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站住聽了一陣,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馬婆子的小兒子馬般是個賣爐鴨的。他做生意不厚道,常常弄虛作假賣蒙騙來往的行商。比如一整爐鴨子裏麵,必定要將其中幾隻鴨子身上的肉片下來,隻剩頭頸完好的鴨骨架子,然後在鴨身子外頭細細裹上泥,糊些油紙,連紙待鴨子染成仿佛被炙烤過的暗紅色。最後再塗上一層油,看上去便幾可亂真。又比如去買些糞坑裏淹死的死雞臭鴨,或者得病死的瘟雞瘟鴨,拿迴家裏收拾幹淨,做成爐鴨高價賣出。總之,盡做些缺德不帶冒煙地沒本買賣。以前他隻是騙一騙南來北往的行商,如今趁著其兄馬隨的勢,一發連街坊領居都不放過。先是李嬸娘,她家裏來了山外投奔的親戚,也被馬隨帶著一隊僧兵裏裏外外的檢查了一番,還說是為了斷橋鎮的安危才做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請李嬸娘不要拿出長輩的架子嚇唬他們。最後趁機勒索了一大筆錢才算完事。再有一個,昨晚何不滿在夜市上碰見馬般,被僧兵強壓著,以比尋常熟食貴好幾倍的價格買了幾隻爐鴨迴去。結果一不注意被何家的兩個雙胞胎小兒抱住,咬了滿嘴的泥土,小兒腸胃嬌弱,當晚便上吐下瀉,哭鬧了一夜,哭的瓜子西施心都碎了。這時候,去馬家出診的狐狸表哥迴來了,四郎趕忙迎上去問。狐狸表哥道:“沒事,幸好小兒淘氣,啃的是包了泥土的那兩隻,若是吃的瘟鴨子,恐怕就沒命了。我去看過了,賣給何不滿的鴨子裏頭,有兩隻是裹了泥巴的假鴨,另外兩隻卻有些不對勁。雖然我也說不清具體是怎麽迴事,但是這樣的鴨子吃下去,恐怕一家人都要遭瘟。”說著,他揚了揚手上提著的兩隻爐鴨。瓜子西施聞言,不由得嚎啕大哭,邊哭邊罵馬家黑心爛肺,又感慨自家兒子果然是有大福報的。幾家街坊聽到聲音,都有了些兔死狐悲的意思,紛紛走出來附和,說這馬家自從出了個馬隨之後,就漸漸不將鎮上的人放在眼裏了。馬隨前幾日居然還和趙家公子起來衝突,將其打了一頓。這可真是鎮民們平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有人說,趙家以前與伽楞山的妖道攪合在一起,有如今這下場也是活該。不過,馬隨的確囂張,日日帶著一群閑漢充作僧兵,對往來客商大肆盤剝,害的許多客人寧願繞遠路也不肯來斷橋鎮。因此,鎮上的商戶生意都受了損。旁的事還能袖手旁觀,如今涉及自身利益,自然不服,要好好和馬家理論一番。接著,又有個人說起一件事:這馬隨行事真是霸道,上個月看中了鎮上開客棧的餘老板家的女兒,大咧咧去提親。那閨女早就許配給了何不滿,哪裏能再說給他這麽個不務正業的老鰥夫。隻是馬隨領著一群僧兵催逼的嚴,又找些大和尚神神叨叨說這餘家小娘子命中注定有一劫,唯有嫁給他才能消災免禍。餘家被他逼的沒了辦法,悄沒生息的賣了房子,不知何時全家都搬到外地去了。他心裏大概是氣不過,就帶著人故意找何不滿的茬。眾人圍在那裏七嘴八舌的指責馬家行事不地道。隻是縱他們在門外怎麽鬧,馬家都沒人出來,恐怕是今日無人在家。說一陣,眾人隻得散開了去。四郎這才記起,前幾日崔家的鐵衛離開有味齋之後,轉頭就進了東街忠義祠堂旁邊的餘家客棧。派人去問了好幾次,崔鐵蟾都說不必幫忙,也不肯來有味齋裏住  。四郎沒辦法,隻得由他去了。按理說這餘家也都搬走了,不知道他一個人住在空客棧裏做什麽。莫非是和崔師兄約好了在客棧裏等候?可是陸爹明明說和徒弟約的是有味齋啊。正摸不透崔玄微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店裏那個大胡子的行商忽然走過來,請四郎做隻鴨子自己帶迴去。說是家裏有個後輩酷愛吃鴨,每頓飯都要有鴨吃;如果沒有,就不動筷子。但是來了斷橋鎮之後,幾次在街麵上買迴來的熟食,都是隻有脖頸的泥鴨子,也不知是否為鎮上特產,隻是家人實在吃不慣。思來想去,唯獨有味齋值得信任,便托四郎每日變著花樣做一隻鴨子,自己吃飯時順道過來取。費錢幾何無所謂,隻是務必要新鮮幹淨。四郎便煩請他在外頭稍等片刻,自己迴去廚房現做。因馬婆子養鴨,店裏前幾日也被馬隨脅迫著購入一批鴨子。價格雖然比尋常鴨子貴上四五倍,到底也還是囫圇一隻,估計是看在鄰居的份上,沒有賣泥鴨子過來。隻是為了增加斤兩,鴨肚子裏事先灌了許多水。因此,鴨子一買迴來,全都被槐大宰殺掉,洗幹淨掛在廚房裏控水。四郎取了一隻肥大的鴨子入鹵鍋上味,也不知馬家的鴨子都是怎麽養的,一煮便是一鍋的水。這樣的肉,若是直接下鍋裏,非油星四濺不可。因此,撈起鹵鴨之後,四郎等著瀝幹淨水,然後又用紗布漬去水分,這才砍成菱形肉塊,漿上蛋糊入油鍋內烹炸兩次。等到肉色呈金黃時撈出來,裝盤擺成原鴨形狀。山豬精厚著臉皮賴在廚房裏幫忙,他於廚藝上很有天分,四郎也放心將許多活交給他做。因此,就吩咐他用紫米做些夾著鴨肉吃的荷葉夾。所謂荷葉夾,就是一種疊合狀的餅,好像一片荷葉對折後的樣子,可以從中間掰開,裏麵填入蘸上調料的鴨肉。將花椒,薑片,蒜,三伏醬油,辣椒油,花椒粉等調和製成味料,與荷葉夾,香酥鴨塊一起裝進食盒,這道菜便大功告成了。送走大胡子的行商,已經過了吃朝食的點,大堂的客人便漸漸稀少起來。隻是有味齋後院卻依舊煙火繚繞,香氣四溢。經過四郎的挽留,陸爹雖然沒有住在有味齋,但是最近隔三差五都會出現在大堂的老位置上。到底是舍不得兒子,表麵上,陸爹非要嘴硬堅稱是店裏飄出去的酒香勾起了自己肚子裏的酒蟲。“冬節到時羊酒香。”除了要吃羊肉,因著東節的水好,因此,時人過冬時還有釀羊羔酒的習俗。估摸著今日陸爹也要來,四郎抱出一個壇子,舀出一勺半透明的脂膏來嚐了嚐。羊精肉一斤,去筋膜,溫水浸泡之後批作薄片,然後用極好的稻米一升與肉一同煮爛,切碎後研磨成膏狀。之後另起一口銀鍋,將羊骨髓與油一同熬熔,然後摝去渣滓,和入先前的肉膏內,一同研磨均勻。最後,加入少許龍腦香,將拌合後的膏體倒入瓷瓶中。吃的時候用溫酒勻開即可。羊羔酒做法有兩種,四郎用這樣法子做出來的其實不是酒,而是一種膏狀物。廚房裏有洗幹淨去掉趾骨的現成鹵鴨掌。四郎抓一把槐二剝好的蝦仁,與肥豬肉分別剁成泥,加入鹽、紹酒、雞蛋清,幹澱粉攪黏,團成一個個潔白的小圓球放入鴨掌中。“這是在做什麽?”槐二問。“這道菜叫掌中珠。陸師父今日過來,我與他做些下酒菜。對了,上次茶油做的桂花茶餅也盛一碟子出來備著。”說著,四郎把鴨掌擺在盤子裏,在周圍撒上切細的火腿,夥計把灶火燒的更旺一些,然後把盤子放進白煙騰騰的蒸籠裏。因為鴨掌本就是熟的,所以不要一盞茶工夫,這道菜就蒸好了。鴨掌筋道,蝦球鮮嫩,想來送酒也是極妙的。一直低頭做菜,或者彎腰生火,肩背處便有些吃不消,四郎做菜的間隙偶爾抬頭伸展一下胳膊腿,忽然看到一條黑影從臨山那扇窗戶上一閃而過。好像是一條狼的樣子。接著,斜街上的狗便狂吠起來。冬天山上獵物少,有些餓狼會闖進村落裏尋找食物。四郎擔心鎮上進了狼,趕忙跑過去推開窗看,斜街上空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麽狼。一股旋風裹著沙塵草葉吹過來,將四郎的頭發和衣飾都吹得往後飄。要不是四郎力氣夠大,窗戶非得被風唿他臉上不可。死死抵住窗戶,待這陣怪風過去之後,四郎就看到馬家的屋頂上忽然多出來一個人,似乎是個女人,因為背對著四郎,便隻能看到一頭又黑又亮的長發一直披覆到肩膀,身上穿著白色的麻衣,手裏拿著一個很大的袋子。四郎凝神一看,袋子徐徐蠕動,裏麵傳出鴨子的叫聲。因為馬家的院子隔著幾戶人家,所以四郎看不到馬家院落裏的動靜,隻看到那女子彎腰將鴨子一隻一隻往下扔。似乎覺察到了四郎的目光,那女子猛地一下轉過臉,與此同時,在街道上東衝西撞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四郎一個沒把穩,窗戶便砰的一聲被關上了。山風唿唿的刮過,窗欞格子發出格格格的響聲,好像有人在外麵輕叩窗扉一樣。“是誰在外頭?”四郎大聲問道。一個女聲幽幽的說:“客官,要買一隻鴨子嗎?”四郎看到一條蛇一樣的古怪東西在窗戶上左右搖晃了兩下。究竟是什麽東西?四郎並不害怕,隻是覺得奇怪。他一把拉開窗戶,探頭出去看,結果外麵街道上什麽也沒有。正在疑惑間,一雙清白的手忽然扒在了窗框上,一個亂發覆麵的女人從窗戶下冒了出來,一下子往四郎跟前湊過去……“啊——”那女子慘叫一聲,化成一團白霧似的忽然消失了。陶二從院子裏扛著一直麂子走了進來,將風幹的麂子肉砰的一聲仍在地板上。“怎麽迴事?”二哥接過小妖怪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見四郎大半個身子都伸了出去左顧右盼,便幾步跨過來,將對著外頭探頭探腦的小狐狸拉進來,免得他真的翻了出去。“沒什麽。隻是方才有一個奇怪的女人站在馬家的屋頂上,又走過來問我要不要買鴨子。真是莫名其妙……馬家恐怕要倒大黴了,怪不得今日這樣安靜……隻希望不要殃及無辜才好。”四郎轉頭看向窗外,目光中充滿了擔憂。第183章 夜光卵2臨近黃昏時分,太陽西沉,天邊燃起了大多大多的火燒雲。二哥吃過飯就出去督造船隻,陸爹果然如期來到了有味齋。他和饕餮仿佛約好了似的,這個來的時候,那個必定不在。王不見王,彼此心照不宣。端著菜進店,還未踏進雅間的水墨屏風,四郎就聽到輕輕的咳嗽聲。加快步伐轉過去一看,隻見一個花白頭發的男人長身而立,暈黃的光線透窗而過,空氣中仿佛有溫暖的光點在浮動跳躍,幾株修竹瘦梅的影子輕輕晃動著映在紙窗上。陸天機正俯身,全神貫注地在鋪開的紙上作畫。四郎端著盤子走過去看他在畫什麽。——被墨色暈染出來的連綿青山間有一條漂浮著雲氣的羊腸小路,小路盡頭住著一戶人家,門扉半掩,似乎隨時都可能有人出來。紙上最顯然的地方橫斜著一枝梅,素墨勾出九九八十一朵花。一隻胖乎乎的小狐狸踮起腳尖,在那裏努力夠花枝,模樣奇蠢無比。“這是什麽?”四郎瞪著那隻狐狸左看右看,覺得有點眼熟。陸天機轉過頭,對著他眯著眼睛笑:“這是九九消寒圖。從冬至日起,即進入了數九寒天,以後你每天用筆染一朵花瓣,花瓣盡而九九出。到那時,春天也來了,這幅圖便算你我師徒共同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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