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院子裏,阿媛蹲在魚桶麵前,看著在水裏歡快地遊來遊去的小魚兒,忍不住伸手逗弄。


    “還樂著呢?馬上就要被我吃了,害不害怕?”


    魚兒在狹小的水桶裏擺動,絲毫未覺威脅來臨。


    “怎麽吃呢……烹炸煎炒?挺費油的……”阿媛的手指迅速地在水裏繞了一個圈,逗著小魚在水裏轉圈暈眩,她拍了拍手站在來,道,“烤吧,費點兒柴火的事兒!”


    “咚——咚——咚——”


    石子兒打在門上的聲音,阿媛轉頭朝大門看去,這又是哪個皮小子?阿媛撇嘴,不在意,彎下腰拎著魚桶就往屋子裏走去。


    “咚——”


    又是一聲,這次是落在了她的腳邊。


    阿媛放下木桶,環視了周遭,突然想起了什麽。她小步跑向大門,打開門閂拉開門,外麵空無一人,唯有一隻裝滿魚的木桶。


    這樣好的桶子,還刷著漆,一看就不是普通農戶家的用具。


    抬頭看了看四周,暮色蒼茫,什麽也看不清了。彎腰握住把手拎起魚桶,她轉頭往屋內走去。


    一截斷牆後麵,一高一矮的主仆走了出來。


    “少爺,她怎麽一點兒都不吃驚啊?就這樣拎迴家去了?”


    “迴。”


    “哦……”


    夜色一深,白日裏的溫度便降了下去,又是寒冷的一夜,阿媛在屋內生火烤魚。


    劈裏啪啦地火星子濺了起來,屋子裏暖和了不少。阿媛坐在一邊熟練地剖魚,魚鱗和內髒全部刮在一邊的盆子裏,再用魚叉把小魚都串起來,舉在火上烤。


    外麵寒風唿嘯,小小的土坯房裏,火光照耀,一片溫暖,焦香的味道漸漸散了出來。


    看著魚叉上的三條小魚,阿媛抿嘴一笑,總算是有頓飽飯了。


    “走水啦!”


    “走水啦!”


    四更天的時候,鑼鼓聲響了起來。


    家家戶戶都亮了起來,男人穿好衣服提著木桶出去,女人趕緊披著衣裳去看自家的孩子。


    “哪家走水了?”


    “村尾,趙大頭家!”


    “是阿媛家嗎?”


    “對,就是她家!”


    村裏的人在大道上聚集了起來,一起朝著村尾跑去,此時村尾火光衝天,今夜幹燥,似有越燒越旺的趨勢。


    “快,快到河邊拎水!”


    “河裏的水都結成冰了。”


    “我家缸裏還有水,我去提!”


    “我家也有!”


    陸家的大門被拍得砰砰作響,外麵的人大喊著:“裏正,走水了,村尾走水了!”


    陸老爺子早就被驚醒了,忙手忙腳地穿好衣裳起來,不免也驚動了陸夫人,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來。


    “可去救火了?”陸老爺子問道。


    “河裏都結冰了,沒水,這眼看著趙家大半的屋子都燒完了!”來報信的小夥子許是被煙霧熏得不輕,滿臉黢黑。


    “趕緊組織人手到咱家後院去打水,後麵有活泉,一直沒凍上呢。”陸老爺子說道。


    “好,我這就去。”


    陸斐晚膳時喝點兒酒,一時半會兒沒有醒來,還是許秋推了他幾把才把人喚醒了。


    “少爺,趙家起火了!”


    “哪個趙家?”陸斐腦子還不是很清楚,啞著嗓子問道。


    “就咱們經常去的那個趙家啊!”許秋急得擠眉弄眼,像是打暗號一般。


    陸斐一下子酒醒,迅速從床上翻了起來。


    “咚——”


    “少爺!”


    “閉嘴!”


    阿媛其實並沒有什麽事兒,火燒起來的時候她就驚醒了,也怪她不細心,吃完烤魚後就歪在炕上睡著了,一醒來才發現火已經燒到櫃子上去了。煙霧太大,她咳著嗽爬起來,打開門窗。


    這一開,湧入了大量的空氣,火勢更兇猛了起來,幾乎一下子就燎了半間屋子。


    阿媛第一反應就是趕緊掏出了藏在灶房夾牆裏的銅錢,門口已經被堵死了,她隻能從灶屋的窗口逃生,抱著銅錢從窗口上翻下去,落地的時候踩到了一塊兒石頭,一下子就崴了腳。


    來不及感歎時運不濟,她抱著銅錢一瘸一拐地往林子裏跑去。趙家住在村尾,後麵是一大片竹林,阿媛的本能反應便是要藏好這些銅錢。火一燒起來就會有人來,她不想讓人知道她的錢,更不想讓人惦記上她這些錢。


    在前麵救火的人對此毫不知情,隻以為人還困在裏麵出不來,趕緊一波一波地接著往裏麵潑水。杯水車薪,縱然這麽多的人救火,奈何今夜天幹物燥又加上水源不足,即使發現及時,卻還是眼看著整座房子都夷為了平地。


    “阿媛呢?阿媛呢?”娟子從後麵跑了上來,看著這一片廢墟,她在人群中四處尋找。


    “可憐的孩子,一出生就沒了娘,爹又是個不爭氣的,在的時候沒照顧好她,死後也不保佑這孩子。”有大娘這樣感歎道。


    “是啊,多好的姑娘,就這般沒了……”


    眾人拎著水桶,看著眼前黑黢黢地一片,不免唏噓。


    不遠處,陸斐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少爺……”許秋壓低了嗓子,打量著陸斐的神色,喘氣聲兒都不敢大了去。


    陸斐腮幫子咬得死緊,他盯著坍塌的房屋,隻見後麵竹林深深。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他腳步一動,往西邊疾步走去。


    好不容易將銅錢藏好,阿媛氣喘籲籲地坐在大石頭上,寒冷的天她卻是滿頭大汗。


    “怎麽辦,走不動了……”她的肺部像是風箱一樣,唿唿作響,她想再跑迴去看看自家的房子,腳卻像是綁了幾十斤的鐵塊兒一般沉。


    抹了一把汗,她撐著雙膝站了起來,崴了的那隻腳已經失去知覺了,另一隻腳也微微發抖。


    唿——


    一陣風刮過,她背上的汗結成了一片涼意。


    “死丫頭。”


    她聽見聲音,猛然抬頭,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她麵前,逆著光,一片陰沉。


    “啊啊啊啊——鬼啊!”


    陸斐氣急,大步上前捂住她的嘴:“你瞎了眼,看仔細我是誰!”


    阿媛的眼睛瞪得跟銅陵一般大,死撐著,睫毛都不敢眨一下。


    “我就知道,禍害遺千年,你死不了。”他注視著她驚慌失措的臉,突然笑了起來,手一放一抬,將她摟在了懷裏。


    阿媛驚惶未定,呆呆地站在那裏,連在心裏罵他都忘記了。


    “陸斐……”


    “說。”


    “你怎麽心跳得比我還快?”


    兩人緊緊貼在一起,她完全能感知他的心跳聲。咚、咚、咚……沉穩有力,不像她的,慢吞吞,縱然有一天停止了也不讓人覺得奇怪。


    他喉嚨滾動,眼眶熱乎乎的,伸手按著她的後腦勺,很想說一兩句情話。


    “死丫頭。”


    一出聲,卻如此的心口不一。


    阿媛被勒在他的懷裏,有那麽一刻鍾,她真的感受到了珍惜的味道。


    ……


    趙家丫頭“死而複生”,並且是陸解元親自背迴來的。一時間,這成了清水村最熱的談資,壩子上擇菜閑敘的大嬸們,河邊洗衣服的小媳婦兒們,閨房裏嘀嘀咕咕的姑娘們,都在熱議這件事。


    趙家燒得幹幹淨淨,作為一方裏正,陸老爺子義不容辭地暫且收留了阿媛。陸夫人沒有阻攔,隻是對兒子當晚的行為有一些些不滿。


    “你找著人了之後可以派人去抬她迴來,這樣既不會損害人家姑娘的聲譽,又不會影響到你自己,豈不是兩全其美?”陸夫人皺著眉教訓兒子,“你瞧,現在左鄰右舍都在說這件事,對你和人家姑娘都不好。”


    “下次不會了。”陸斐說。


    “還敢有下次?”陸夫人豎眉。


    陸斐道:“我要看書了,母親大人是留在這裏了還是……”


    “我走,我走便是。”陸夫人頗為無奈。


    阿媛被安置在陸家的一間小客房裏,縱然隻是一間普通的客房,卻比她那個土坯房子要好上太多了。這裏不會漏雨不會漏風,更不會一到晚上外麵就有鬼嚎似的聲音傳來,聽起來頗為瘮人。


    若這不是陸斐的家,阿媛還真有留下來做長工的打算,起碼陸家的丫鬟都比她穿得周正。


    陸夫人三天兩頭的來看望她,又是關心她的腳又是關心她以後的生活,頗為熱情。阿媛卻隱隱有些不安,她敏感地覺得陸夫人並不想要她久留在陸家,於是腳稍稍好上一些,她就提出要離開了。


    “離開?你家房子都被燒了,你還能去哪裏?”陸夫人坐在她對麵的圈椅上,皺眉說道。


    “向來是救急不救窮,陸家對我已是有大恩,阿媛不能得寸進尺。”她抿唇一笑,“我已經托人和義莊的老周叔說好了,老周叔要出趟遠門,我可以住到義莊去,順便還能幫他看顧著些。”


    “不可不可,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住到那種地方去!”即使陸夫人顧惜陸斐的名聲,想要阿媛離他遠一些,但也不願意把一個姑娘家送到義莊去住,那不是頂頂缺德的事兒麽!


    阿媛還想說什麽,卻見陸夫人擺手:“你就安心住下罷,待你傷勢大好了,老爺會為你安排住處的。”


    說完,陸夫人就帶著丫鬟離開了,不給她多加勸說的機會。


    阿媛雙肩一垮,心裏不知是何滋味兒。陸夫人雖然防著她,卻還肯真心為她打算,就衝這一點,阿媛也心存感激。


    隻是,她和陸斐……


    “咚——”


    夜晚睡得正香,房門又被石子兒砸中。阿媛無奈爬起來,跳著腳過去,打開門,放進來一個身影。


    “蹦得太費勁了,我抱你罷。”說完,他雙手叉在她的雙肋下,一下子將她提了起來,毫不費勁。


    阿媛在他手裏就跟風箏似的,沒有任何重量。他抱著她走到床邊,卻沒有立刻放下她,將她摟在了懷裏,用手梳理她的頭發。


    “住得習慣麽?”


    阿媛搖頭。


    “仆人慢待你了?”陸斐沉下臉。


    阿媛又搖頭。


    陸斐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蛋兒抬起來對準自己:“啞巴了?”


    “陸斐,咱們以後能別這樣了麽?”她一動不動,任他捏著下巴,一雙眼睛黑幽幽的。


    “怎樣?”他輕笑。


    “這樣不好。”她輕輕歎氣,氣息如一縷青煙,才升上空中便散了去。


    陸斐笑了起來,鬆開手,摩擦她被捏紅的下巴,問:“哦?我們哪樣兒了,你說說。”


    阿媛知道他又在逗自己,抿緊唇不說話。


    這樣的沉默不言便是她最厲害的武器,陸斐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聞到了她身上的皂角香,清清淡淡,他道:“放心,本少爺不會白占你便宜的。”


    她睫毛顫動,像是被微風輕碰的蟬翼。


    說完這一句,他又開始擺弄她的手指,似乎就這樣結束了這個話題。阿媛想再追問下去,卻又實在沒有勇氣開口。


    他是裏正家的公子,是光風霽月的舉人老爺,前程似錦。她是不知從何而來的阿媛,被養父拐賣到了這裏,身若浮萍,命如草芥。不配,太不般配了。


    阿媛垂下頭,最終還是選擇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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