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站在小廳的門口小幅度地張望, 過了許久, 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往這邊走來,她提著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下來。


    “你怎麽才來啊?”荷香瞥了一眼裏麵, 趁沒有人注意趕緊走了上去。


    阿媛麵色看起來有些不自然,見荷香如此問她,她趕緊道惱:“對不住,我來遲了。”


    “你衣裙怎麽迴事?”荷香伸手, 撿掉她肩膀上掛著的一顆草, 看她裙擺有些泥土,皺眉, “怎麽髒成這樣,你剛剛去哪兒了?”


    “和你分開後碰巧遇到了一位迷路的客人,我給她指了路,結果轉頭就摔進了草叢裏……”阿媛一邊解釋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衣裳,整理幹淨後抬頭看荷香, 語帶愧疚, “荷香姐,累著你了,實在不好意思啊。”


    “我倒沒什麽,就是剛剛孫媽媽來了一趟, 沒見著你人, 她麵色看起來有些不好。”荷香善意地提醒阿媛, “所以你等會兒小心點兒, 她要是問你你就實話實說, 孫媽媽最討厭撒謊的人。”


    “是,多謝荷香姐提點。”阿媛點頭。


    所幸除了午間發生的事情之後一切都很順利,直至傍晚把所有客人都送出了府,大司馬府中才重新迴歸了安寧。


    阿媛正想喘口氣,一轉身卻見孫媽媽朝著她走來了,麵色似有些不虞。


    “阿媛。”


    “孫媽媽。”阿媛提了一口氣,笑著迎了上去。


    孫媽媽的目光似乎帶著點非同尋常的味道,她打量了一番這個進府三個多月的丫頭,不知道是自己看走了眼還是她確實如她表現的那般無害。


    “跟我來。”孫媽媽冷著一張臉,轉頭走在前麵。


    小樂從旁邊伸出了一個腦袋,手腳一齊比劃,似乎在問阿媛發生什麽事情了,阿媛搖了搖頭,跟在孫媽媽後麵離開。


    “老天保佑,可別再折磨我們姐妹了……”小樂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孫媽媽走在前麵,一言不發,阿媛跟在後麵也不敢隨意攀談,隻有老老實實地跟著她走。


    大約一刻鍾之後,兩人走到了前院的清暉堂。這是府裏人員出入最少的地方,平時除了孫媽媽和許秋以外,就隻得兩個灑掃庭院的小廝進出。阿媛看了一眼牌匾,不知道孫媽媽帶她來這裏是何意。


    “孫媽媽……”


    正待阿媛要開口詢問之際,孫媽媽突然轉過頭,看著阿媛道:“以後,你就在這裏伺候了。”


    阿媛滿臉疑惑:“這不是老爺的書房嗎?”


    府中禁地,等閑人不得擅入。


    “午間後老爺親自點了你,以後打掃書房整理書桌便是你的事情了。”孫媽媽還是一張冰臉看著阿媛。


    午間後……


    山洞,陸斐!


    阿媛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她上前一步,眼神期盼地看向孫媽媽:“媽媽,伺候書房的婢女不是通常不能識字嗎?我能寫會讀,你看這……”


    為了避免消息的泄露,通常主人家在選擇書房裏伺候的人時便會慎之又慎,要麽忠心不二要麽不會識文斷字,否則像是陸斐這樣的官職,書房裏隨便一封信件都有可能主宰了某些人一生的命運,輕易泄露出去一件就不得了了。


    “老爺信你,委任於你,自然是因為你擔得起這份兒信任。”孫媽媽麵無表情的說道,“若你有任何不滿,可以直接與老爺說,我這裏一概不傳話。”


    麵對孫媽媽這樣無法用語言打動的人,阿媛縱有千言萬語也難再說出口。


    “是,媽媽……”她唯有無奈地點頭,如此而已。


    從粗使雜役到老爺的心腹丫環,這樣的跨越速度實在是令人側目。原本府裏還有幾個和阿媛交好的姐妹,見她擢升得如此之快,後來見她的目光便有所不同了,仿佛她是什麽心機頗深的女子,暗暗潛藏在她們其中,就等著這一飛衝天呢。


    唯獨小樂很是高興,她特地朝東邊拜了拜,感謝老天爺保佑,她們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當差的地點不一樣了,寢屋自然也不一般了。小樂雖然不舍,但還是幫著阿媛搬了東西到新住所,見她一個人住一間屋子,立時羨慕了起來。


    “老爺還需要磨墨的嗎?或者擦桌子的?”小樂拽著阿媛的袖子迫切的問道,“實在不濟,派我伺候清暉堂的花花草草也行啊!”


    阿媛一邊鋪著被子一邊覺得好笑:“你以為這是大好事兒呢?”


    離陸斐越近,她的日子就注定越不好過。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如此,反正對於她來說,他就像藤蔓一樣,她走到哪兒他便能伸向哪兒,直至死死扼住她的咽喉,讓她不能再反抗。


    “住這麽大一間屋子,還不用做粗活,管它前麵是什麽刀山火海呢,是我我就願意!”小樂毫無懼色,一揚頭,顯現出少女特有的張揚風采。


    阿媛輕笑,拎著茶壺給她倒水:“你要是想住隨時來,我這屋子你可以隨意進出。”


    “真的?“小樂接過茶杯,笑著挑眉。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阿媛捧著茶杯,淺淺啄了一口。


    小樂放下茶杯,坐到她的麵前,趴在桌麵上:“我不會來的,我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阿媛挑眉看她,小樂迴之以一笑,可愛的臉龐中透出了幾分聰慧。


    ……


    當晚,睡在新住所的第一晚,阿媛毫無意外地失眠了。


    自與陸斐重逢以來,她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她討厭陸斐嗎?


    從北到南,從年少氣盛到寄人籬下,她為何對他如此避之不及呢?


    雙臂枕在腦後,她盯著床頂,像是要把它盯出一個洞來。


    緩緩地閉上眼,她突然覺得有一道唿吸圍繞在她的周圍。她沒有睜開眼,她熟悉這種被注視的感覺。


    “睡裏麵去。”他走上前,抬手掀開了被子。


    “你怎麽來了?”她倉皇地爬起來,麵色隱約又帶著宿命般的無奈。


    “你不是知道我會來嗎。”他反問一句,躺進了她的被窩,她被擠到裏麵去了。


    “陸斐。”


    “嗯。”他悠悠地迴答。


    “陸斐。”


    “說。”


    “陸斐……”


    她睜開眼,側過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床畔。


    月亮幽幽地掛在天邊,月色朦朧又淺薄。


    她掀開被子坐起來,注視著自己剛剛讓出來的一大半的床榻。而那上麵,空無一人。


    她不討厭陸斐,她害怕陸斐。


    答案就是這樣。他曾毫無保留的策劃著他們的未來,她卻拍拍屁股離開,甚至不做任何的道別。她受過很多的苦,不止一次進了監牢,不止一次像貨物一樣被買賣,但這些都不足以讓她痛苦。她唯一不敢正麵以對的,是陸斐以前對她的好,而她贈還給他的惡。


    如今,他們似乎是情緣未了,可這尊卑之別、身份之差,再次在他們之間劃出了長長的天塹。


    一位掌管數萬兵馬的大司馬,一個顛沛流離的婢女……如果陸斐以前還肯給她妾的身份,現在她大概連妾都夠不上了吧?


    “砰——”


    想清楚這些之後,她直挺挺地倒迴床上,拉起被子蓋住自己的臉。


    但願陸斐不要饑不擇食,不管是聖上的公主和名門的貴女都好,隻要放她一條出路,她一定會交代自己的子子孫孫都給他燒高香。


    想著這些,阿媛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便睡過了頭……


    孫媽媽站在清暉堂的門口,手裏的筆一勾,她半個月的工錢沒了。


    阿媛閉著眼,懊悔不迭。


    “進去打掃吧,記住不要亂動裏麵的東西。”孫媽媽側身讓開門口。


    “是。”阿媛忍著心碎的聲音,拿著抹布和苕帚進屋。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並不像她所想的那麽難熬,她每日的工作便是打掃清暉堂,然後在陸斐迴來的時候端茶送水,偶爾見著他書桌亂了便上前整了一番。這樣過了四五天之後,兩人連話都沒有說上一句,通常是他掃了一眼茶杯她就知道要換茶了,抬手蘸墨的時候她便知道該上前磨墨了,偶爾他起身鬆鬆筋骨,她便轉頭出門去小廚房端點心。


    阿媛懷疑自己猜錯了,所以那天在山洞裏對他下手的人可能不是陸斐,興許是山鬼之類的東西,否則他怎麽可以淡定到當她完全不存在?


    阿媛在腦海裏天馬行空,麵上卻分毫不露,見陸斐放下茶杯立馬上前準備換茶。


    “誠意伯家的兒媳婦昨天夜裏暴斃而亡了。”他擱下茶杯,隨意的說道。


    阿媛愣了一下,滿腦子裏開始搜尋關於誠意伯的消息……


    他抬頭瞥她,見她一副茫然的神色,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鳳娘。”


    “是她?”阿媛恍然大悟。


    “嗯。”他掃了一眼她的麵部表情,像是要從中找出點兒什麽東西來似的。


    “她怎麽死的?”阿媛瞪大了眼睛,仿佛鳳娘和那位叫秦郎的人在大司馬府裏苟合的場景還發生在昨天。


    陸斐隨手翻了一頁邸報,道:“對外說是突發疾病暴斃。”


    “實則呢?”


    陸斐抬頭看她,阿媛抿唇,知道自己打聽這些似有不妥之處。


    “你之前不是猜到了嗎?做了此等敗壞家族門風的事情,其下場不是休棄就是暴斃。”他淡淡的說道,語氣毫無波瀾。


    阿媛端著茶杯的手顫抖了一下,而後低頭握緊了杯盞,克製住了自己。


    “你看起來很同情她?”陸斐挑起嘴角看她。


    也許是同為女人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結識了像玉露萱蘭一般的姐妹讓她明白了何為身不由己的緣故,總之,她並不覺得那位鳳娘有什麽可憎惡的,她不了解前清後果,所以沒辦法判斷鳳娘今日的結局是罪有應得還是命運弄人。隻是一位剛剛認識的人就這樣沒了,她有些傷懷罷了。


    她的神色很哀傷,眼底像是有化不開的濃墨,這樣的她,與他記憶中的姑娘完全不同。


    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她一下子迴過神,後退了一步:“老爺?”


    “你不是想弄清楚她是怎麽死的嗎?”


    “我並不是……”


    “不用狡辯,你這一臉惋惜的表情已經告訴我答案了。”他冷笑道。


    阿媛緘口,不再說話。


    “明天這個時候,我告訴你她的死因。”他冷哼了一聲,語氣淡漠得像是昨天夜裏那稀薄的冷月光,“若是她死於自身的生性淫/蕩,那麽你以後最好不要讓我再看到你為她惋惜的這幅表情。”


    她抬起頭看他,眼神裏有一絲桀驁和無言的反抗。


    “沒錯。”他上前一步,捏住她的下巴,“男人很惡心不忠的女人……以及同情她們的人。”


    他捏疼了她的下巴,她身軀一顫,抬手便想拂開他的手。


    “我不管你以前去了什麽地方做過什麽事情,從今以後,你若是再敢踏入那種地方一步,我絕不會饒你。”他鬆開了她的下巴,卻直接攬住了她的腰肢,胸膛碰撞,她手裏端著的茶杯被打翻在地。


    茶水濕潤了她的胸前,她睫毛顫動,一下子全明白了過來。


    “你知道我之前……”


    “不準再提那個地方!”他粗暴地打斷她。


    她被嚇得一顫,渾身都哆嗦了起來。


    她永遠也不會得知,當他拿到那份信件的時候,當他得知她在青樓裏整整待過兩年的時候,那時的他是何等的憤怒和狂躁。他把她捧上了心尖兒,她卻自甘墮落入了塵埃,如何讓他不氣?


    “我沒有……”她嘴唇發顫,臉色白成了一張紙,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開始。


    他箍在她腰間的手臂開始收緊,一低頭,他粗魯地吻上那張不知如何分辨的嘴。


    傻子,我管你有沒有,此生還能像這般擁你在懷,便是我日日夜夜祈求上蒼的結果了。


    於糾纏之中,阿媛的後腦勺撞上書架,除了有些鈍痛以外,更讓她腦海裏閃過了一絲不相幹的念頭:這般吻法,那天洞裏的人若是山鬼才叫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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