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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安隱居在會稽東山,屢次拒絕朝廷的征詔,不肯做官,都城建康流傳這樣一句話:“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琅玡王司馬昱聽說謝安每日攜妓優遊林下,斷言謝安早晚會出山為國效力,理由是:“既與人同樂,安得不與人同憂?”


    所以,在東晉,攜妓遊玩是名士風liu,絲毫不損聲譽的,但前提是你必須是名士,名士則無所不可,嬉笑怒罵皆成其名,換了其他人那就是耽於肉欲的蠢物,不過即便是名士,也沒有說誰在婚前就攜妓縱情聲色的,更何況陳操之現在還遠算不得是名士,而且他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而且又是在這莊重的登高雅集上。


    這靚妝炫服的女郎雖然氣質不俗,但以陳操之的眼力,還是看出了她的風塵氣,要不然,誰家女郎會這樣隻帶一個小婢拋頭露麵?


    陳操之沒有與她多說話,踏著高齒木屐走得甚是輕快,那女郎跟不上,迭聲嬌喚:“小郎君等等,操之小郎君請稍等——”


    陳操之示意來福攔她一下,他快步下到挹翠亭,對馮夢熊道:“馮叔父,有一陌生女子糾纏於我,望叔父相助。”


    方才那靚妝女郎過挹翠亭時,馮夢熊和汪德一都看到了,雖然有點奇怪,但也並未在意,這時聽陳操之這麽說,甚是驚訝。


    馮夢熊是忠厚長者,一時還沒想明白這女子為什麽要糾纏陳操之,他女兒馮淩波卻是機靈,輕聲道:“爹爹,這女子來路不正,是想壞操之賢兄的名聲,爹爹你想,那中正官馬上就要來了——”


    馮夢熊頓時醒悟,向亭上的汪縣令拱拱手,汪縣令比他通達世故,已經明白是怎麽一迴事,點頭道:“馮縣相去處置吧,莫要讓這女子鬧將起來。”


    那女郎被來福和冉盛一前一後攔住,進退不得,正準備要尖叫吸引人的注意,卻見陳操之走了迴來,臉上笑意淡淡,不象是識破她用心的樣子,便想緩一緩,等郡上官吏來到再鬧不遲,嬌嗔道:“小郎君,你讓人攔住我作甚!”


    陳操之與馮夢熊走近,陳操之輕言細語道:“我不知小娘子如何識得我,我也不想問,你現在就原路迴去,可以嗎?”


    那女郎愕然,隨即麵色羞紅,心知陳操之看破了她,不知怎麽的沒覺得慌張,反而有惱羞成怒之感,還有一種沒來由的絕望——


    馮夢熊沉聲道:“你這女子,不要為了一些身外錢財就損人害己,本縣縣令就在那裏,你且鬧鬧看,叫你先遭牢獄之災。”


    那女郎柳眉一豎,卻又低著頭,咬著嘴唇,泫然欲涕的樣子。


    陳操之吩咐道:“來福,送這位娘子下山,莫要為難她,她若無牛車,你可送她迴城。”


    這時,丁夏商、丁春秋兩兄弟上來了,與汪縣令寒暄了幾句,越過挹翠亭,正看到陳操之與靚妝女郎說話,丁春秋眼睛瞪得奇大,不明白這女郎怎麽到山上來了?


    女郎低頭一言不發,與小婢隨來福下山,走過丁春秋身邊時,理也不理,把個丁春秋氣得發暈,這不知好歹的紈絝子弟就遷怒到陳操之頭上,狠狠瞪著陳操之,不知如何發作,一眼看到來福擱在山道邊的食盒,便氣衝衝走過來,一腳踢翻,嘴裏道:“這是我丁氏的食盒,你憑什麽享用——啊——”


    冉盛見食盒被踢翻,大怒,一個跨步就到了丁春秋麵前,單手揪住丁春秋胸襟,往上一提,幾乎將丁春秋拎得雙腳離地,怒喝:“賠食盒來!”


    陳操之趕緊製止冉盛的魯莽,庶人毆打士族那是重罪,不管有理無理。


    丁春秋一手揉著胸口,退後幾步,指著陳操之說:“你你你——”


    陳操之對丁夏商拱拱手,淡淡道:“令弟如此氣度,若讓中正官知曉,似乎並非美事。”


    丁夏商不象他弟弟那樣莽撞,雖然不大理睬陳操之,但也知道弟弟丁春秋踢翻食盒是大失風度的事,傳揚出去對家族名聲有損,淺施一禮,道:“還請包涵——”


    這時,挹翠亭那邊一片喧鬧,原來是吳郡的中正訪察官到了,這中正官不是別人,正是出身錢唐第一大族的散騎常侍全禮。


    陳操之不動聲色,心想:“嫂子猜得一點不錯,負責吳郡十二縣中正訪察的果然是這位全常侍。”


    官品清貴的散騎常侍全禮在汪縣令、馮縣相等官員、以及錢唐七大士族族長的簇擁下走過挹翠亭,一眼就看到小冠葛袍、風姿卓絕的陳操之,嗬嗬笑道:“操之小友,你果然來了,老夫此番上齊雲山,最想見到的便是你,還擔心你會因為年幼不來,那你可就撞不到老夫手上了。”


    此言一出,半山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全聚在陳操之臉上,都讓陳操之感覺到了熱,錢唐七姓大族長除丁異外都是第一次見到陳操之,個個心道:“此子風儀果然絕佳,但全常侍如此器重一個寒門少年,似乎有點過分。”


    陳操之展顏一笑,長揖到地:“又見全公,喜何如之。”


    全禮打量著陳操之,笑道:“昔日東吳呂蒙說‘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老夫與操之小友一別數月,聞小友更拜葛稚川為師,想必學業更是精進,今日老夫要考校於你——來,且扶長者登山。”攜起陳操之的手臂,拾級而上,這時看到打翻在地的食盒,問:“這是何故?”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霎時間都緊張得摒住了唿吸,丁春秋心裏叫苦道:“苦也,陳操之定會借機報複於我,我今年入品是休想了,隻怕日後風評都會大受影響!”


    陳操之從容道:“仆役一時不慎,跌翻了食盒。”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二人胸中的一口氣這才吐出,丁春秋第一次有了慚愧之感。


    全禮道:“無妨,等下你與老夫同席野宴。”


    在眾人一路的矚目下,散騎常侍全禮與寒門少年攜手並肩上到山頂觀瀾台,上得觀瀾台期待中正官品評的有三十一位年輕士人,其中錢唐八姓就占了十七位。


    那褚文彬見到陳操之與中正官攜手上山,眼珠子都快繃出眼眶,其震驚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全禮請諸位隨意,或清嘯、或吟詠、率意適性,不要拘泥才好,他自己則與陳操之在觀瀾台上俯瞰滔滔的江水,問葛稚川的近況、問陳操之近來所讀何書……


    過了午時,中正官全禮出題了,要求闡發《論語·先進篇》裏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裏的夫子“吾與點也”這句話的新意。


    士族、寒門子弟依次上前,引經據典而談,但大多隻是陳述馬融、鄭玄這些大儒的見解,毫無自己的發揮。


    全禮有意讓陳操之殿後,殿後最難,因為“吾與點也”這短短四個字的含義幾乎全被前麵的人說光了,要出新,談何容易!


    全禮器重陳操之,但給他的壓力也是最大,機遇不是白白給的,要抓得住。


    陳操之振了振衣袖,立在峰頂,背朝大江,袍袖飄飄,聲音清朗如金玉相擊,辨析入微道:“夫子雲‘吾與點也’,與,讚同義,言吾讚同曾晳之所言,蓋子路、冉有、公西華三人皆以仕進為心,而道消世亂,所誌未必能遂。曾皙乃孔門之狂士,無意用世,夫子驟聞其言,有契於其平日飲水曲肱之樂,重有感於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覺慨然興歎也。然夫子固抱行道救世之誌者,豈以忘世自樂,真欲與許、巢為伍哉?夫子之歎,所感深矣!”


    全禮默默思之,而後歎道:“妙學深思,娓娓有情,道前人所未道,三十一論,此論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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