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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峰迴路轉


    陳操之深知祝英台的好意,參加謝安的東山雅集是他博取名聲的絕好機會,錢唐陳氏想要躋身士族之列,家族中就一定要有出色的子弟,還要有廣闊的交際,豈能局限於鄉閭本縣!


    郗超不讚同陳操之親自去建康見譜牒司賈令史,就是要陳操之蓄養聲望,先做名士再入仕途,以謝安為楷模。


    謝安少負盛名,遠至鮮卑慕容垂、上至王導以下,無不對謝安讚譽有加,桓溫之父桓彝稱謝安“風神秀徹”,謝安早年曾做過著作郎的閑職,隻一個月,就托病辭歸,其後隱居東山一隱就是十幾年,謝氏一門四傑――謝尚、謝奕、謝安和謝萬(淝水之戰主將謝石此時聲名尚不顯),謝安甘居幕後,以教育子侄輩為務,謝氏年輕一輩人才濟濟,與謝安的言傳身教是分不開的,詠絮謝道蘊是江左第一名媛,“封胡羯末”四才子――謝韶、謝朗、謝琰、謝玄,是北來士族年輕一輩的俊傑,王、謝名門之所以是盛名不衰的兩大頂級門閥,就是因為族中英才輩出啊,謝安教育子侄之功豈小哉,謝安現已屆不惑之年,名聲卻越來越響,安石不出,如天下蒼生何!


    隱居養望不是在深山老林裏無聲無息,而是要交友、要經常參加各種雅集,雖然隱居不仕,但要時時有逸聞流傳,不能讓世人忘記,這才是養望,祝英台邀陳操之去參加謝安的東山絲竹、書法雅集就是絕佳的養望之道,謝安書法與王羲之齊名,又極好音律,居東山十載,笙歌不絕,以謝安的愛才和雅量,以陳操之的音律和書法,必獲謝安賞識,還能結識謝氏兄弟和王氏兄弟――


    陳操之料想謝安舉行這次雅集是為了王凝之、王徽之兄弟,應該還有不少會稽名流、世家子弟參加,但他實在不能離開陳家塢,母親也的確日漸衰老,葛師臨別之言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他哪裏能去會稽吹笛揮毫呢,他隻想陪在母親身邊,別的什麽都不願去想,這世上沒有比血脈親人更重要的,不能照顧好自己的親人,一切身外浮名都無意義,現在,他隻想陪著母親。


    陳母李氏得知前些日到過這裏的那個祝郎君來邀陳操之去會稽參加雅集,便問:“醜兒,祝郎君是你好友,特地派人請你去,為何拒人家好意?”


    陳操之自然不能說是因為牽掛母親的身體,說道:“娘,兒子自去年九月以來,大半年都在外麵奔波,上月底才歸家,有些疲憊,暫時不想就出遠門,而且現在天氣也炎熱。”


    陳母李氏聽兒子說疲憊,便道:“我兒出外遊學是辛苦,那就歇著吧,隻是冷落了人家祝郎君的熱心。”


    陳操之道:“兒已修書向祝郎君解釋,祝郎君是我知己,不會怪罪與我的。”


    陳母李氏點點頭,看著西斜的陽光過窗欞照進來,說道:“醜兒,陪娘到塢堡外走走,呆在這樓上有些氣悶呢。”


    陳操之見母親有這興致,很是欣喜,便攙了母親慢慢下樓,走到塢堡大門前,陳母李氏站定了,微微喘氣,向著去錢唐的那條路上遙望,說道:“醜兒在吳郡時,娘想你了,就會站在這裏,想著你會不會突然從道路那頭走過來――”


    陳操之挽著母親的左臂,笑道:“兒子現在不是陪在娘身邊嗎。”


    陳母李氏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娘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有幾年在本縣任職,休沐日前一天的傍晚就會趕迴陳家塢,醜兒那時還年幼,比潤兒還小,剛會說話,娘牽著你來這裏等你爹爹迴來,有時要等好久,看著你爹爹的牛車從道路那頭出現了,娘就趕緊抱著你迎上去――”


    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母親卻說得饒有興趣,陳操之無端的覺得不安。


    陳母李氏道:“今日是五月十四吧,對了,冉盛這兩天去哪了,怎麽沒有看到?”


    陳操之道:“兒遣來德和冉盛去吳郡問免狀的事了。”


    陳母李氏笑道:“我兒還是性急啊。”


    小嬋這時走過來向老主母和操之小郎君施禮,說道:“主母,來福叔先前對我說有個姓何的佃戶患腿腫病,冶病花了好些錢,何佃戶今年夏麥收上來後交了田租的話,隻怕一家老小無以為炊了,因為何佃戶已把夏麥收成抵押出去借錢治病了,來福讓我問主母一聲,是不是給何佃戶減免一半田租?”


    陳母李氏精力不濟,無心管事,現在都是小嬋幫她打理,來福有事都是先向小嬋匯報,小嬋覺得有必要讓老主母拿主意的事才會向陳母李氏稟報。


    陳母李氏問:“何佃戶租了咱們多少田地,合交多少租金呀?”


    小嬋道:“何佃戶父子三人共租了一百二十畝山田,每畝租金夏價小麥一百八十升,要交小麥二萬一千六百升。”


    東晉度量衡一升相當於後世的二百五十毫升,一斤為三百五十克,一晉升小麥約為一百八十克,何佃戶租的一百二十畝每年要交八千斤麥子作租金。


    陳母李氏又問:“何佃戶病好了沒有?”


    小嬋道:“聽來福說好些了,尚未痊愈。”


    陳母李氏道:“那就減半吧,明日讓來福去探望一下,送十斤茶油去,若日子還是艱難的話再酌減一些麥租。”


    小嬋道:“主母真是太良善了,租種咱們陳家塢田地的佃戶都托了主母的福氣呢。”


    陳母李氏道:“天師道講究修橋鋪路行善,佛祖也要信眾有慈悲心,眼看到的困苦,咱們能幫助一把是應該的。”


    陳操之看著母親慈藹麵容,夕陽下映照下的滿頭白發帶著淡金色,心想:“母親還會陪我走很長一段路的,會看到我錢唐陳氏列籍士族,會看到葳蕤和我拜在她老人家膝下――”


    ……


    五月十六,有個自稱會稽棲光寺的行者尋到陳家塢,求見陳操之陳檀越。


    陳操之到樓下廳堂見那行者,行者合什施禮道:“會稽棲光寺主持支湣度大師座下侍者靈佑拜見陳檀越,奉吾師之命,來請陳檀越赴棲光寺交流佛法。”說著呈上支湣度書貼一封。


    會稽棲光寺與吳郡通玄寺、建康瓦官寺、龍宮寺,並稱江東四大名刹,陳操之上次聽郗超提起過,棲光寺主持支湣度大師是他方外之交,用“心無意”來解釋“般若性空”,融合釋典與玄學,在江東是除了支道林以外名氣最大的佛學大師――


    郗超在陳操之這裏獲知大乘佛教所謂的永恆不變的最高真理和萬物之本體“真如”之奇論,當時便說去會稽請謝安出山時順便要訪棲光寺,與支湣度老和尚辯難,必讓老和尚瞠目結舌、佩服不已,現在支湣度派侍者來請陳操之去相見,自然是因為郗超在支湣度麵前提到了陳操之的緣故,不然的話,支湣度又哪裏知道錢唐有個陳操之!


    陳操之看了支湣度的書貼,就是邀他去棲光寺一晤,便問:“郗參軍是否已離開會稽?”


    侍者靈佑一愣,答道:“靈佑不知郗參軍有沒有離開會稽,郗參軍來棲光寺與吾師論佛法是上月二十一日。”


    陳操之道:“煩侍者轉稟支湣度大師,家母身體欠安,操之暫不能前去拜見大師,日後一定當麵向大師告罪。”便去書房寫了封迴貼讓侍者帶迴去。


    陳母李氏聽說來了棲光寺的名僧,趕緊來見,東晉時的棲光寺可比明聖湖畔的靈隱寺名氣大得多,陳母李氏得知是棲光寺的方丈支湣度大師來請陳操之去相見,當即命陳操之前去。


    母命難違,可陳操之又實在不放心離開母親身邊,怎麽也得等揚州名醫楊泉來為母親診治過後、確定母親身體無大恙,他才可以去會稽,但母親認為支湣度大師相召,不去的話那就是罪過,這讓陳操之很是為難,眼望侍者靈佑求助。


    侍者靈佑也瞧出陳母李氏身體欠佳,麵色萎黃、唇鼻微現紫色,這是心疾的症狀,便請陳操之借一步說話,說道:“陳檀越,吾師精通佛法,亦擅岐黃之道,陳檀越未曾耳聞嗎?”


    陳操之心下一喜,古代高僧多有精於醫道的,這也是為眾生拔除苦難的最便捷之徑,便道:“慚愧,我竟不知,那我便隨侍者去拜見大師,懇請大師來為我母親診治。”


    侍者靈佑道:“吾師今年六十有七,身手矯健不遜於少年人,常常入東山從謝安石遊,竟日清談,了無倦色,但上門為人治病之事尚未有過,求醫者都要親到寺中。”


    陳操之道:“家母氣虛心促,坐不得車,行不得遠路,這真是為難。”


    侍者靈佑道:“靈佑此來,吾師叮囑務必要請到陳檀越去棲光寺,看來吾師甚是看重陳檀越,若陳檀越好言相求,吾師想必也是會破例來此為令堂治病的。”


    陳操之當即決定,即刻動身去會稽棲光寺,叮囑小嬋好生照看他母親,他五日內必然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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