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鍾,開往二道梁子的班車從縣城出發,半個小時後開始從陰坡翻越山嶺。時值隆冬季節,天本來就亮得遲,在黑黝黝的山脊遮擋下,山溝更顯得陰暗。彎來扭去的上山公路始終保持著15°左右的坡差,汽車像一頭老牛似地蹶起屁股直上。

    天寒地凍,真真正正的天寒地凍。影影綽綽的山頭,覆蓋著厚厚的積雪;白茬茬的冰塊,把大大小小的河溝封閉得嚴嚴實實;滿坡架嶺的樹木柴草,枝枝椏椏全掛著晶瑩透亮的冰霜,直挺挺紋絲兒不動。

    汽車時速最大不超過二十公裏,緩慢移動著的車身平平穩穩。黑乎乎的車廂內,溫度比車外高出許多,窗玻璃上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白冰。唿唿隆隆的汽車發動機聲,猶如不很優雅卻頗具效應的催眠曲。一個個穿得像棉花包似的擠兌在座位上的人體,恰似相互可以倚靠的被摞子。於是,經受了一大早趕車勞累的旅客們,此時便不由自主地全都暈乎乎重返夢鄉,許多隻鼻孔和嘴巴同時噴發出來的如雷鼾聲,抑揚頓挫,起伏跌宕……

    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早上,乘坐這樣的公共汽車班車,從縣城前往將要工作的二道梁子公社報到的。“永遠健康”的副統帥自我爆炸一命嗚唿後,我的所謂的“惡攻”罪名自然消失。幾年前把我整治得死去活來,而後在分配工作之際又開除學籍送迴原籍農村勞動改造,使我對人們一輩子都充滿愛戀而難以忘懷,而我卻深感恐懼和憎惡的母校——某中等專業學校,重新分配到這個秦嶺腹地的山區縣工作。在學校辦理派遣手續時,原來的專案組長而後升遷了的黨支部書記,透著厚厚的車軲轆似的近似眼鏡,晃著他那圓骨碌碌的腦袋瓜,依然那般咬牙切齒地敲打了我一番:“你怎麽老早就知道林禿子是反革命?不過是瞎貓碰上了死老鼠。要知道你過去攻擊的是黨中央副主席,不能看做是林禿子個人,說明你骨子裏仇恨共產黨。現在對你寬大處理,並不說明你沒有問題,更不是有功勞。你不要得意忘形,應當清楚你是個什麽貨色!”

    這哪裏像是一名被稱之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教師,麵對他的學生說出來的人話?簡直就是一個極左化了的惡棍!是的,我很清楚我在這個完全政治化了的社會處在一個什麽樣的地位。盡管那個混賬王八蛋極不情願地去除了橫加在我頭上的罪名,然而我那頂“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鐵打的帽子卻永遠取不掉。因此,我永遠不可能跟那些沒有政治包袱的人一樣,需要一輩子謹慎小心兔遭橫禍。來到縣裏報到後,統管全縣人事調配工作的組織部分配我到二道梁子公社做生產幹事。據說二道梁子公社是個偏遠窮困沒有人願意去的高山堖堖地區,我卻沒敢講任何價錢,掂起簡單的行李就走。要知道,一個國家幹部和一個被貧下中農監督勞動改造的地富“狗崽子”相比,已經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了,我還能再有什麽奢求?

    公共汽車緩慢地行進在山坡公路上,我也像其它旅客那般閉著眼睛,昏沉沉迷糊糊地處於半睡半醒之中。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湧進全身。我睜開眼看,原來是坐在旁邊的女人整個兒倚在了我身上,腦袋款款地伏在我肩頭。我半邊臉頰明顯地感觸到她鼻孔唿出來的細微熱氣,透過軟綿綿的身子有一股令人舒坦的溫暖。

    人,真是個怪東西。無論處在何種情況下,隻要體內那根最隱秘的神經稍稍被觸動,便會有一種饑渴難耐的欲望暗暗騷動。我正值青春年少二十四五歲,過去的勞動改造境況沒有哪位瞎了眼的姑娘願意接近我,因此我對於女人的知識幾乎還是零。但是動物的本能卻還是存在於我的身體中,於是對於異性的渴求和欲望便愈加神秘而強烈。我偷偷地打量了一番身邊女人,約莫二十多歲,上身穿一件紅底藍花的大襟棉襖,下身著大襠寬腿黑褲子,從衣著打扮看是一個道地道地的山裏農村女人。然而卻天生麗質,雪白的臉龐兒,高挑的細眉,挺直的鼻梁,微紅的小嘴巴,儼然一副漂亮女人的姣好麵容。我的心頭不禁為之一動!

    我的座位處在車廂後半部三人一排靠窗子的地方,緊挨著走道那邊的是個髒兮兮窩囊囊的糟老頭子。此刻,老頭兒正伏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睡得實實在在。老頭兒的身體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擋住了周圍的視線,使我和身邊女人占據的空間形成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小天地。真是天賜良機!我裝作無知無覺又閉起眼睛,稍稍等候了幾分鍾,然後似是昏睡中不知不覺轉過臉去,嘴巴正好貼在女人額頭。頓時,我的全身像通了電似地一陣顫抖,心髒跳動驟然間加快了許多倍。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抑製住沒有叫出聲來,隻輕輕地在女人額頭上吻了吻。隨即,我又向下移了移身子,把跟女人接觸的嘴巴挪至臉蛋部位,就再也一動不動了。我希望時間就此停止,空氣就此窒息,天色永遠地就這樣不明不暗。隨著汽車行進中的左右搖擺,伴隨著女人不緊不慢均勻有致的唿吸,我體味著從未體味到過的愉悅感受,整個身心陶醉在一種無可名狀的快感之中……

    無奈,天色漸漸地亮了。旅客中有人打哈欠伸懶腰,前後排傳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身邊的女人動了動,像是害怕驚醒我似地輕輕挪開了身子。按說我也應該“醒”了,卻沒有立刻就“醒”,待了一會兒方才睜開眼。女人挺直身坐著,麵色羞紅地對我望了望。我表示友好地點了點頭,笑了笑。她愈發尷尬而不好意思,轉過臉深深埋下頭去。此時,我清晰地看見了她的麵容,要比我想象中的漂亮女人好過千百倍!時至今日,我已經大小算得上是個狗屁不值錢的作家,卻仍然很難用文字來描述她的姿容。那些所謂形容漂亮女人的精彩詞句,對她來說都顯得牛頭不對馬嘴。該怎麽說呢?說她如時髦女郎般撩撥人,她不需要坦胸露乳也沒有那股子脂粉氣;說她似金屋藏嬌中的美人,她不存在那種病懨懨的嬌弱態。她完完全全是一種玉琢天成的自然美、健康美!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的急切反應是情不自禁地猛吸了一口冷氣。我不知道別的男同胞見了極夠味兒的女人是怎麽個反應,反正我是要下意識地倒吸一口冷氣的。迴想起這半輩子裏真正能使我倒吸一口冷氣的女人,那可實在是寥若辰星。

    山越來越高,積雪越來越厚,車輛碾壓過的公路上呈現兩道光滑透明的冰槽。汽車後輪小心奕奕地在冰槽裏滾動,車屁股活像懷了雙胞胎的大肚子女人扭來扭去。不大一會兒,公共汽車終於艱難地爬完了上山路,從狹窄的山埡翻過梁頭急駛而下,速度突然間加快了許多倍。旅客們被接二連三的急轉彎甩得東倒西歪,無法再一個勁地睡大覺全都醒了過來。我身邊的女人盡了最大努力,還是難以控製地不時朝我靠來。我也一次次無可奈何地向她歪去,兩兩相貼的頻率和深度使她顯得羞澀和不安,而我卻打心眼裏求之不得。

    半個多小時後,公共汽車駛入平緩的川道,在掛著“向陽飯店”牌子的兩間破房子前停了下來。司機宣布停車二十分鍾吃飯,隨即跳下車被恭候在旁邊的服務員笑臉迎進裏間。顯然,這是個與司機有著某種默契的路邊宰客店。旅客們紛紛離座下車,大冷的天不餓也需要吃口熱乎的東西暖暖身子,便一齊朝飯館湧去。臉色冷冰冰的售票員坐在門口,先買票後取飯,不買票吃飯者被拒之門外。主食隻有饅頭,半斤糧票兩角錢一個,價錢倒也合理;菜是湯菜,一元錢一碗,很合乎凍得發抖的旅客們的需要。等到買了票端出飯菜,大家才都發覺上了當受了騙。饅頭又黑又硬,當下放到秤上連皮帶毛也沒有半斤;菜是清水煮蘿卜,看不到油星兒,鹽也舍不得放。大家一邊吃一邊罵聲不絕,飯館的人裝做沒聽見。司機在裏間有酒有肉吃得眉開眼笑,不時還跟陪著的女服務員打情罵俏。汽車專門停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挨店的地方,隻此一家,別無競爭,司機沾光旅客受騙是必然的結果。

    飯館裏張髒乎乎的桌子板凳被擁進去的人占滿,我一隻手端著菜一隻手拿著饅頭從飯館裏走了出來,在門外牆邊揀一塊幹淨點的地方蹲下。饅頭咬了一口,不僅非常難吃而且有沙子,隻好稀裏糊塗喝下有點熱氣的湯菜,趁著人們不注意把饅頭扔進路旁草叢。隨即有人跑了過去,拾起我扔的饅頭。我抬頭望去,原來是我身邊那位女人。隻見她緊攥著那個饅頭,像是怕人搶了去似地狼吞虎咽,一口氣吃完又呆呆站著,像是還想再撿這樣的便宜。我沒有做聲進到飯館又買了一個饅頭一碗湯菜,端出來徑直送到她麵前。她先是露出驚異之色,接著便什麽也不顧地抓過去就吃,仍然像方才那般急不可待,頃刻間連湯帶水一古腦兒吃了個幹幹淨淨。

    我眼睜睜看著她吃完,問:“飽了麽?還要不?”

    她臉紅著搖搖頭,不知道是沒吃飽還是不要了。這時候司機打著飽嗝剔著牙縫從飯館走了出來,旅客們便一窩蜂上了車。

    汽車又開動了。身邊的女人不再像原來那樣無精打采,臉色也似有了點紅潤。我忽然記起提包裏還有母親為我路途上方便而專門烙的燒餅,便取出來兩塊朝她遞過去。她似乎此時才有了不好意思的權利,連連搖頭擺手怎麽也不肯接。我一片真誠地硬塞進她懷裏,她才雙手捧著怔怔地看了足有十分鍾,眼眶裏湧出晶亮的淚花兒。她隻少少地咬了一小口,便極珍惜地裝進隨身帶的原本什麽也沒有裝的花布包。

    “你……心兒真好!”她聲兒貓似地說著,身子朝我靠近了一點兒。

    “你去哪兒?”我問。

    “迴家。”

    “家在什麽地方?”

    “二道梁子。”

    哦,竟是我將要去工作的那個地方的人。我又問:“你去縣城幹什麽了?”

    “我是從縣城路過,去米糧川我姨娘家。”

    “噢,走親戚去了。”

    “不是,是去借糧。”

    “借糧?”農村遭饑荒一般在春季三四月青黃不接時,現在收了秋才兩個多月,就沒有吃的了?我有點不相信。

    “你恐怕沒有到過我們高山堖堖吧?高山堖堖包穀剛扳完,就有燒火斷頓的。”她大概是看到了我的疑惑,又說。

    “那為什麽?”盡管我們家鄉所在的平原地區農村農民生活依然很苦,但是粗糧淡飯勉強可以吃飽肚子,那種遭饑荒餓死人的年月已經過去了好多年。山區農村怎麽還跟過去一樣?

    “唉……”女人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我們也不知道為麽事,反正家家年年都沒有過年米。今年……更做難!原來以為我姨娘家那邊會好點,米糧川嘛,該是產糧食的地方。去了一看,也跟我們高山堖堖差不了多少。姨父說今年他們公社新來了個書記,一下子把產量多報了五十萬斤,公購糧跟著就增加。他們生產隊交得連種子也留不夠了,每人隻分了一百多斤嫩包穀棒子。我一看這情形,哪還敢說借糧?住了一晚上就轉迴來了。你說說,咱們農民一年到頭黑水汗流地死做,為麽事連肚子都填不飽?”

    這是個十分令人費解的問題,我迴答不了,也不敢迴答,隻好默不作聲。

    山區公路上來往車輛稀少,公共汽車放心大膽地行進著,隻在轉彎的地方來一個急刹車 ,很快又開足馬力疾馳。旅客們在飄飄欲仙中接連不斷地歪來倒去相互碰撞,重複著山區旅途中始終需要不斷重複的保留節目。在一個急轉彎的時候,身邊的女人身不由己地又一次倒在了我身上,奇怪的是車平穩後她竟依然未動,像一大早無知無覺時那般倚得實實在在。我以為她又睡著了,迴頭望去她卻正癡癡地瞅著我。我自覺我的臉色先就紅了,她的臉上也頓時像盛開的桃花。我定了定神兒,扶她坐直身子,似是一種不言而喻的說明:我不需要這種形式的報答!於是,她羞紅的臉色驟然間變得慘白,像是幹了最見不得人的醜事那般惴惴不安,怯生生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顯然,她是以她僅有的女性溫情,真誠地向饋贈了她一頓飽食的我表示感謝。她尚不知道我的身份,隻是把我當做一個邂逅相遇的陌生男子,僅僅因為我對她表示了同情,給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施舍,她便以這種方式,傾其所有地予以報答。從這一點上說來,人權首先是生存權的確是真理。盡管一開始我曾經有過那種故意掩飾裝做不知不覺的無恥之舉,但是在知道了她的苦難處境後,便不能再以一點兒人人都可能有的憐憫之心,去換取一個女性珍貴的尊嚴,更不能去傷害她那苦難的心!如果說在我送給她饃菜和烙餅的時候,確實有那麽一點兒企圖不良,那麽此刻卻無論如何再不能那樣卑鄙!不料我的人性的發現與正義感事與願違,隻見她縮緊身子離開我好遠,要再遠點又和糟老頭子太貼近,隻好直挺挺端坐著,惶恐的目光晃來晃去,不敢朝我這邊看。我又於心不忍,後悔不願傷害她卻在實際上傷害了她,使她失去了自尊而感到自卑。於是,當汽車再一次轉彎她控製不住朝我倚來時,我主動抓住她沒有放開手。她疑惑地轉過臉望望我,終於身子整個兒全都歪進了我懷裏……

    一路上,我們再沒有楚河漢界地分離開,心裏清清楚楚並非明白裝糊塗地相偎在一起。她一會兒稍顯羞澀地望望我,一會兒又輕輕閉上眼睛,臉上平靜得似一池毫無漣漪的湖水。她似乎尋找到一個避風的港灣,一種精神上的寄托,苦難的心靈得到了瞬間的慰藉。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不同於母親的異性溫存……

    下午五點鍾,公共汽車在二道梁子街頭停下來。旅客們不慌不忙下了車,司機聽說我是新調來的公社幹部,極熱情地幫我從車頂取下行李,告訴我公社機關在街西頭。我扛起鋪蓋卷準備朝公社方向走去,忽然想起那個女人。抬頭尋望,看見她正站在路邊朝我望著。我走過去,想說點再見之類的告別話,卻不知怎麽總說不出口。

    她先開了腔:“沒想到……你還是……管著俺的幹部……”

    “才分來的。你家在哪個大隊?”

    “迷魂溝。”

    “什麽?迷……魂……溝?”

    “進到我們溝裏來,你的魂兒就叫迷住了……”

    她格格笑了,笑得很好看。笑畢,扭轉身朝公社機關相反的方向走去。我望著她一步步走遠了,心裏頭悵悵然。忽然,我看見她迴過頭來又朝我望了望,才想起沒有問問她叫什麽名字。想要大聲喚住她,似覺不妥,隻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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