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長得快,不知不覺,楊鑫就兩歲半了。


    她長得很好看。一張白嫩嫩的小圓臉,跟她爸一樣,長了雙貓兒似的大眼睛,雙眼皮兒。鼻子長得好,春狗和羅紅英都是高鼻梁,她也繼承來了。小嘴巴紅嘟嘟的,下巴圓圓,一頭毛茸茸的黃頭發,軟軟的蒲公英似的,風一吹就飄起來。


    啥都好,就是頭發黃。


    她很挑食。


    羅紅英沒空帶她,一直是熊碧雲帶。吃飯也在爺爺婆婆家,羅紅英有時候把她叫迴去吃飯,她不,非要吃爺爺婆婆家的,呀呀說:“媽媽煮的飯不好吃!”


    氣得羅紅英想揍她。


    她也不跟她媽睡覺,每天要跟婆婆一起睡。


    婆婆的黑色小床,是她棲息的港灣。


    全家都忙。


    熊碧雲要放牛,做家務。楊文修在外教書,經常不在家。她爸媽天天要下地,她姐姐金盼要上幼兒園。就算不上學,金盼也要找爸爸媽媽,根本不搭理她。


    大家都忙得要坐上火箭起飛了。


    就她很閑。


    整天這裏兜兜,那裏逛逛,她是個小人兒,又不讀書,又不幹活,每天就是玩。


    熊碧雲去摘香椿,她也裝模作樣地摘香椿。


    摘完香椿,她聞手,說:“臭臭的。”


    熊碧雲切蘿卜條,曬蘿卜幹,她叉著腿,蹲在旁邊,看的聚精會神,伸手去拿蘿卜。


    熊碧雲攔著她:“乖乖!不要拿喲!萬一把你的手切了。”


    她把小手在褲子上擦了擦:“這個要幹啥呀?”


    熊碧雲說:“曬蘿卜幹哦。”


    她跟著重複,奶聲奶氣說:“蘿卜幹哦。”


    “蘿卜幹做啥呀?”


    熊碧雲說:“蘿卜幹給鑫鑫燉肉吃哦。”


    她說:“給鑫鑫燉肉吃哦。”


    熊碧雲到哪都帶著她。


    去菜地裏摘菜,也帶著她一塊。青菜的莖長出來,要開花了,熊碧雲把那菜芯掐下來,帶迴家用豬油炒。


    她看見熊碧雲掐菜芯,也跟著用手掐。


    她的黃頭發,蒲公英的羽毛一樣飄起來,太陽底下幾乎透明。熊碧雲怕她曬著了,拿一頂草帽給她扣上。


    那草帽比她頭還大,蓋進去,臉都沒有了。


    “看不到咯。”


    熊碧雲笑,又摘了一片肥大的菜葉子,給她蓋在頭上:“這樣子喲。”


    她兩手舉著菜葉子,像撐傘一樣撐著。


    一隻綠色的青菜蟲,趴在碧綠肥嫩芥菜葉上。她扔了菜葉,抬頭,指給熊碧雲:“有蟲蟲哦。”


    熊碧雲說:“蟲蟲把它捏死。”


    她聽不懂捏死是啥意思,仍然唿喚熊碧雲:“有蟲蟲哦。”


    熊碧雲走過來,將青蟲撿起扔到地上,腳“啪”的一踩!一股黏稠的綠水流出來,青蟲已經被踩扁了,隻剩一層肉皮。


    豌豆開花了,有的已經長出了豌豆莢。熊碧雲摘了豆莢給她吃。嫩的豌豆莢脆脆的,甜甜的,有股清香,可好吃了。


    菜地就是食物的大花園。


    菜芯也是甜甜的,生吃也好吃。不過她不吃菜芯,因為黃瓜出來了。小黃瓜長在秧子上,白白的。熊碧雲專挑那特別小,特別嫩,還沒長籽兒的,摘下來給她吃。


    小黃瓜甜,老黃瓜不好吃。


    熊碧雲說:“少吃一點,晚上爺爺迴來給你炒肉吃。”


    熊碧雲摘了一把辣椒,摘了一些菜芯。成熟的黃瓜,豇豆,四季豆,全都摘下來。黃瓜可以涼拌。四季豆可以泡泡菜,豇豆嫩的泡泡菜,老的,在鍋裏煮一煮,曬成豇豆幹,冬天的時候用來燉肉。


    黃瓜是那種無刺的土黃瓜,顏色青白,短短胖胖。豇豆是土豇豆,有綠綠的,有白白的,有紅紅紫紫的,特別好留種,而且繁殖快,結的特別多,成熟起來一批一批的。不用特別伺候,隻需要播種的時候灑點種子在地邊上,秋天就能結出很多。熊碧雲背了背簍,拉著楊鑫在附近地頭轉了一圈,竟然裝了小半背簍。


    她累了,坐在紅薯地邊上,要歇口氣。


    紅薯藤長的碧悠悠的。


    不好。


    紅薯藤子該割了。


    紅薯藤長得好,紅薯就長不好。割了紅薯藤,根係吸收的養分才能供應給紅薯。


    紅薯藤割去喂豬。


    哎,忙不完的事情啊。


    熊碧雲折了一根紅薯葉。紅薯葉子的嫩莖上有層薄衣,不易斷。她把嫩莖在手裏折弄了一會,變成了一段長長的流蘇。


    她將這搖墜的小玩意掛在楊鑫耳朵上,說:“這是耳環。”


    楊鑫十分新奇:“這是咋弄得呀?”


    熊碧雲折了紅薯葉教她。


    楊鑫把一段紅薯莖□□的斷斷續續不成樣子了,終於做成耳環,得意地舉給她炫耀:“我也會做耳環啦。”


    她把耳環掛到熊碧雲耳朵上。


    她玩的停不下來:“再給你做個項鏈。”


    耳環,項鏈,頭花兒,手鏈,紅薯葉子掛了熊碧雲一頭一身。她還沒有玩夠。


    熊碧雲說:“莫弄啦,莫弄啦,不要戴啦。老都老了,還戴這個。”


    難得的寧靜,熊碧雲不想迴家去。


    她坐在地頭跟楊鑫玩了半天,時候不早了才背著背簍迴家。


    楊文修今天放假了。


    不知道為著啥事,他今天不太高興,迴來就拉著個臉。熊碧雲累了一天了,本來想迴屋歇著了,進門一看丈夫的臉色,心頭忐忑,不敢在屋裏呆。轉了個圈,又背著背簍,拿著鐮刀,去地裏割紅薯藤去了。


    楊鑫一個人在院子裏無聊,去看婆婆割紅薯藤,但婆婆也不理她,不陪她玩了,隻是低著頭幹活,一句話也不肯說。


    她站在地頭叫了幾聲:“婆婆。”


    “婆婆。”


    熊碧雲低著頭沒迴她。


    她站了一會,很無趣。天黑了,蚊子和蠓蟲到處飛,叮她的腿。她絞著手指頭,呆愣了一會兒,邁著小短腿跌跌撞撞,又跑迴家去了。


    “爺爺。”


    “爺爺。”


    她像隻小企鵝奔向臥房。


    臥房門口,有一尺多高的一個門坎兒,她邁不過去,站在門口叫喚:“爺爺。”


    “爺爺,抱我!”


    楊文修站在茶幾前要喝藥。用一隻搪瓷水杯倒了杯熱水,他拿出了一小包阿咖酚散。


    窗子前,收音機開著。天線伸老長,他正在收聽廣播,裏麵哇啦哇啦在唱戲。他走到門口,把楊鑫從門坎兒外麵抱進來。


    楊鑫站在茶幾前,仰著頭,看他撕開一包黃色綠邊的小紙包。紙包上畫了個捂著頭的小人兒,倒出來是白色的粉末。


    “這是啥呀?”


    她奶聲奶氣問道。


    楊文修將紙包給她看,說:“這叫頭痛粉,治頭痛的。”


    楊鑫說:“爺爺頭痛呀?”


    楊文修迴答說:“爺爺生病了,頭痛。”


    楊鑫說:“我也頭痛,我也要喝一點。”


    楊文修說:“這是大人喝的,娃娃不能喝,裏麵成分有咖.啡.因,喝了要上癮。”


    她聽不懂上癮是啥意思,也不曉得啥是咖.啡.因,隻感覺是新奇的東西,就想要:“我不喝一整包,我喝三分之一。”


    楊文修被她逗笑了。


    這小孩子,還會說三分之一。


    有一次熊碧雲頭痛,楊文修給她拿了一包頭痛粉,說:“你第一次,不能服整包,服三分之一。”


    楊鑫在旁邊聽見,就學會了這個詞。


    楊文修心說:這娃娃,真是聰明得很。


    大人隨口說句話,她一下就記住了,還能活學活用。


    楊文修說:“你不給吃。爺爺給你吃糖。”


    他從茶幾上的塑料袋裏,拿出了一塊薄荷糖,一塊餅幹,說:“爺爺頭痛要睡一會,你拿著它去外麵吃,不要吵。”


    “好哦!”


    楊鑫拿到薄荷糖和餅幹,立刻歡天喜地地走了。這迴沒要人抱,她自個翻過了門坎兒。是爬挲過去的。


    楊文修頭痛得厲害。


    上床睡了一個多小時,他醒來才見天已經黑了。整個房子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兒子媳婦還在地裏幹活,不到七八點不會迴來。但熊碧雲竟然也沒在家,楊鑫也不曉得跑哪去了。


    他起身穿上衣服,沒睡好。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舒服的。


    這麽晚了,也沒人煮晚飯。


    他心裏大是不高興:還指望我一個病人煮晚飯嗎?


    其實平常他在家,都是自己掌灶下廚的,嫌熊碧雲做的飯不好吃。熊碧雲也知道他的習慣,所以每當他迴來也不跟他搶,主動把菜摘迴來,擇洗幹淨,給他打下手。但是楊文修今天頭痛,他不想做飯了,熊碧雲沒有做飯,他便不高興。


    他心情糟糕地來到院子裏,正見熊碧雲背著一背簍紅薯藤迴來。楊鑫像個小企鵝似的跟在身邊。楊文修冷著臉,說:“都晚上了,不煮飯,割啥紅薯藤。白天的事情白天不忙,大晚上的才忙。”


    熊碧雲看他臉一拉,更怕了,心訕訕說:“豬沒有食吃了。”


    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啥時候要讓她煮飯,啥時候不讓她煮。她一看到楊文修,心就打哆嗦,隻想躲著他走,哪敢一句一句問他。問不好了挨一頓罵。


    楊文修說她沒煮飯,她也不敢強一句嘴。把背簍放進豬圈裏,她洗了個手就連忙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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