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罩著碧油幢的輕便馬車轆轆地駛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 跟著七八騎隨從。


    車中一名身著絳色錦衣的中年男子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神, 天邊突然一聲驚雷,令他霎時清醒過來。


    男人撩開車帷,微微探身望向車外,隻見天色晦暗, 天空中陰雲密布。


    他揉了揉眉心, 讓車夫停下。


    立即有隨從策馬上前,躬身問道:“府君有何吩咐?”


    譚孝純一臉疲憊地道:“那尼寺還有多遠?”


    “迴府君的話,約莫還有二三十裏。”隨從答道。


    “眼看著要下雨,前方可有避雨之處?”


    隨從想了想道:“仆記得法藏寺就在不遠處, 莫如去那兒暫避?”


    譚孝純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法藏寺......似曾聽過這名字, 供奉的是什麽佛?”


    “迴稟府君, 似乎是什麽菩薩。”


    “哦, ”譚孝純若有所思道, “可是那‘夢娘娘’廟?”


    隨從是本地人, 聽官長這麽一說露出赧色:“是那些蒙昧無知的百姓隨口亂說的。”


    譚孝純一改方才的和顏悅色, 斂容斥道:“不可輕薄言語!亞聖有言, ‘民為貴, 社稷次之’,爾等跟著我,須謹言慎行。”


    隨從趕緊告罪,譚孝純方才緩頰:“平日也就罷了, 杜禦史剛到此地, 爾等一言一行都需著意。”


    話說到了, 譚孝純不再為難他,笑了笑道:“久聞這尊菩薩的大名,還未曾參拜過,且去避避雨罷,也是佛緣造化。”


    “可不是,”隨從趕緊奉承道,“必是那菩薩聽說府君廣施仁政,愛民如子,故而施法降下甘霖,順帶邀府君前去一敘。”


    “休得胡言!”譚孝純嘴上這麽說,眼角眉梢卻含著笑意,顯然被奉承得心情舒暢。


    隨從見馬屁拍中,總算鬆了一口氣。


    車馬繼續前行,隨從落到車後,小聲對著身旁的同伴道:“府君對那江氏可真是著緊,迴來一聽說她在尼寺裏,連片刻都等不得,巴巴地就往那兒趕。”


    “你跟著府君的時短,哪裏曉得裏麵的彎彎繞繞,”那同伴得意洋洋,“這江娘子的眉眼身段和府君年少時的一個愛妾有幾分相似,所以才格外得寵些。”


    “原來如此,那先前那個呢?”


    同伴斜了他一眼,幽幽地道:“這不是你該知道的,操心好你的份內事兒罷,府君最厭惡旁人打探他私事。”


    ———————————


    突然雷聲大作,和尚們都嚇了一跳,隻有白羽恍若未聞,怔怔地望著住持緊閉的雙目。


    一個年輕和尚對著白羽勸道:“師兄,眼看這天要下雨了,把師父留在這佛堂裏也不是辦法,咱們先將他抬到別的屋子裏去罷。”


    白羽這才慢慢迴過神來,抬手抹了把臉,木木地點點頭。


    “師兄,你節哀罷,師父也不想見你這樣。”和尚吸了吸紅紅的鼻子,開始張羅。


    好在住持遷遷延延地病了很久,棺木是早就備下的,一應後事也已經安排好,不至於手忙腳亂。


    和尚們拆了扇門板,把住持的遺體擱在上麵,由白羽和師弟抬了出去。


    剛跨出院子,和尚們便聽到一陣車馬的喧鬧。


    “去外頭瞧瞧,”白羽對一個小和尚道,“告訴他們寺裏有事,恕不招待。”


    譚孝純一行人進了山門,不見寺僧出來迎客,已是不悅,好不容易出來一個小和尚,還打算將他們拒之門外,更是怒從心起。


    “你這和尚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知道這車裏坐的是誰麽?”一個隨從趾高氣揚地道。


    “休得無禮!”譚孝純喝止隨從,撩開帷幔從車上下來,對那小和尚行了個合掌禮,“小師父,我等隻想進去參拜菩薩,還請通融。”


    小和尚見他穿著華貴,氣度不凡,不敢極力阻攔,為難道:“檀越有所不知,敝寺住持剛剛圓寂,沒人主事……”


    “小師父節哀順變,”譚孝純打斷他道,“本不該叨擾,隻是我等遠道而來,既已到了山門,總是想上一炷香再走,還望小師父體諒我等虔心。”


    小和尚臉嫩,見他說得情真意切,不好意思阻攔,隻得把他們放了進去。


    譚孝純讓小和尚在前麵帶路,自己一邊悠然地踱著步,一邊舉目四望,隻覺這寺廟雖不算大,草木庭園倒還有幾分趣味。


    往裏走了一段,隱隱有哭聲傳來,譚孝純心說出家人四大皆空,這些小和尚哭得這樣慘,可見沒什麽慧根了。


    他被自己的念頭逗得一樂,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正想得出神,那小和尚在門口停住腳步,轉身對他行了個禮道:“檀越,前頭就是佛堂了,旁邊小台上有香,您請自便,恕小僧不能奉陪了。”


    “小師父去忙便是,不必相陪。”譚孝純還了一禮,自顧自推開門走進了佛堂。


    佛堂中香煙繚繞,光線昏暗,蓮花燈發出搖曳的幽光,譚孝純抬頭望了望那尊聞名遐邇的菩薩像,微微撇了撇嘴角。什麽求夢占卜,他是半點也不信的,愚民蒙昧以訛傳訛罷了。


    不過這塑像的做工倒是頗為精致,比他生平所見的造像都更生動一些,特別是那雙眼睛,不但栩栩如生,還有幾分莫名的眼熟。


    他在打量塑像時,董曉悅也在打量他。


    譚孝純和夢裏的模樣沒什麽差別,和三年前在郢州見麵時也並無二致,一樣紅光滿麵,神采奕奕,似乎連鬢邊的白發也未曾多添一縷。一個人春風得意之時總是顯得年輕。


    董曉悅擁有沈氏的記憶和感情,可是見到毀了自己一生的仇人,卻沒有料想中的憤怒和激動,隻是覺得冷徹心扉,仿佛連血液都結成了冰。


    隻有刻骨銘心的愛才能帶來刻骨銘心的恨,沈氏對譚孝純隻剩下齒冷和漠然。


    譚孝純打量了菩薩像一番,從香台上抽出三支香,在蓮花燈上點燃,捏在手中躬身拜了拜,把香插進香爐,一撩錦袍下擺,在蒲團上跪下。


    帶著檀香氣息的煙霧嫋嫋升騰。


    譚孝純雙手合十,口中喃喃祝禱,望了望佛像,然後拜倒下去。


    董曉悅隔著煙霧冷冷地看著他。


    譚孝純感到後背莫名發涼,下意識地直起身,環顧四周,卻沒發現什麽異樣。


    他以為是錯覺,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拜下。


    一道閃電猛地劈開昏黑的天空,緊接著一聲炸雷,譚孝純毫無防備,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直覺此地不宜久留,草草地磕了第三個頭,打算立即起身離開,不經意間瞥了眼菩薩像,竟覺得那菩薩像似乎在衝他笑。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時菩薩像又恢複了先前那悲天憫人的模樣。


    大約是煙霧太濃看花了眼罷,譚孝純掏出汗巾擦擦臉上的汗,轉身便往門口走。


    走了幾步之後,他發覺不對了。


    門口就在眼前,滿打滿算也就是四五步的距離,可他走來走去,那門口卻始終在咫尺之遙,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將他困在了裏麵。


    而且這煙霧也太濃了,一炷香會有這麽多煙麽?


    一種原始的恐懼感從譚孝純的心底滲出來,為官多年的沉著冷靜此時也顧不上了。


    前門出不去,他轉身就往後門跑,還沒跑出幾步,就聽得上方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這笑聲如此熟悉,仿佛來自他埋在心底最深處的迴憶。


    “你想到哪裏去,譚郎?”董曉悅坐在香台上,兩條腿晃晃悠悠地垂著。


    “你……你……”譚孝純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幾步。


    “你不記得我了?”董曉悅從香台上跳下來,俏生生地站在譚孝純麵前。


    “含蕊,你是含蕊……”譚孝純見她臉色平靜,不像是來索命的厲鬼,想來並不知道是自己派人殺了她,心下稍安,開始盤算著怎麽脫身。


    “譚郎總算記起來了。”


    “我怎麽會忘記……”


    董曉悅含笑道,“那你記不記得自己說過,等考取了功名就來李家替我贖身,我們倆雙宿雙棲,仍舊做一世夫妻?”


    “我……當年無權無勢,一介寒庶,毫無倚仗,即便進士及第,也隻是個從八品的小官,李三春與朝中數位高官過從,我怎麽同他去搶,隻好徐徐圖之……”


    “哦,”董曉悅麵無表情地道,“所以你娶了丞相女兒,原來是為了救我脫離苦海,還真是委屈你了。”


    “含蕊,今生是我負了你,怪不得你怨我,”譚孝純蹙著眉,捧著心道,“可是我在朝中站穩腳跟後便去蜀州打聽你的消息,可惜那時候你已經離開了,這些年我一直派人四處找你,隻是天不遂人願,好不容易得到你在郢州的線索,等我趕到時,你已經……”


    譚孝純哽咽了一下:“你已經香消玉殞……”


    董曉悅垂下眼簾,低聲道:“我知道你來找過我……”


    譚孝純暗暗地察言觀色,看她似有動容,心中一喜,沈含蕊從來柔順又心軟,當年他為了籌措考資將她賣給李三春,她也隻是逆來順受地默默垂淚,即便成了鬼,也隻能任憑他擺布。


    他正盤算著怎麽勸她放自己離去,便聽女鬼道:“你的人打聽到我在郢州,你還親自趕來找我,那一晚在月湖的畫舫上,我看到了你。”


    “畫舫……那晚你也在?!”譚孝純一臉驚詫,瞪大了眼睛道,“你為何不認我啊含蕊?”


    “我知道你也認出我了,”董曉悅沒給他反駁的機會,“擦肩而過時你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你的眼神了,你認出了我,你害怕我。”


    她莞爾一笑:“你是怕我認出你來對吧?因為我沒了美貌,你後悔來找我了,就是在那天晚上,你認識了江瑤。”


    “我……”


    “其實我根本沒想和你相認,也沒想沾你譚府君的光,是你小人之心,覺得虧欠了我,時時怕我來討債,那天我去渡口給江瑤送行,你做賊心虛……”


    董曉悅頓了頓:“是那時起了殺心吧?”


    “你在說什麽,含蕊?”譚孝純故作鎮定,聲音卻顫抖起來。


    董曉悅把袖子往臉上一拂,瞬間變成了沈氏容顏凋零的模樣。


    譚孝純眼中流露出恐懼:“含蕊,你信我,我怎麽會害你呢?”


    董曉悅一步步向他逼近:“即便你害了我,我也不會怪你的。”


    “含蕊……”譚孝純鬆了一口氣,“為夫此生虧欠你良多,我請高僧給你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你安心入輪迴,來世我們還做夫妻,我一定好好補償你。”


    “那倒不必,”董曉悅咧嘴一笑,“做鬼挺好的,隻是一個人有些寂寞,現在你來了就有伴了。”


    譚孝純被她一步步逼近,眼看著退到了牆角,眼神突然變得狠戾,冷不丁地從腰間抽出配件,出其不意地照著董曉悅刺過來。


    董曉悅躲都沒躲,利劍當胸而過,雙膝一軟便跪倒在地。


    譚孝純沒想到鬼魂也怕刀劍,大笑著奚落道:“沈含蕊,你做了鬼又怎樣?我能殺你一次,就能殺你第二次!你休要纏著我,否則別怪我不念舊情!”


    他一邊說一邊把劍抽出來,董曉悅心口被刺出一個洞,頓時血流如注,她彎下腰捂住心口,血從手指間流出來,淌了一地。


    譚孝純還不罷休,揮劍照著她露出的脖頸劈砍,竟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她的頭砍了下來。


    沈氏的頭顱滾落在地,身軀像一堆泥一樣垮了下來。


    譚孝純抹了抹臉上噴濺到的血液,朝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把劍收迴劍鞘裏,冷冷地看著地上身首異處的屍體:“人各有命,你命薄,莫要怨我,我找高僧誦經超度你……”


    話還沒說完,隻聽上方傳來沈氏的笑聲,譚孝純抬頭一看,隻見香台上的菩薩像不見了,被砍去頭顱的沈氏坐在蓮花座上,懷裏抱著她的頭,那頭顱衝著他眨眨眼,嘴裏還在發出陣陣笑聲。


    譚孝純又怕又怒,不管不顧地跳上香台,抽出劍照著沈氏就砍,可惜砍出的傷口瞬間又愈合,他氣喘籲籲地砍了半天,沈氏仍舊抱著頭衝他笑。


    “我的頭都已經沒了,你還砍什麽?”沈氏把頭顱舉到他麵前,嘻嘻笑道。


    譚孝純咬著牙關,雙手握住劍柄高高舉起,就在這時,一道雷電橫空劈下,隻聽訇一聲巨響,屋頂一根大梁生生被雷劈成兩截,斷梁掉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譚孝純頭頂,霎時腦漿迸濺。


    “嘩啦”一聲,大雨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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