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開口, 潛帝便認出了她的聲音——惠妃。  她的聲音溫和,動作輕柔, 但手裏的帕子, 卻涼的跟冰一樣。  猝不及防下被冷水冰的一個激靈的潛帝心中沒有絲毫怒意:十六年不曾主動接近過他的惠妃,忽然送來一碗湯,喝完他就倒下了,醒來身邊隻有惠妃一人……這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這種情形下,他豈會因為對方侍候的“不周到”而動怒?  惠妃低眉斂目, 專心侍候床上的男人,口中道:“陛下別著急,太醫說您隻是一時情緒激動,中了風,隻要好好將養,會有好轉的。”  潛帝看向惠妃,嘲諷一笑:中風?騙鬼呢?  他怎麽可能中風?  太醫隔幾日就會請平安脈,若他身體果然有這方麵的隱患,太醫豈會診斷不出?  更何況,他何曾情緒激動過?  惠妃對潛帝的目光恍如未覺,將帕子放在一邊,細心的用棉花沾了水,潤濕他的嘴唇。  潛帝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他正口渴的厲害,連嗓子眼都是幹裂的。或許他昏迷的這幾天,根本沒人替他喂過水。  惠妃不知是故意,還是忘了,仔細的為他洗臉擦唇,卻不讓半滴水,流進他的嘴裏。  口中輕聲道:“太後娘娘守了您一整日,被臣妾勸去歇著了,安寧正陪著她呢,陛下不必擔心。  “老四和老六,臣妾做主放了他們出來,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您和太後娘娘都身體不適,膝下總要有人侍疾。  “這兩個孩子都孝順,白天一直在這裏守著,天黑了臣妾才讓他們迴去。  “還有定國公和起兒那邊,臣妾也派人去通知了,想必他們接到消息,很快就會迴京……”  惠妃輕聲說著話,如同一個絮絮叨叨的妻子同丈夫拉著家常,如同他們之間這十六年的隔閡從未發生過。  她手裏的動作越發溫柔,潛帝卻輕鬆不起來。  安寧進宮照看太後,劉欽、劉鉞侍疾,傳訊給顧雲卿……這些反應看似正常,可這些正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其實不願意懷疑她。  他和她夫妻三十年,她賢惠、大度、體貼、忍讓……他不吝將形容婦人美好品質的所有詞語都放在她身上,他雖然不愛她,卻……  “呃!”  忽如其來的劇痛,讓潛帝腦海瞬間一片空白,若不是身體動彈不得,他的反應絕不會隻有一聲悶哼、身體顫抖這麽簡單。  在他殺人似的視線中,惠妃將長長的銀針從他大腿上慢慢拔了出來,聲音溫柔如故:“陛下恕罪,太醫說了,陛下的這種病,要時不時放點血,才能好的更快。”  放血?  這放的是血,還是骨髓?  潛帝心中最後一點僥幸都蕩然無存,自嘲一笑:他劉淵英明一世,誰知道竟會栽在一個女人手上。  見他神色冷靜,麵帶嘲諷,惠妃冷哼一聲,又是一針紮了下來,這次潛帝有了心理準備,雖然身體在劇痛下不受控製的抽動,卻一聲不吭,冷冷看著惠妃。  惠妃對他的表情很滿意,將銀針放下,重新拿起帕子,擦拭潛帝額頭上的冷汗,柔聲道:“陛下是不是覺得很憤怒,很無力?是不是恨不得殺了臣妾?是不是很想問一句……為什麽?”  潛帝自然不會說話。  “是啊,為什麽呢?”惠妃自顧自的說了下去,臉上帶著有些神經質的笑容:“當然是因為恨啊!  “臣妾也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天底下會有這麽多可恨的人,可恨的事!”  帕子被攥緊,水從她的指縫裏擠出來,滴落在潛帝的胸口,冰涼。  “太後,顧雲曦,顧雲卿,雲起……當然還有你,劉淵。  “你們,都該死。”  即使說著這樣的話,惠妃臉上依舊帶著笑,隻是笑容有些扭曲,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徹骨的寒意。  “太後這個假惺惺的老賤1人。  “當初她親口對我祖母說,以後會待我如親生女兒!說大事若成,保我王家三代富貴無極!說她這輩子,隻認我這一個兒媳,說隻有我的兒子,才有資格做太子,才有資格繼承大潛的江山……  “這一句話,騙了我十年,騙了整個王家十年!這十年來,我們王家,為了捧你們母子上位,傾其所有!可得到的是什麽?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那個老賤人,當初提親的時候,指天立誓,歃血為盟,說如果違諾,她就斷子絕孫!  “可你要娶顧雲曦這個賤1人的時候她在哪兒?你出爾反爾,為了顧雲曦,奪走我皇後之位的時候,她在哪兒?你要封那個賤1人還沒出生的兒子做太子的時候,她在哪兒?  “你要滅我王家合族的時候……她在哪兒?!”  惠妃的聲音越說越大,最後幾近怒喝,但周圍卻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仿佛偌大的慈寧宮中,隻剩了這“夫妻”二人。  “她以為,替我收拾幾個不長眼的奴才,做出一副看重我的樣子,我就會感激她?真是太可笑了!  “她欠我的,是一個皇後之位,一個太子之位,一個太後之位!這是她欠我的,這是你們劉家欠我的!”  惠妃紅了眼,劇烈的喘著粗氣,好一陣氣息才平複下來,又冷笑一聲,道:“還有顧雲曦,那個小賤1人,不愧是老賤1人養大的,和她一樣虛偽,一樣忘恩負義!  “小小年紀,嘴甜似蜜,心如蛇蠍!  “口口聲聲叫我嫂子、姐姐,說喜歡我,三日裏有兩日在王府賴著不走。我隻當她果真是喜歡我,誰知道她喜歡的,是我的丈夫。  “我傻乎乎的被她感動,像對親妹妹、對親女兒一樣疼她寵她,不管什麽好東西都想著她,親自給她縫衣服、繡帕子,教她理家處事……  “可我對她付出真心的結果,就是被她搶走一切……我的丈夫,我的身份、地位,還有我鉞兒的太子之位……  “那個時候,我嫁給你已經十年了,這十年來,該做的我都做了。  “你,太後,安平,顧雲卿,顧雲曦……你們這些人,誰沒有吃過我做的點心?誰沒有喝過我熬的湯?誰沒有穿過我做的衣服?誰有個頭疼腦熱,不是我衣不解帶的侍候?!  “我一心一意將你們當成家人,可你們把我當成什麽?  “十年啊!十年!  “哪怕是塊石頭,都該焐熱了!  “可是你們呢?不論是非黑白,所有人都站在她那一邊,沒有一個人管我的死活,沒有一個人看見我的委屈……仿佛不將這一切雙手奉上,我就罪大惡極!”  “最惡心的是,那個賤1人竟然跪在我麵前,說求我成全她,說沒有你她活不下去,說我這麽善良,這麽大度,這麽疼愛她,一定會成全她的,說如果我不答應,她就跪死在我麵前……  “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她怎麽有臉說這樣的話?  “她是有多賤啊,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  “別人的東西,別人的一切,她說一句‘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就可以理直氣壯的去偷去搶?”  “她既然那麽善良,活不下去就自己去死啊!為什麽來搶別人的?!”  “可笑她做了這種事,你們還是覺得,她單純,她善良!”  惠妃仰頭,讓將要溢出的眼淚流迴眼底,過了好一陣,才又重新開口,嗤笑一聲,道:“她這麽‘純真’,這麽‘善良’,我除了大度,除了打落牙齒朝肚裏吞,還能怎麽樣?難不成真的讓她死在我麵前,然後用我,用整個王家來給她陪葬?  “看著她,我惡心的要命,恨不得親手掐死她,可是卻不得不帶著笑臉安慰她,去為她鋪路搭橋,讓她可以堂堂正正的搶走我的丈夫……  “你知道那種感覺,有多惡心嗎?  “你當然不知道。  “你那個時候,忙著安慰你的‘單純善良’的心上人呢!忙著告訴她,我賢惠大度,一定不會怪她,你甚至給她準備了禮物,讓她拿來送給我……  “聽到她轉述這些話的時候,我真的吐了!實在是太惡心了!  “可我除了笑,除了安慰她,我還能怎麽辦?  “她送的簪子,我轉頭就扔進馬桶,可是第二天,又不得不親手撈出來,洗幹淨了戴在頭上,讓你們看見我的‘賢惠’、‘大度’……”  潛帝垂下眼,雙唇緊閉。  惠妃看著他的表情,忽然又笑了,道:“劉淵,我知道,你是在罵我,罵我陰險、惡毒、虛偽、嫉妒,更罵自己看走了眼,夫妻三十年,竟然沒看出我的真麵目……可是劉淵,你看走眼的,真的隻有我嗎?  “十七年前,因為顧雲曦的心疾,陛下您親自給她下了避孕藥,可她還是懷孕了。  “然後陛下您又親手給她下了打胎藥,可是最後胎兒卻安然無恙……陛下您身為一國之君,不是該最多疑的嗎?怎麽會覺得這兩次都是意外?怎麽會相信這一切隻是巧合?最後甚至用天意兩個字來說服自己?”  她看著潛帝驟然冰冷下來的臉,和變得鋒利如刀的視線,笑道:“別這樣看著我,不是我,我沒這份閑心,也沒這個本事。  “你們是不是一直以為,顧雲曦直到懷孕數月之後,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  “其實,她早就知道了。  “女人,尤其是後宮的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麽?子嗣!顧雲曦何能例外?  “她進宮四個月未能有孕後,就悄悄出宮,請了民間的神醫診治,那個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一切!以陛下對她的信任,她要避開避子藥、墮胎藥,何其簡單?”  潛帝喉嚨中,發出“呃”的一聲憤怒的聲響。  惠妃笑笑,道:“陛下不信?陛下想說,如果她早就知道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為什麽還要懷孕?  “您覺得是因為什麽?因為善良?哈!哈哈!”  惠妃嘲諷大笑,末了道:“那天,她又在我麵前喋喋不休,說你如何寵愛她,說她如何喜歡你,還將你送給她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給我看,說讓我隨便挑。  “我懶得理她,便叫鉞兒過來背書,末了抱著鉞兒,對那個小賤1人說;‘什麽情啊愛的,都是你們這些小姑娘喜歡的,我啊,年紀大了,隻要有鉞兒就夠了。’  “我笑著告訴她,陛下您和太後都說過,等鉞兒再大一點,就封他做太子,給他挑選大儒做太子太傅,陛下您還會親自教導他,如何處理國家大事……等到那個時候,我就省心了。  “我還告訴她,讓她不要擔心,我以後一定會讓鉞兒尊敬她、孝順她,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但凡我有的,就不會少了她的……  “她當時臉色就變了,找了個理由匆匆離開,又過了兩個月,太醫就診出,她有了身孕。”  惠妃笑的極為開心,輕聲道:“陛下,您說,她堅持生孩子,到底為了什麽?  “您說,當初她堅持嫁給您,又到底是為了什麽?  “懷孕隻是‘可能’有危險而已,這世上為了榮華富貴而鋌而走險的人,您見的還少嗎?  “您看起來很生氣?怎麽,覺得我在汙蔑您的心上人?  “陛下覺得,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必要汙蔑她?”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惠妃或許是宣泄夠了,或者是累了,情緒漸漸平穩,看著漆黑一片的窗外,許久沒有說話。  看著這樣的惠妃,潛帝忽然發現,聽了這麽多心上人的壞話,他竟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激動,他竟然……信了。  潛帝自嘲一笑。  也許他,沒有想象中那麽愛那個女人,也許他劉淵,天生就負心薄幸……  在這種時候,他竟然忽然想起了劉鉞。  他一直有些奇怪,為什麽以惠妃的性格,教養出的兒子卻陰沉的嚇人,現在看來,有這樣一個極度壓抑的母親,他如何能不陰沉?  “這些話,我忍了十六年,我原本準備一直忍下去的,”惠妃再度開口,有亮晶晶的東西在她眼角閃爍,聲音有些沙啞:“陛下封我為惠妃,我是願意,賢惠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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