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鱗做的菜色就是水晶膾的一種,最適合夏天吃。四郎前幾日做好,今日就有現成的,都凍在銅冰鑒裏。熬煮這道水晶凍,備用的魚鱗是越多越好。因為前段時間,槐大常買鯉魚迴來做菜,所以四郎就將有味齋裏殺魚後片下來的鯉魚鱗都收集起來,洗幹淨脫去涎水,浸泡一宿。然後與河心水一同入鍋,文火熬煮。熬得湯汁濃鬱之後,再細細去掉鱗片,湯汁放冷裝進銅冰鑒裏,待其自然凝固後即可以取出。這樣熬出來的水晶膾,外觀晶瑩剔透,滋味軟滑爽口。剛取出來的一大團仿佛果凍,若是用刀切成細絲,就好像是冰絲一樣,但又比冰片來的膩滑,便有好事之人將其比作美女的冰肌玉骨。不過,要裝盤上桌,還得再加入五辛醋等調料調和,烏黑的調料一撒,倒好像是讓美女蒙塵的意味了。兩道看似稀奇古怪的菜品很快就做好了。等四郎端出去時,卻看到李大富對麵桌子上坐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羅書謀。而且兩個人似乎在低聲商量什麽。“他們兩個怎麽會攪和到一起?”四郎心裏疑惑。他端著菜輕輕走的近了些,躲在屏風後麵偷聽。為了聽得更清楚一些,四郎草帽下的耳朵都立了起來。“羅公子果然信人。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卓氏是我李家婦,不守婦道自然該由我李家處置。”李大富不動聲色把手裏的東西取過來看了看。四郎透過屏風縫隙偷看,覺得那仿佛是一張秀滿了字跡的絲絹。羅書謀低聲說:“國家有統一的律令,縱然卓李氏做了什麽錯事,也該交由官府處置,豈能妄動私刑?其實李老板對我誤會頗深。我雖然和小文君是舊識,但並不是要阻止李老板動家法。隻是既然李老板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又何必和一個弱女子過不去?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給她一個教訓,日後叫她安安分分的過日子也就罷了。”李大富聽這話,似乎找到了某種共鳴,於是語氣便緩和了下來:“若是她肯安分,那自然最好。我今日也並不想殺她,不過是讓她浸在水裏祛祛邪氣,也正一正我李家的風氣罷了!敗節之門的名聲可不好聽啊。怪道大家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小文君不過是會些釀酒的手藝,便自視甚高,輕狂無狀了。”羅書謀聽了這話,點頭同意,並且再次強調:“我將小文君一直捂得很嚴實的釀酒方子給了李老板,也請李老板信守承諾,放小文君一命。”李大富眉毛一挑:“怎麽?那小泵娘跟一隻狐狸鬼混,連孩子都有了,想不到你還是這麽護著她。羅公子真是個癡情種子啊。”羅書謀苦笑道:“她總是個弱女子,我是該護著她些。”李大富就在羅書謀沒看到的地方露出一個嘲諷的冷笑。四郎看他們說完了,這才端著兩個菜轉了出去。“春蠶到死絲方盡,可見這個春蠶最是深情了。正適合羅公子這樣的風流人物,多情書生來吃。”李大富這話說得不倫不類的,好在羅書謀並不介意。他似乎若有所感,用筷子夾起一顆銀絲縷縷的蠶蛹,麵上神色十分複雜。李大富嚐了一口拔絲蛹後,便隻管就著玉冰燒吃魚鱗凍。他邊吃邊讚不絕口:“好!好!胡老板手藝果然不凡。”四郎在一旁聽了,忙道過獎、過獎。幾人吃酒說話,不知不覺中過了有兩盞熱茶的時間,敲鑼打鼓的遊街隊伍在河市裏轉了一圈,才終於繞迴天水巷裏。李大富眯著眼睛看了看外頭濤濤無聲的洄河水,說道:“是時候了。”說著他放下了筷子,大踏步走出門去。羅書謀並不動彈,他似乎有什麽傷心事,吃著拔絲蛹,連連灌酒。對身外發生的一切都充耳不聞,似乎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難以自拔。有味齋裏的幾個閑人終於等來這場好戲,此刻都無比興奮的挨擠在窗邊,各個伸長了脖子問:“過來了沒?在哪裏?在哪裏?”很快,大日頭下就走過來一對人馬。四個彪形大漢抬著一個圓長型的木板,下麵安裝有四條支撐的驢腿,如同一張普通的條凳。然而凳子上卻五花大綁著一個少婦。這少婦自然就是小文君了。她穿著一條血跡斑斑的白色中衣,被人抬著在城中遊街示眾。天水巷有個補鍋的老光棍,又窮又醜,一把年紀還討不到老婆。今天他不知什麽緣故,興奮的全身直打顫。看到小文君居然還穿著一件白色的中衣,又是失望又是憤怒,於是便惡狠狠的罵道:“幹他娘的!淫婦就該扒了衣服遊街。”周圍的男人都附和他:“這樣敗壞門庭的小娘皮,就該剝光了她!還留一件衣服作甚?”“對!剝光她”“抽死這個不要臉的dang婦!”今日的天氣是動一動就要冒汗的,可是這些圍觀的男人依舊興致高昂。因此各個渾身都往外冒油汗,汗水加上好幾個月不洗澡所散發出來的體味,天水巷中便浮動著一股淡淡的奇怪臭味,但是這臭味反而刺激的男人們更加的興奮起來。四郎鼻子很靈敏,這麽一來自然受不了,立時便捂住鼻子退了迴來。但就是剛才那麽短短片刻,他已經被撲麵而來的熱風熏得直犯惡心——說來也怪,正常男人身上偶爾有些汗味、甚至是體臭都並不出奇,但是那群人身上泛出來的味道卻叫並不十分講究的四郎也難以忍受——就好像是死了很久的老鼠一樣,又好像是放了很久的腐肉。不知道是因為今天中午離魂的副作用,還是因為頂著大太陽被惡臭襲擊了嗅覺,四郎漸漸覺得有些頭暈腦脹起來。蘇道士冷笑道:“一群沒雞把的畜生,簡直臭不可聞!”說完,似乎看了四郎一眼,眼神裏頗有欣慰之意。把偷偷揉太陽穴的四郎看得莫名其妙。天氣炎熱,唯有河邊稍微涼爽一些。四郎不想和那群人待在一起,他揉了揉額角,悄沒生息的走到河邊的大柳樹下。看以李大富為首的那群人的架勢,似乎就要在這洄水邊將小文君浸豬籠了。洄水邊本來有些女人趁著午後空閑時間,在大柳樹下的青石板邊上,掄起棒槌搗衣。此時被這浩浩蕩蕩,揚眉吐氣的一群男人嚇得慌不迭端起衣服退到一旁。把空間全部留給男人們。押解著小文君遊街的男人來到河邊,把她裝進早就準備好的,運載豬隻的竹籠裏,然後在開口處捆以繩索將竹籠吊起來,放到洄水裏淹浸。水剛好淹沒到小文君的脖子,她的頭部依然是露到水麵上的。有看熱鬧的閑漢表示不解:“怎麽還露出一個頭來?”語氣裏滿是對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居然沒有受到應有懲罰,說產生的不滿。李大富腆著肚子,有些悲憫地說:“這婦人雖然德行敗壞,但是我念在她也是被一個狐妖迷住,才做出這樣的錯事,便不惹趕盡殺絕。我今日動用家法,並非為了為難她,乃是為了祛除她身體裏的妖邪!”周圍的人便捧他臭腳,說他仁慈大度,不愧是一家之主之類的話。小文君方才不知道是不是暈了過去,此時悠悠醒轉,聽得此言,立時破口大罵:“呸!我小文君是妖邪?醫治我的神醫是妖邪?不分青紅皂白的禿驢,口蜜腹劍的偽君子,這才是真的妖邪!”李大富居高臨下站在岸上:“嗬,還在為那個妖怪說話,你真是鬼迷心竅了!既然口口聲聲說冤枉,我就問你一句,你敢發誓替我兒守寡一輩子嗎?”小文君也硬氣,到了這個地步還是不肯服軟,梗著脖子道:“滾,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姑奶奶好好一個活人兒,被你們騙來江城嫁給個癆病鬼,如今憑什麽要我替個死鬼守寡?男未婚女未嫁,尋求愛侶就是淫邪?你們這群男人,一麵自己三妻四妾,一麵又要求女子守身如玉。憑什麽?說什麽三從四德,統統放你娘的屁!”四郎戴著大草帽,和蘇道士兩個也站在洄水邊,他們旁邊就是那群洗衣的女人。如今聽了小文君這番話,盡管四郎是個穿越者,也被驚得站立不穩,中國自古就是個男權社會,似乎隻有隨分從時的女人才能算作是聰明,而小文君這樣硬要拿雞蛋碰石頭的,無疑就是個一等一的蠢婦了。人都是不能脫離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環境生存的,若是一個現代女性來過十幾年古代生活,說不得也會開始自覺維護封建禮教。誰知道小文君一個古代女人居然有這種覺悟!又肯用這樣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來反抗來自整個社會的束縛呢?四郎作為一個現代人,雖然不能說小文君做得對,但是卻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跟有錢有勢,且有社會輿論支持的公公李大富一比,小文君的確極弱勢。不過是不肯生生把憋迴去,做個立牌坊的賢德婦人,就被人說成是妖邪。四郎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是貞,什麽又是淫了?高門大戶裏的醜事比小文君這幾句話駭人聽聞的多,可隻要蒙上禮教和權勢的麵紗,便又是正人君子、貞烈好女了。大約是有些事可以想,可以做,但是不能說,不許寫。因為小文君這番話說的太過直白大膽,旁邊那群搗衣服的女人便都皺起了眉頭,對著狼狽淒慘的小文君指指點點:“可真是被鬼迷了心竅啊。這麽些話虧她一個女孩兒也能說得出口!”有個麵向慈和的媳婦子在旁邊附和:“女兒家的貞烈名聲,自來就是一等一的重要。我家夫君嗜酒如命,所以我也同這個酒娘子打過交道。她以往看著也還好,可見必定是被狐妖作祟的緣故。唉,我聽家裏的老人說過,這狐妖可是害人的東西,慣常最會用些旁門左道來迷惑人,誰若著了道兒,就會生重病,嚴重的還會死。”一個婆子卻不同意,:“瞎,什麽迷了心竅,這小文君曆來就有些輕浮,不守規矩,她做出來這種事啊,我可一點都不意外。唉,你們知道不知道,聽說她以前和那個姓羅的書生也有一腿呢。”說完,她有些苛刻的看了那個年輕媳婦一眼,年輕媳婦便不敢說話了。婦人們正在說羅書謀呢,他就打著扇子走了過來,明晃晃的穿著一件白衣,十分打眼。圍觀的糙爺們有很多都看他不慣,此時就有男人大聲嚷嚷:“這也是個奸夫!李老板可別放過了他!”“對,幹脆一並沉塘罷。也叫他們去陰間做一對鬼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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