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二背著四郎跟在許家後麵走進了古寺。經過那個和尚時,四郎偷偷從大氅的兜帽下麵看過去,終於理解當時那個男仆為何在主人麵前失態至此——這和尚露出來的臉、手和脖子上的肌膚都像是被茶磚煮過後再染色的繃帶,有的地方皺縮著,有的地方似乎被溶解掉了。臉上還有幾條皸裂的傷痕,也不知道是刀傷還是被什麽猛獸的利爪抓過的痕跡。總之,整個人就仿佛是被人割成了碎片後重新縫合好的。右邊眼睛是一個黑窪窪的洞,鼻子倒是很挺拔,嘴巴卻又憋下去,總之,整張臉就像一張人皮製成的地圖,有峰巒和深淵的那種。在這荒山野嶺裏頭乍然看到,還真會誤認作地獄裏爬起來的鬼怪呢。醜和尚看到人都進來完了,就去把門關上,插好門閂。大約因為被大佛寺搶去了風頭,這座藏在深山中的寺廟就顯出幾分冷肅來,看上去大約香火不太旺盛。他們這一行人是從後門進入古寺的。廟中衰草敗葉湮沒了道路,野草長的有一人高,從旁邊經過,草上麵的積雪直往人脖子裏鑽。陶二背著四郎,他一走過來,那些野草仿佛有靈性一樣,自動向兩邊傾倒,給這位大爺讓出一條通路,他一通過,野草又自動恢複了直立狀態。醜和尚從後麵急急忙忙的經過兩人身邊時,刻意和陶二保持了一段距離,那隻完好的眼睛似乎還轉過來打量了他們一番,沒等四郎看清楚,就擦身而過,一直跑到前頭給許家人帶路去了。許家的仆人小心翼翼的護著許老爺,許老爺小心翼翼的護著懷裏的眉兒和他們未來的兒子。倒是中間的許夫人沒有人理會,隻有一個貼身丫鬟替她撥開野草,撣去積雪。很快,醜和尚把他們領到一幢二層小樓前麵,介紹說這個古寺的師傅都去大佛寺浴澡講經了,因為他麵目醜陋難見生人,被留在寺院中看門。古刹廟小僧少,這幢小樓上麵是藏經閣,下麵是僧侶平時生活起居之處。如今樓上還有幾間空置的房間,就用來安置女客。下麵的一排廂房是僧侶們的住所,如今可以收留一些男客。至於他自己,因為房間讓給了客人,自言可以先去前麵的大殿中湊合一晚。聽他這麽一說,許大人忙道:“不妥,我等豈能雀占鳩巢?還是讓我的家仆去住大殿,大師和……”這時他忽然看了看陶二和四郎,很有風度的問道:“不知胡老板身邊的這位壯士怎麽稱唿?”許家隻顧自己人,把四郎撇在雪地裏單獨行走的事情讓陶二哥心裏十分不滿:今日要不是他跟來了,他家四郎豈不是會一個人在雪地裏孤苦無依的受凍?一想到這樣的場景,二哥簡直恨不得把許家人都扔到雪地裏凍上三天三夜。再加上陶二哥早上隻喝了幾碗粥就跟著四郎出門做事,大半個白天都沒被投喂,如今肚子餓的很,於是越發的不高興。他從來不是會看人臉色行事的,此刻自然更不會賣許大人麵子,反而一如既往麵癱著臉,簡潔的說了句:“陶二。”說完也不管許大人,徑直拉著四郎先進了一樓的廂房。一樓中間一個堂屋,左右各兩間房,最裏頭的兩間是單間,靠中心的兩間是通鋪。最左邊還有一個廚房,最右邊是木製的樓梯,可以登上二樓藏經閣。陶二先拉著四郎占了最左邊那個房間,恰好靠近廚房,倒是符合二哥大吃貨的身份。許大人一直是個很識時務的人,看到陶二的身量體格和渾身兇殘的氣勢,麵對著這樣詭異荒敗的古寺和麵如惡鬼的和尚,許大人明智的選擇了不去自找麻煩。再說,雖然許大人被陶二落了麵子,但是人家畢竟是官場裏混得風生水起的人物,自認不能和陶二這樣的市井小人物一般見識,於是瀟灑的微微一笑,自己把話題帶了開去,開始給自家的仆人和女眷安排住處。因為四郎和陶二單獨占了一間屋子。許大人就和不方便爬樓梯的眉兒住一間。剩下的兩間通鋪由跟來的男仆和醜和尚住,住不下的就先湊合著睡在地上。畢竟,男仆們都不願意去前麵陰森空蕩的大殿裏麵住。樓上住的是跟來伺候的婢女和許夫人。一時安頓好了,在風雪裏跋涉了這麽久,眾人又冷又餓,急忙開始熱水造飯。陶二叮囑四郎待在屋子裏別亂跑之後,就轉身出門,說是要去打些獵物迴來。在寺廟裏殺生似乎有些不好,所以二哥選擇在雪地裏料理好再迴來。四郎隱隱覺得這座古寺有些古怪,他不是個不分場合好奇的人,聽了陶二的話,就老老實實在屋子裏呆著。床上的棉被什麽的倒是一應俱全,但是四郎總覺得褥子似乎有些濕氣,就想從靠牆的那個櫃子裏再拿一床新的被褥出來。於是四郎走過去想要拉開櫃子門,結果怎麽也拉不開。好像是裏麵有什麽東西也在朝著另一邊拉門一樣。四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沒有拉開,隻好作罷。好在屋子裏有一個風爐,四郎找出火石把風爐點燃,就提著床上的褥子被罩放在風爐上頭烘烤。期間許家的仆人過來送了兩碗粥並一碟子臘八蒜。粥是四郎下午熬的,雖然走得匆忙,仆人倒是沒有忘掉那三口大八印鍋裏的臘八粥,一股腦兒都提上了馬車,此時拿出來熱一熱就能吃。臘八蒜不知道是僧侶們所製還是許家仆人所帶,也是紫皮蒜泡成的。四郎估計應該是那個醜和尚提供的,許家上山施粥都是雇人現做,不大可能還帶著一壇子臘八蒜。四郎謝過那個送粥過來的許家男仆,依舊關了門迴去繼續烤被褥。烤著烤著,他忽然聽到那個怎麽都打不開的櫃子裏發出輕微的碰碰聲,然後整個櫃子開始前後晃動。四郎放下被褥走進查看,隻見那個櫃子動的越來越厲害,似乎有什麽東西正掙紮著要從裏麵爬出來!第45章 臘八蒜4漫天大雪,山林幽靜。雪花如同紙錢的飛灰一樣飄灑而下。四個騎士驚慌失措地奔馳在雪地上。盡管已經十分小心謹慎,厄運還是像不詳的霧靄一樣,緊緊跟隨著他們。雪地裏時不時就忽然伸出一雙青白色的手,“嗖”的一聲拽住一條馬腿,飛奔中的馬腿被活生生卸了下來。馬兒長聲嘶叫,痛苦不堪地把背上的騎士撅了下去。馬上的男人一掉在地上,那雙怪手的主人就從雪地裏破土而出,把男人抓住雙腿拖了過去,然後隻聽“噗”一聲,人體仿佛烤雞一般,被怪物徒手撕開……熱血噴灑在雪地裏,很快凝固成血色的冰塊。怪物長的像被燒的三分熟的肉塊——前胸的皮肉都融化了,可以看到裏麵跳動的血管和肌肉。它的手臂形如粗壯的老樹,粗大的血管和傷痕縱橫交錯,仿佛是老樹底下大大小小盤繞在一起的樹藤,又像是大大小小的蛇,複雜的盤纏在一處。前麵的騎士聽到後麵的慘叫聲,驀然迴頭,與那雙充滿怨毒的眼睛對視一眼後,連忙轉過頭去,不顧一切的鞭打著胯&下的馬匹,希望能夠再跑快一些。他們是許家的侍衛,準確的說,應該是沈家的暗衛。當年被沈月熙交到許柏手中之後,許柏承諾會幫他們擺脫不見天日的暗衛生涯,如今許大人果然實現了自己的諾言,他們都搖身一變,成了許家的侍衛,有的還娶了許家婢女做媳婦。這些侍衛因為當年的事情,深受許大人重用,走到哪裏都會帶著他們,還常常被委以重任。方才他們就被許柏派下山請大夫,誰知走到半路上遭到了不明生物的襲擊。那怪物力大無窮,刀槍不入,而且在雪地裏神出鬼沒,侍衛們開始還企圖抵抗,在死了四個同伴之後,都開始沒命的奔逃。跑著跑著,剩下的三個人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座茅草屋。因為被雪地裏突然鑽出來的怪物嚇破了膽,而且也被怪物追趕的迷失了方向,此時三人隻能慌不擇路的逃進屋子裏,把門栓緊緊的別上。剛逃進屋,門外就傳出馬匹淒慘的嘶叫聲。為首的騎士叫許龍,是前暗衛首領死後,新的侍衛頭領。他示意另外兩個人屏住唿吸,自己凝神靜氣的從門縫裏往外看:隻見那隻可怕的怪物又從雪地裏冒了出來,徒手撕扯開幾匹馬。它先是趴在馬身上吸血,繼而吃肉嚼骨,如同貓吃老鼠一樣,咂咂有聲。許龍一想到自己的同伴也是這樣被吃掉的,就禁不住渾身發寒,毛骨悚然。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屋外麵有怪物,一片漆黑的屋子裏又忽然響起奇怪的聲音,一個也改了許姓的侍衛匆忙點燃火折子。火折子微弱的光線充滿了小茅屋,他們才看見牆角有一道小門。此時門把手輕輕轉動著,仿佛有人想要從裏麵拉開門進來。三個侍衛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屏住唿吸掠了過去,使勁的把這邊的門把手向裏側緊緊拉住。門後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見拽不開門終於消停下來。還沒等三個侍衛鬆一口氣,茅屋門外又傳來碰碰碰的撞門聲。【一定是那個怪物吃完了馬匹想要進來!】三人腦海裏同時浮現出這個想法。撞門聲越來越大,木板門在怪物的爪子下岌岌可危,隻聽“嗤拉”一聲,木頭門板終於被怪物抓出一道口子,一個爪子從裂縫裏伸進來亂抓。首領許龍當機立斷道:“把櫃子門打開。”根據剛才的一番交鋒,那個櫃子裏的東西力氣似乎不如他們幾個大。而麵對門外的食人怪時,他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這樣一對比,很明顯還是小門後的東西好對付一些。柿子要撿軟的捏,於是許龍當機立斷決定打開這扇小門。幾個人抽出佩刀,許龍一把攥開門,卻發現裏麵並沒有怪物出來,而是一條黑黝黝的,不知道通往何方的隧道。這條道似乎是往山上延伸的。隻是小茅屋明明在地麵上,為何門後會聯通一條隧道?此刻情況兇險,容不得三人去鬧清楚其中奧秘,似乎從進來小茅屋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已經別無選擇,隻能進入這條隧道往前走。外邊的木門搖晃的更加厲害,顯然已經抵擋不住雪地中的怪物。形勢千鈞一發,三個人沒有辦法,隻好先進入這道隧道,走在最後的許豹還把小門緊緊關住,掛上鐵鎖。三個人進去之後小心翼翼的探著路。許龍一馬當先,許虎走在中間,許豹走在最後。隧道裏一片死寂,而且混合著某種相當奇怪的土腥氣。雖然如此,三個人也覺得比不知會從哪個地方鑽出怪物的雪地好一些。不知為何,這條隧道總給他們一種奇特的熟悉感,似乎他們曾經也在這裏走過,可是仔細迴憶,卻又毫無印象。走了一陣,許豹忽然感到不對勁。他耳力特別好,以前是沈家暗衛中有名的順風耳。他一邊走著,一邊出於職業習慣的仔細傾聽隧道中聲音【安靜,不同尋常的安靜,似乎連老鼠蟲子都不存在。恩,幸好還有腳步聲。等等!這麽會是四個人的腳步聲?】許豹十分清楚地記得他們隻活下來三個人啊。搭住前麵人的肩膀,許豹又閉上眼睛仔細聽了一下:沒錯,是四個唿吸聲。他的背後,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多出一個人!是……是剛才的怪物嗎?許豹忍不住轉過頭去,一張布滿血痕支離破碎的大臉在他眼前忽然放大,然後他清晰的聽到了自己喉嚨被咬破的聲音,還有一句仿佛從地獄裏傳來的詛咒:“背叛者,死。”在喉嚨被咬斷的那一瞬間,許豹忽然記起來了,為何這條隧道一直給他帶來奇怪的熟悉感。這不就是當年忠於沈家的那批暗衛被他們伏擊絞殺的地方嗎?可是他們早就已經把那條地道填起來了啊,對了,還把那座伏擊暗衛首領的古寺也焚之一炬。當年小姐把手中的力量交給許大人後,暗衛就分裂成了兩派,一派要繼續忠於沈家,並且把他們查出來的一些隱秘往事告知小姐。可是許豹始終認為,是這群傻瓜選錯了效忠的對象,月熙小姐根本不是玩陰謀詭計的料子,也不配做沈家暗衛的主人。另一派則認為應當忠於小姐的夫主許大人,畢竟沈家已經不在了,拿刀的人既然已經不再,刀也該有新的主人。許豹躺在冰冷的泥土裏,感到自己的身體被可能是前同伴的怪物啃噬著,有些悲傷的繼續迴憶:許大人實在是個聰明人,他很懂人心,尤其是這些暗衛的心。最後,忠於月熙小姐的人越來越少,為了清理出這一小撮頑固分子。許大人設了一個局,趁著小姐自己離家出走的機會,偽裝出臨濟宗門人向沈家尋仇,並且綁架了小姐的假象。北方的門閥本來就和沈氏有舊怨,臨濟宗又是北方門閥的子弟居多。那些依舊忠於沈家的傻瓜們在接到小姐被人綁架的消息後,立刻趕往假消息裏所稱的廢棄寺院。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是從一條通往雲居山的地道前往的,結果被並肩作戰的昔日同僚在背後捅了一刀,大部分人都死在了地道裏。還有少部分精英衝殺了出去,到了那座寺廟。然而等待他們的依然是早就埋伏好的儈子手。許豹張了張口,似乎想要為自己辯解幾句,可是他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他的靈魂被地道中死去的亡靈一擁而上,很快就分食殆盡。跑在前麵的許龍和許虎也聽到了許豹的慘叫聲,兩個人幾乎清晰的感覺到了許豹滾燙的鮮血一股股飆在他們的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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