢分東南西北四房——小郎君倒是機靈,即說這是講你們陳家了,我就說不是不是,上虞那邊也有一個陳家塢,小郎君就信了,又聽我講下去,我就把陳家塢所有人的名字報了個遍,說上虞那家人與這裏一模一樣,但我把英姑給漏了,小郎君提醒我說,小嬋姐姐,還有英姑哪——把我給笑得走不動路。”


    陳操之大笑起來,心道:“這事埋藏在記憶極深處,小嬋姐姐不說起我也不會想起來,嗯,我是兩世魂識融合的,應該是後世的魂識占上風吧,不過也難說,少年陳操之的執著、純孝和勤奮烙印極深——”


    小嬋看著陳操之開懷大笑的樣子,那暗夜裏的眸光和白齒、臉龐鼻梁的輪廓,讓小嬋怦然心動,低聲道:“小郎君自幼就極認真呢——”


    “這樣的夜晚,麵對的又是絕不可厭的人,很容易迷醉的吧?”陳操之這樣想著,眼前的小嬋唿吸可聞,還有暖暖的體香讓他感覺有些躁熱,可以抱住、推倒嗎?好象有一道坎沒跨過去,這道坎是什麽?道德?操守?對葳蕤的愛戀?還是僅僅是因為缺少一個更好的契機?


    那片白帆似的月光拉長、斜轉,消逝不見,房間裏昏黑一片、寂然無聲。


    此次二十名複核土斷的使者同日離京,各奔東西,陳操之、謝道韞、謝玄、劉尚值、賈弼之可以同行一段路,陳操之還特意去東安寺拜訪了支道林,他上月讓來震給支道林送去了十斤葛仙茶,支道林派弟子支法寒前來答謝,並請陳操之有暇再赴東安寺一晤。


    謝玄、劉尚值見到東安寺前那兩塊碑記,上麵是王獻之所書的“片片仙雲”和陳操之書寫的佛家偈語,剡縣名匠吳茂先技藝高超,鐫刻精妙,完全保留了原書體的神韻。


    支道林本想與陳操之談論《金剛經》的“空”,但見陳操之行色匆匆,便不再多言,隻道:“貧道與會稽魏思恩有舊,魏思恩信奉佛法,陳檀越去會稽,可去拜訪魏思恩。”當即寫了一封書帖讓陳操之持帖去見魏思恩。


    魏思恩是會稽魏氏的家主,早年曾任吳國內史,後一心奉佛,少問世事,陳操之有支道林引薦,能結識魏氏家主,當麵細談土斷,這樣就比較容易化解矛盾。


    陳操之拜別支公,一行人在句容分道,謝玄、劉尚值往南前往太湖西南岸的吳興郡,陳操之、謝道韞和賈弼之等人往吳郡,本來去會稽郡經由吳興郡更近一些,陳操之卻要繞太湖北岸,說是要去拜訪隱居吳縣的範武子之父範汪,範汪固然是個重要人物,但謝玄知道,陳操之去吳郡顯然是要去探望陸葳蕤的,這讓謝玄有些不快,阿姊不急他急。


    臨別時,謝玄道:“子重,會稽郡丞郎陸俶是陸始長子,賀鑄前日亦啟程迴會稽,你此去會稽複核土斷絕非易事。”


    陳操之道:“我會小心應對的,又有英台兄相助,幼度放心便是。”


    謝玄壓低聲音道:“我阿姊畢竟還是女子,子重要多關照。”


    陳操之握了握謝玄的手,點頭道:“不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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