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想著,四郎也對狐狸表哥的事情沒了辦法,隻好低頭拿鴨子出氣,將其斬成八塊,加入甜酒、醬油蔥薑之類,等到湯汁淹沒鴨子後,就放入瓷罐中,用老荷葉封口至鍋中蒸熟。幹蒸鴨是隔水蒸,為了去除肥大的婁門鴨肉中的油膩之氣,四郎又洗了一把幹菜放進去,這樣不僅能吸收油膩,更可添加香醇之味。這樣約莫蒸了兩隻線香的時間後,四郎揭開鍋蓋一看,幹蒸鴨已經肉爛如泥,味道鮮美。江城太守點的幾道菜烹製好後,四郎親自拿一個托盤裝了,打算送到二樓雅間裏去。還沒走出廚房,就聽到大堂裏傳來一陣陣叫好的聲。四郎轉過一道屏風,便看到書生們那一桌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個茶娘——正是上半天有過一麵之緣的彭家喜姐。現在她換了一件白色帶著素色小花的裙子,料子是江城才興起不久的“浣花錦”,因為薄施脂粉,和先前那副哭哭啼啼的樣子不太相同,四郎一開始真沒有認出來。[她又不是歌伎,又不是女先兒,為什麽會來大堂和群男人擠在一起?]一個女孩兒跟群書生來食肆吃飯,可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孩兒會幹的事情。事兒媽四郎不免有些替這姑娘擔憂。喜娘把她從家裏帶出來的銚孟勺湯盤類器具擺了一桌麵,每一件都璀璨耀目,十分精致,估計是彭員外攢下來的珍品。受到崇尚清談,愛好一切又花金錢又花時間的風雅技藝的士族影響,茶道盛行朝野。貴族中常有鬥茶的風習 ,而在民間還流行一種“ 分茶” 的遊藝,在當時又稱為“茶百戲”。是能夠與琴棋書畫等藝並列的一種遊藝活動,需要極為高超的技藝。分茶者手把茶壺,就能夠將茶水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纖妙如畫。江城人熱愛各種遊樂活動,所以這種風雅的遊戲活動風靡一時,而分茶高手自然受到時人追捧。喜娘作為茶娘,已經洗幹淨了自己帶來的兔毫盞。羅書謀在一旁殷勤的把團茶碾成粉末,倒入兔毫盞中。似乎被這麽多人盯著,年紀不大且一直養在深閨的喜娘難免有些緊張。隻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滿臉嚴肅,一絲不苟的取出自己帶來的一罐水。姿態嫻雅地跪坐著,將茶水倒入盞中之後,就開始用指關節輕輕擊打拂動茶碗。這些擊拂的動作都是有講究的,不可有絲毫差錯。“是個茶戲高手。”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神出鬼沒的狐狸表哥不知何時來到了四郎身邊,讚歎了一句。四郎其實不大懂這些,但也知道能夠得到茶道高手胡恪的一聲讚譽,實在不容易,趕忙睜大了眼睛去看。隻見隨著喜姐手上的動作,茶水在兔毫盞裏相遇,盞麵上便呈現出怪怪奇奇的幻變來:開始水中亂紛紛的茶末好像三月晴空裏的柳絮飛舞,不過須臾,柳絮落入一條江水中,然後江水上出現了兩隻鴛鴦的剪影來,幾乎連絲毫的絨毛都清晰可見。一時間周圍采聲雷動,有味齋裏的食客紛紛伸長脖子觀看,連樓上雅間裏的貴客也踏出房門,在二樓居高臨下的觀賞這場絕妙的分茶表演。羅書謀乘興吟詩一首:“分茶何似煮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出瑤池,隆興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匝麵,影落寒江能萬變……”四郎雖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也知道這大概是在誇讚茶娘手藝精妙。至於詩的好壞以及是否押韻之類的,雖然四郎通通不懂,但是羅書謀能夠臨場作出詩來,便足以叫四郎這個另類文盲讚歎不已了。樓上觀看的趙太守哈哈大笑,帶著一撥人從二樓走下大堂。“詩好,茶更好!”四郎看到羅書謀露出一個躊躇滿誌的笑容。他還注意到喜姐原本穩穩當當的手忽然微微晃動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這忽如其來的騷動所影響,茶盞裏的春水鴛鴦便化作了長空萬裏間的一隻孤雁。趙太守已經走到了喜姐近前,看到盞中場景變化,似乎更為欣賞後一幅水丹青,讚道:“如此意境,倒比剛才的更佳一等了。”太守旁邊跟著一個形貌昳麗的小公子,聞言卻頗為不屑的哼了一聲。趙太守不高興了:“這種水丹青的技藝,要學成是很難得,沒有天分之人就算是費盡工夫也學不來。端兒須知,這世上的技藝要學成,就算是極有天賦之人,也要勤學苦練才是。對於這些有才華的人,我們理當尊敬而不可輕慢。”四郎這才知道,這個白淨麵皮桃花眼的小公子就是被韓大疤臉誤打誤撞拐迴來的趙端公子。聽了自己父親的話,這位趙端公子眼角微挑:“父親大人教訓的是。不過,這位小娘子的分茶手藝雖然稱得上嫻熟,但是卻說不上心手相應,善幻能變。”趙端的桃花眼勾魂奪魄,本就性好龍陽的趙大人有些不敢直麵這樣的眼波,略微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也許是對自家嫡子的輕狂舉動不滿,趙大人沉下了臉:“哦,竟然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分茶高手?”第83章 女兒茶4趙端公子壓根不怕太守的冷臉,他口中那個心手相應,善幻能變的分茶高手就是不久前新拜的師傅——周謙之周公子。周謙之連連擺手:“端公子過獎了。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再說,其實我也並未得茶道真昧,不過是早年在西蜀之時,看過別人點茶,學來一點皮毛罷了。那人……那人才稱得上是此道高手……”說到這裏,周謙之似乎陷入了某種迴憶之中,他的眼睛仿佛透過虛空,看到了久別的蜀中故人:“煎茶舊法本來就出自西蜀。千年前,荊巴間有神人發現了茶葉可飲用,後來巴人就采茶葉,與蔥、薑、桔子等物作餅,再將茶餅搗末置瓷器中,以湯澆覆之。這種煎茶法傳到中原之地後,漸漸加進去了更多的形式,演變為分茶。喝茶本身仿佛已經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成了喝茶的形式。所以說,分茶終究是小道,目的不過是為了在這個過程中消除內心叢生的欲念與狂亂。本末倒置並不可取。”趙端斂容垂首,無比恭謹的應道:“弟子明白了,謝師傅教誨。”四郎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太守公子雖然有些古古怪怪的,神情中總像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但是的確很尊敬自己的老師。趙太守聞言哈哈大笑:“周公子雖然並非士族出身,但是頗有大家風範,又是端兒的師傅,大可不必這樣謙虛。說起來,上次老夫一時不查,危些受到崔家小兒的羞辱。也是多虧周公子見識不凡,雄辯滔滔,才打壓了那些目無下塵的北方門閥的囂張氣焰,也叫他們知道我們江城並非無人。寒門中亦有不凡之人。”周謙之微微一笑,目光卻漫不經心的在大堂中掃來掃去,似乎在尋找什麽人:“太守過講了,區區不才,隻是曾經恰巧見過真正的雲霧茶。”趙端嘻嘻笑道:“這次的確是多虧了師傅大人。哼,商人隻追逐利益,居然欺瞞到父親大人的頭上!依我看來,這彭員外實在該殺!殺雞儆猴,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欺騙父親您的下場。”說這種話的時候,趙端就和所有普通的,不識人間疾苦的小少爺一樣,霸道任性的語氣裏帶著幾分天真的蠻橫。或許是因為四郎很清楚他的來曆,聽了這幾句充滿殺意的話,很清楚這位太守公子可不是在開玩笑。趙太守愛憐的看了一眼失而複得的寶貝嫡子,麵上卻故作嚴肅地教訓他:“誒,我兒此言差也。遇事須賞罰分明。這個茶商的確得罪了為父,但是罪不至死。正好如今南邊要新修建一道牌坊城樓。麵上刻字後讓他去修城門也算是罰當其罪。我兒切忌,為官一任,縱然不能造福一方,也不該濫用刑具,多造殺孽。”趙端聽了便低下頭,乖乖說道:“父親大人處理的極好,孩兒曉得了。”雖然他口裏這麽說,四郎卻分明看到這位經曆坎坷的趙端公子從嘴角兩端咧出一個惡意滿滿的笑容來。也許這位趙端公子雖然重生人世,骨子裏依舊是含冤而死的鬼魂,對活人甚至是他的生父趙太守,都充滿了怨戾之氣,但是四郎卻不明白他究竟遭受過什麽,才會在活人身上出現這樣濃烈的近乎實質的怨氣了。四郎隻知道,自從金蠶一事之後,江城已經死了不少人了,彭員外的事情和周謙之等人聯係在一起,事情就不再那麽單純了。這麽一想,他心裏不由得發寒,要打開地獄之門,江城究竟還會死多少人呢?別的人似乎都看不到趙端那個詭異的笑容,周圍的書生清客們紛紛誇讚太守宅心仁厚,趙端公子殺伐果決,而且十分孝順,父子兩都是一時豪傑,父慈子孝,羨煞旁人雲雲。其遣詞造句的肉麻之處,顯些讓四郎懷疑他們的嘴裏都抹了開春新來的白蜜。這一片頌揚聲裏卻夾雜著不和諧的嚶嚶哭泣。眾人一看,原來是一直垂頭坐在矮幾旁的茶娘盡管極力忍耐,聽到趙太守的話後還是小聲啜泣起來。眼見著太守大人麵露不愉,旁邊一個清客便搶著喝罵哭泣的喜姐:“兀那小娘皮,為何在太守大人麵前啼哭?快快如實報來!”可是喜姐卻隻是哭,低著頭揉捏著自己新做的裙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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