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 全文購買既可即時看到最新章節。  周遙確實不認識陳嘉他爸。他就看過陳嘉家裏掛的那張結婚照, 還是十多年前照相館的黑白相片。人的模樣總會變化, 會變得更成熟體麵,精神氣質甚至會發生飛躍。生活裏活生生的人,與照相館一張藍布前表情刻板生澀的留影, 太不一樣了。


    “咱倆還是迴家麽。”周遙小聲說。


    他的手一直握在陳嘉手裏。


    陳嘉低著頭, 緊抱著鞋盒,視線卻是從很薄的眼皮下麵直射出來, 盯著前方。


    陳嘉說:“我看看。”


    陳嘉也仍然攥著他手, 攥得很緊, 以至於骨節凸出來。


    結果呢, 他們就沒有按照迴家路線下車,跟著又多坐了幾站地。周遙把視線溜過人縫, 小心翼翼地往前方瞄, 隱約能看到陳嘉爸爸站立的身影,人長得瘦高條兒,玉樹臨風, 從他這個角度看去, 腿也很長, 側麵輪廓可真像啊……


    他還做賊似的, 遮遮掩掩地偷看;陳嘉連賊都不做, 就這麽直不楞登地盯梢。


    也不怕被對方看見他倆。


    而陳嘉他爸就自始至終麵朝一個方向, 一手拽著頭頂的拉環扶手, 看車窗外, 跟身邊人專心致誌地聊天,根本就沒有往這邊看上一眼。


    售票員報了某一站站名,前方的人轉身下車了。


    帝都公車上的售票員,都是本地土著,操著濃重的胡同口音,報站名兒嘴裏永遠含著個熱茄子,就沒有一句能讓人聽明白,也不知這站名兒是報給誰聽的。別說周遙一個外地來的聽不懂,後來陳嘉說,他也從來沒聽懂過。


    陳嘉“騰”地就站起來,這次沒拉周遙的手,撇下他就走!


    周遙手裏一空,跟著也趕緊站起來,突然心跳加速。因為陳嘉這時眼神和磁場就不太對了,臉色冰冷一言不發。這一晃,他們好像又迴到半年以前,冰天雪地裏,南營房的小胡同中……周遙是認識不同麵孔的陳嘉的。


    他倆就從後門跟著下車。


    周遙是下車後才知道,他們坐到美術館這一站。


    陳嘉爸爸和一位阿姨走在一起,一位穿襯衫長褲,另一位穿雅致的素色連身裙、白色中跟皮鞋,並排安安靜靜地穿過車流,向著“中國美術館”大門的方向走去。


    看起來非常、非常和諧,就像是校園裏並肩行走的兩位年輕老師、或者單位裏熟識的兩個同事,走在大街上不會有人側目或者感覺怪異。對於周遙而言,反正他也都不熟,瞧著那倆人,就像是應該走成同路的那一類人。


    但是,對陳嘉而言,那就是他很熟悉的一個人。熟也不熟的。


    說“熟”是因為,那是他親爸,父子血緣毋庸置疑,長得都特像。


    說“不熟”是因為,陳明劍可不僅僅是缺席了老婆生產、沒聽見兒子第一聲啼哭,在陳嘉從小到大的生長道路上,大事小事,這人就有意或無意的不斷地在“缺席”,絕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完全就甭想指望了。這個家庭就這樣緩緩地分崩離析,至親之間漸行漸遠,彼此身影已經模糊,距離也就越來越遠。後麵的追不上前麵的,而前麵的人也不會停下腳步等待落在後麵的。


    那天,陳嘉就在中國美術館大門口,路邊,側柏綠化帶前麵的台階上,坐了快倆小時。


    午後天氣很是悶熱,在外麵蹲著一點兒都不舒服。


    中途陳嘉把鞋盒子遞給周遙:“遙遙你先迴去吧。”


    周遙很仗義的:“我陪著你。”


    陳嘉說:“你把鞋拿走吧,我不想要了。”


    “我拿走給誰啊?”周遙低頭瞅自己鞋尖,“我給你買的。”


    “咱倆穿一個號。”陳嘉說,“你也能穿。”


    “我就是給你買的。”周遙說出心裏話,“陳嘉你不用還我錢了!”


    “迴去就還給你。”陳嘉別過臉去,“我有壓歲錢,用不著你給我買。”


    周遙中途還兩次跑到旁邊的小賣部。一次帶迴來兩瓶北冰洋汽水,第二次實在忍不住了,買迴兩個麵包倆人分吃了,“義利”的果料麵包。餓死小爺們兒了,飯還沒吃呢,就跑這地方蹲點兒盯梢?


    他也勸陳嘉,咱倆人走吧,在這兒蹲著跟蹤你爸爸幹啥啊,陳嘉大爺?!


    “一提你爸你就不高興了,那就別看了唄。咱倆悄悄迴去,也別告訴你媽媽今天這事。”他說。


    陳嘉不理他,說急了就讓他滾蛋了。


    陳嘉一言不發沉著臉,周遙就隻能蹲著不吭聲。平時心情好開玩笑動手動腳是沒事兒,但周遙一直有點兒怕陳嘉,不敢惹毛的。今天這團火球看起來要炸,他其實特別緊張和不舒服。他不喜歡這樣。


    後來,那兩位逛美術館看畫展的人,鑒賞藝術品完畢終於出來了,低聲說著話。


    北京的街頭,電車舞動著兩根長辮子似的過電器,緩慢地吱吱呀呀地開過去。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雨,但又擠不出一滴雨點,就這樣悶著,像一口昏黃色的大鍋扣在頭頂。


    那倆人徑直去到電車站台,竟然還沒發現後麵倆小屁孩兒,簡直是絕了。或者就是沒有把一個孩子放在心裏,親兒子在屁/股後麵晃悠都察覺不到。


    陳嘉大步過去了。


    周遙渾身一激靈,咋咋唬唬地拽住陳嘉手腕:“嘉嘉!”


    陳嘉頭都沒迴直接甩開他手,一臉怒意和不甘,動作稍微粗暴激烈,就連鞋盒子一起甩飛到地上,不要了。


    稀裏嘩啦。


    那鞋盒子砸在地上,就是砸在周遙心口,讓他委屈大了。


    他自己蹲下去把幾乎摔散的鞋盒拾起,趕緊又大步跟上……他覺著陳嘉是不是要跟陳明劍當街打起來啊。


    幸虧來了一輛電車,來得真及時。前麵的人上車了,陳嘉也跟著上車,周遙也趕緊上,差點兒沒追上車就關門把他扔站台上了。


    “上車買票啊……有票麽,買票啊……”售票員哼哼著說。


    報的什麽站名兒他們又沒聽懂,但就這句買票聽懂了。“有票麽?那倆學生有票麽你們?”售票員女同誌繼續嚼嘴裏的熱茄子。


    周遙趕緊掏出月票晃了一下,又替陳嘉掏月票。


    車上的人漠然調整過視線,掃過“那倆學生”。


    也就這時候,陳嘉爸爸迴過頭來,猛然地,看到他們了……


    打起來倒也不至於,在電車上呢,滿滿一車都是人。但陳嘉他爸那時是真尷尬,一手拽著頭頂的扶手,隨著車子的行進往前逛蕩,身體微微搖晃,呆望著陳嘉,魂都晃沒了吧。


    陳明劍慢慢挪過來,小聲問:“怎麽在這兒啊?”


    “逛美術館啊。”陳嘉說。


    陳明劍無語,周遙也傻戳著,賊忒麽尷尬。


    “那我送你迴家吧。”陳明劍說。


    “不用送我,”陳嘉道,“你不要送她迴家啊?!”


    陳明劍:“……”


    社會還沒有開放到一家子上演狗血劇,公然在公車上擼袖子劃臉潑油漆呢,人們還都比較含蓄,知道這是家醜。假若真有那麽狗血,像《渴望》之類電視劇裏演的,這些新時代的家庭倫理劇可真是不負眾望,對症下藥,揭露深刻,對社會影響深遠。


    陳明劍輕輕搭了陳嘉肩膀,帶兒子中途下車了,沒讓周圍人看笑話。


    陳嘉下了車也沒話可講,低頭想走了。


    陳明劍輕言慢語的,在兒子麵前都造不出個大聲浪:“陳嘉,我,我是要迴去的。不然你等我一下,我跟你晚上迴家說。”


    “甭跟我說,你別迴了。”陳嘉道。


    “我迴去看看你媽媽,談點兒事。”陳明劍說。


    “你迴去我沒地兒睡覺了。”陳嘉毫不客氣,“你就別迴了!”


    “陳嘉……吃飯了沒有?不然我先帶你吃個飯去。”陳明劍又看周遙,“這是你的同學啊?你們吃過飯了麽?”


    周遙看著:“還沒有,我們餓著呢沒吃呢!”


    他的年紀情商還沒有達到一定覺悟,對眼前狀況的理解縱深度不夠,都沒發覺自己多麽礙事——早就應該自覺麻溜滾蛋了。


    其實以陳嘉當時心態,可能就是想確認一下那女的幹什麽的,家住在哪裏,或者當眾膈應一下他爸,純是一時衝動。跟蹤他爸能有意思?除了印證一遍機床廠大院裏長久以來的閑言碎語,除此之外毫無意義。他也還太年輕。


    “帶你們吃個飯吧。你們買的鞋?”陳明劍打量著,那鞋盒的名牌標誌相當顯眼。


    “我幫陳嘉買的。”周遙答。


    陳明劍趕緊拿過來看:“踢足球用的?!”


    其實,他見過他兒子踢球麽?平時都跟誰踢球?穿幾號球鞋?在學校裏人緣好麽有朋友麽?周遙又是什麽關係來的?……他能了解這些?


    陳嘉是沮喪的,茫然的,一時衝動的戾氣散了之後,那種叫做“難受”的情緒緩緩地洇開,悶住了心思九竅。


    這種情緒,周遙永遠不會明白,因為他就沒有這個機會領受,他少年時代鮮有經曆這種感情上的缺失、尊嚴上的挫折。所以,陳嘉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戾氣和委屈,他很難體會並且理解。


    “叔叔您不用請吃飯了,我就不吃了。”周遙善解人意地瞄陳嘉臉色。


    “叔叔其實吧,是這樣的,陳嘉他踢球需要這雙球鞋,今天王府井清倉大減價,60塊減30塊,所以我們才買的。”周遙話題一轉,倍兒認真地開始討論這雙鞋的問題,“陳嘉他沒帶壓歲錢,我借給他了,叔叔您看您能不能,就別讓他用自己壓歲錢,您幫他買了,成嗎?”


    我勒個去。


    這件事,在此後多年周遙懂點兒人情世故之後,再迴憶起,自己他媽的也夠二的。還是年輕啊……


    陳嘉臉色都不對了,狂瞪周遙,雙眼射出小箭biu biu biu。


    陳明劍也尷尬:“啊,哦。”


    周遙為什麽這樣說呢,在他心裏,理所當然的,父親母親的位置本來就可以互換並且互相幫襯,就好比如果他周遙在外邊欠了買鞋錢,這三十塊錢你去管他爸要,還是管他媽要,有什麽分別?都一家人麽。


    更主要的,是對一個人的印象觀感,他對陳明劍第一印象,相當不錯,與他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沒有兇神惡煞,沒有酸言惡語,尤其沒有他們機床廠大院裏有些個“爸爸”邋裏邋遢滿臉橫肉、叼著煙酗著酒、趿拉著片兒鞋的破落形象,那些人滿臉都寫著“沒文化”。相反的,陳嘉的爸爸麵貌清秀,文質彬彬,說話斯文,反正不像會家暴罵街欺負老婆的男人。


    所以周遙敢張口討論鞋錢。隻要不打我,我怕啥啊,爺這麽彪!


    “三十塊,是你替他付的?就剛剛才買的?”陳明劍也很意外。


    “是啊,就在王府井利生體育用品商店買的。”周遙口齒伶俐,挺胸抬頭,班幹部做匯報的表情。


    小風兒一吹,人心難測冷暖薄涼,風中飄過淡淡的憂愁。


    陳明劍迴頭瞟了一眼他的同路人。那位阿姨一直半背著身,站在夕陽下的車站,垂頭不語一聲不響。


    陳明劍痛快利索地掏兜了,嘴抿成一條線,心裏也異常尷尬難受。他一定是存有愧疚的。他兒子也長得老高了,出門是大半個人兒了,鞋碼都不小了,他從未給陳嘉買過一雙球鞋。


    陳嘉的同學掏錢給陳嘉買鞋了。


    他都還不如陳嘉的一個同學。


    三十塊錢,有整有零。陳明劍是把準備請誰誰下館子吃晚飯的錢都掏出來了,最後是用零錢毛票湊的,全都給周遙。


    周遙迴頭瞟了一眼陳嘉,挺有成就感的,嘖,替你把壓歲錢省出來了!


    陳嘉盯了周遙一眼,然後倔強地扭過頭去,看路邊來來往往匆匆而過的車子,心被車輪碾碎成渣……


    這麽些年在機床廠大院,陳嘉最常聽到的是三句話:陳明劍在外邊兒早就有人了肯定不會再迴來;就瞿連娣那條件不甩她娘兒倆甩誰呢;這孩子看著就不讓人喜興怪不得親爸都不想要。就這三句了。


    從“爸爸”這個概念裏,他所得到的就是挫敗和恥辱,旁人永遠不可能替他感同身受。


    陳明劍客氣地對周遙點頭:“謝謝你啊,麻煩你了。”


    “你是好學生吧?在學校裏成績很好的?”陳明劍多看了周遙好幾眼呢。


    這都完全不認識,就是識人相麵猜的,估摸很會讀書的好學生與好學生之間,也有某種磁場可供他們互相識別。


    而且,周遙終於發現,陳嘉右眼角那粒小痣是遺傳的哎。他爸右邊眉毛上就騎了一個痣,一看就是親生的。


    周遙心裏還有不甘,沒想放這麽溫柔客氣好說話的陳爸爸走呢,給陳嘉狂打眼色,咱倆要不要趁熱打鐵啊?那個什麽,兩百五十塊的手風琴,沒準兒也有戲啊!跟你爸說還是不說呢,買手風琴啊!


    陳嘉終於是忍無可忍,很想堵住周遙這賤嘴,一把就把周遙拉迴他的戰壕。


    “陳嘉。”陳明劍輕喊了一聲。


    “你甭叫我,我煩你!”陳嘉說。


    “陳嘉……”陳明劍說。


    “你還叫我,那她是誰啊?!”陳嘉用手指著遠處車站棚子下麵站的阿姨,暴躁地迴敬了一句。


    眼眶是驀然發紅的,聲音就是有穿透力的,直戳人心。


    周遙忽然也難受了,心疼了。他被陳嘉攥著手腕,轉身離開,陳嘉就沒有跟他爸說一句客氣話。


    陳嘉那點兒臭臉色和熊脾氣,總之都甩給他爸了。


    陳嘉偶爾和顏悅色,暴露出骨子裏小溫柔的時候,都給周遙了。


    當晚,據說陳明劍真的迴家來了,平心靜氣地談事。


    周遙那時人生閱曆不夠,尚未反應過來,陳嘉爸爸說“迴家找你媽媽有事兒談”,還能是談什麽?


    陳明劍當時答應得很爽快,點著頭,趕緊就從存折裏取錢出來了。可能也是因為,他對妻子兒子心存些愧疚和惻隱,家裏總沒有冰箱用,不是迴事的。更主要原因還有,瞿連娣突然在他工作單位露麵,把他嚇著了,以為瞿連娣是要到他單位拉個橫幅、拎個雞蛋筐子鬧事去的,怕要把他揪出來批/鬥……結果也並沒有,瞿連娣心平氣和的,就是湊錢買那台冰箱。


    就是為了自己和兒子的生活,沒別的奢求。


    瞿連娣湊夠了錢,去了“出國留學人員服務部”的那間門市部,周遙臨時還求助了他的叔叔,“您幫我個忙麽……幫我班裏同學拉個電冰箱!”


    “拉冰箱?”他叔叔感到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他,“你同學家買個冰箱,有你什麽事?你爸給花錢了?”


    “沒有,”周遙連忙說,“跟我沒關係,我就是……他爸爸不在家,人家裏又沒有車,您有車啊!”


    那個年代,誰家有輛車是個被周圍人都惦記的好事。


    “跟我又什麽關係啊,遙兒?”他叔叔就是做倒騰物資的生意,時間就是金錢,搶時間就是搶政策的差價,整天開著車到處跑,還跑到外地弄貨,忙著賺錢呢。


    “就是借您家車用用,幫忙把那個大冰箱拉過去。”周遙眼珠微一抖擻,撒個嬌,“我周末幫周冰補課,作文和數學,這樣總行麽?”


    “嗬!”他叔叔一樂,行,這精猴子,讓你小子給你表妹補課,還跟我們親戚間講條件了?


    “有生意頭腦了?”他叔一笑,“還懂得搞等價交換,用你的勞動力換我的勞動力?”


    周遙也一笑,怎麽著吧。


    他就是想幫著陳嘉。


    周遙的叔叔和那門市部的兩個銷售員,一起把那台電冰箱搬進陳嘉的家。


    先進大雜院的門,繞過五花八門的路障,還有各家擠占公共通道的亂搭亂建,最後轉過陳嘉自家的小廚房,進他家的門,這一路把個電冰箱顛過來倒過去,很不容易的。周遙叔叔最後累得抱怨,“大侄子你沒說清楚是這種地兒,我來過這種破地兒麽,你坑我啊?!”


    就這麽個日立牌進口電冰箱,在他們機床廠同事之間,小範圍裏,又炸了。周遙弄來的一張進口電器提貨單,就捅了不少人內心的脆弱和敏感點。


    瞿連娣這樣條件,在廠子裏算個中等偏下的困難戶,竟然買了新大件。


    正好年後初春,就是工會主席蔡師傅他兒子娶媳婦,借用工會舞廳的地方,擺了幾桌,請一些同事吃飯。


    娶媳婦當然要買家具和家電。以前條件沒那麽好的時候,一切憑票,結婚買“三大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都要在單位裏抓鬮求票,沒有工業券不賣給你。現在不至於了,想買什麽總之都能買到,他家兒子新房裏大衣櫃、酒櫃、彩電、音響、電冰箱和洗衣機,甚至一套卡拉ok家庭套餐設備,都有。


    而且住的是樓房。


    廠裏新建的塔樓宿舍,按工齡和職稱排隊分房,蔡十斤他們家就分到兩居室了。分到的房位於塔樓的第十七層,但好歹也是樓房啊。


    一群同事過去一看,呦,新冰箱啊,“雪花牌”的;新洗衣機,“白菊牌”的。


    “誒,你們家也沒弄個進口的?現在流行日本原裝了。”


    “瞿師傅她們家新買那個冰箱,上迴從咱們廠門口路過,我看見了,日立的。”


    瞿連娣在旁邊聽見大夥這麽說了。


    她嘴邊浮出個表情,一撇嘴一迴身,不吱聲,心頭難得湧出一股暗爽!是,我們家買進口新冰箱了,怎麽樣?


    蔡十斤他媳婦,臉色就不好看了,咬著嘴唇,心頭是一股不爽,但也沒話說。


    而且,瞿連娣那條件和眼光,怎麽可能去買“出國留學人員服務部”的東西?聽說是周遙他們家幫瞿連娣聯係提貨,周遙爸爸是去蘇聯留學歸來的工程技術人員,所以認識幾個熟人……真讓人不爽啊。


    參觀新房結束,婚宴完事兒,廠裏同事都散去了,這一晚上,工會主席媳婦就跟她家老蔡絮絮叨叨說了一晚上。


    “怎麽就、你說怎麽就、就她們家那樣兒,還能買得起日立?!”他媳婦盤腿坐在床上說。


    “人家買就買了,有什麽的。”蔡師傅道。


    “她們家比咱家差遠了。”他媳婦扁著嘴。


    “是呀,她家比咱家差遠了,窮著呢,那你生什麽氣呢?”蔡師傅瞅著他媳婦。


    “……”他媳婦說,“哼……還跟周遙他們家挺熟的。”


    “你這人就這樣兒。”蔡師傅說。


    “我怎麽樣了?”他媳婦反唇相譏,“我就說兩句,你就不樂意聽了!就當初瞿連娣剛來咱們廠還是小姑娘吧,當時你就在吧,就挺熟的,還幫人家這個那個……你以為我不知道?”


    什麽亂七八糟的?貼著“緋聞”標簽的一口大鍋眼瞅著要從天而降,老蔡一看這話頭不對,不敢講話了,趕緊出去躲了。


    人人都有這些攀比與嫉妒的心理。一群矬子裏麵,還非要分出個高低貴賤,在矬子堆裏拚命地冒尖兒爭勝。氣人有,又笑人無。


    蔡十斤媳婦最後來了一句:“反正她就一個人,家裏也沒個男的,她男的其實早就在學校裏有傍家兒了,誰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


    這句話出口,那一股氣流頓時湧出了艱澀的喉頭,渾身通暢神清氣爽,終於找到心理上的平衡點,把心裏這副失衡的蹺蹺板給正迴來了。


    像蔡十斤這種,四十五歲做到工會主席,就已是廠裏德高望重的老一輩,而瞿連娣還不到四十歲,也是資曆僅次於蔡師傅的老職工了。因為她進廠也很早。


    瞿連娣剛進第四機床廠的時候,才十六歲。


    她十六歲就參加工作,在後來人的眼光裏,這不就是童工麽?


    當時就是這樣的情況,瞿連娣作為一名68屆畢業的初中生,正趕上那個複雜激蕩的年代,就沒有機會再上學了。她跟著高年級的大撥學生們跑出北京,往外地各處“大串/聯”,隨後再迴來。學校都不能上課了,她就被分配到機床廠,成為一名工人。


    這算是家庭成分比較好的,才準許你進工廠。她父母都是京郊貧民,祖上實在沒有一絲一成的爵位、成就或者榮光能夠給她家成分抹黑,因此她們家是最光榮的無產者,窮得家徒四壁,什麽都沒有。


    在那幾十年中,大批重工業和輕工業企業在北方大城市裏飛速發展,整個城市上空煙囪林立,白煙飄渺,工業化的大生產熱火朝天。那時的北京,有東方紅汽車製造廠,有首鋼,有北京齒輪廠、煉油廠、化工廠,還有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機床廠、內燃機廠、電機總廠,還有大名鼎鼎的燕山石化……這些巨型工廠,容納了百萬名工人在城市裏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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