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件事後,小皇帝便再也沒來過扶搖殿,也沒有傳召過我。聽說他夜夜棲宿於蒹葭宮,就和以往一樣。宮人們都暗自裏說著我已經失了寵,還說這也是可以預見的,除了惠公子外,沒有一個妃子能真正抓住小皇帝的心。    於是那些平日裏時常來這裏走動的賓主也不再出現了,飯菜也恢複到了還在翠微院時的水準,入夜後那瀑布輕靈的水聲隻讓人覺得寒冷,一切都迴到了原點。    我一直沒哭,眼眶幹澀澀的。遷易倒是偷偷哭了好幾迴,他以為我聽不到。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習慣性地喊了句“問楓幫我盛碗湯”,直到聽到我聲音寂寞的迴響,才反應過來問楓已經不在了。遷易紅著眼睛走過來,將湯奉給我。    我卻掀翻了他手裏的湯,一拍桌站起來瞪著他,怒斥道,“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還是不是男人!!!你這麽哭有用麽?!問楓會迴來麽!!!”    他被我嚇到了,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    我繼續怒吼,“他已經走了!!!被我給害死了!!!你要是真有出息,就給我好好的該幹嘛幹嘛,別再讓人抓住把柄!!!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讓問楓白死!!!我也絕對不會再讓你們任何人出事!!!”    我吼得聲嘶力竭,眼睛也在一漲一漲的疼,甚至有些歇斯底裏的感覺。遷易連忙衝過來跪在我身前,抱著我的腰身,悲道,“才人,您別這樣,您還不如哭一場呢……您別憋著了……”    我卻嗬嗬嗬地笑了,一下子推開他,轉過身去用雙手捂了會兒臉,平靜一下心緒。然後我轉過身來看著遷易,已經整個殿裏被我嚇到的宮侍們,我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著他們每一個人。    “遷易,我們還沒輸。”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穩,平穩到都有些發冷了,“以前是我傻,可是我不會再繼續傻下去了。”    從前的我怎麽會以為我可以就這麽簡簡單單在後宮生存下來,我怎麽會以為我鬥得過這些在皇宮裏住了一輩子的人。所有瑾叔的那些告誡,我為什麽沒有當真?    皇帝的寵愛是能夠依仗的麽?是能夠相信的麽?    這華美的亭台樓閣,今天是你的,明天就是別人的了。到時候不僅自己,連自己重要的人都保不住,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欺負,被禍害,被殺死。    笙歌醉夢背麵,其實是血淋淋的戰場才對吧?可為什麽這個道理,要問楓用生命來換,我才明白?    我誰也不恨,我隻恨我自己的愚蠢。    我攏了攏身上的衣衫,眼睛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命令道,“哭是隻有弱者才會做的,從今以後,這扶搖殿裏,誰也不準再哭!”        第27章        整個秋天一片陰霾,楓葉終於一點一點凋零殆盡,寒氣像是勢頭強勁的河流一般奔湧過來,天越發的冷了。    小皇帝傳召我的時候我正伏在案幾上臨摹繪本上的駿馬圖,現在我隻能畫些國畫了,自從出了問楓的事後,我沒有出過門,也沒人再定期地送油畫顏料過來。    接到詔書後,遷易一臉喜憂參半的樣子。    我知道他在喜什麽憂什麽。小皇帝這麽久沒有動靜,如今似乎終於氣消了,但是這次召見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說不定是把我叫去教訓一頓。    我放下筆吹熄了一旁的燈燭。以前都是問楓幫我掌燈。    宮侍們開始燒熱水為我沐浴更衣。這一套工序我已經很熟了,坐在浴桶裏有些昏昏欲睡。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兩隻殘蛾圍繞著罩著白色紙糊燈罩的燭光撲朔,一遍遍撞在那燈罩上,發出莎莎莎的響聲。我看它們如此鍥而不舍,幹脆伸手拿開了那罩子,它們便不顧一切地撲向那火焰,最後幻化成兩道在空中盛開的火之花,絢麗地撲動兩下,便化成了灰燼。    我看著這景象,心裏竟然升起幾分難過的感覺。    天氣冷了,遷易為我披上一件比較厚實的披風。訂做的冬衣遲遲不發下來,也隻有這樣每日裹著披風將就著度日。我跟著四名打著燈籠的宮侍步下一級級的石階,坐上車輦往未央宮的方向行去。    未央宮仍然那樣高傲宏偉,有著俯仰天地般的氣魄。高高的樓台上紅色的宮燈把入夜黑壓壓的天空也映成了傍晚的玫瑰紅,站在高大的宮門前,我宛如蜉蝣般渺小。    小皇帝正斜臥在鋪了一張不知什麽動物的毛皮的臥榻上,一手拿著一隻沾了朱砂的筆在一張文書上圈圈寫寫。我見了他,忽然覺得這個人變得像是照虛了的相片一樣模糊,變得遙不可及起來。    我跪下磕頭,“臣下見過陛下。陛下萬福。”    “快起來吧,地上涼。”他的聲音清明,語調舒緩。    我站起來,向他走過去。他微微彎起的眼角,一麵臉頰上深深的酒窩,看起來甜美得像罌粟花一樣。我不明白為什麽在問楓的事後他還能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用這種表情對我笑,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也想不到我自己居然也能這樣笑起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陛下,這麽晚了還要批公文嗎?”我一邊說著,一邊解開披風的帶子,杜若過來接過我的披風。我也坐到矮榻上,與他隔著一張小桌。    “幽州正鬧著雪災,派去祈國出使的隊伍又整裝待發,不忙不行啊。”他說著,摸了摸我的衣袖,眉間微蹙,“怎麽穿的這麽單薄?”    我依舊是笑,“出來的急。”    “急什麽?隻披一件披風怎麽行?”他讓杜若把他的手爐拿過來給我捧著。我趕緊謝恩,誠惶誠恐。    接下來,他好一陣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好像第一次見我似的,“你怎麽好像憔悴了很多啊?下人們沒有盡心伺候麽?”    我忙說,“隻是臣下這些日子閉門思過,十分後悔,所以看著可能有點兒憔悴,謝陛下掛懷。”    “你手下那名宮侍的事兒,也怪朕,對你太殘忍了。”他幽幽說著,輕輕握住我的手,“朕向你道歉。”    “陛下言重了,那是臣下失了體統,對下人疏於調教,衝撞了惠公子。這兩個月來臣下反複思量,這是臣下之錯,不該……不該仗著陛下的恩典,驕傲跋扈。臣下有罪。”    小皇帝臉上露出幾分驚訝之色,微微揚起眉梢,嗬嗬笑起來,“你還是鈞天麽?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我揚起嘴角,“人總是要磕磕碰碰才能活明白。臣下隻是反省了一番自身而已。”    “說得好。沒想到你這麽識大體。”小皇帝輕歎了一口氣,“朕是最討厭後宮有人恃寵而驕,或者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爭這爭那。朕已經很累了,不想迴到後宮還要麵對這些破事兒。”    “臣下明白。”    他忽然站起身來,繞到我麵前,伸出手托起我的臉,拇指拂過我的眉梢眼角,“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他眼中脈脈的深情,就像是一個不見底的深淵,讓人一直一直往下墮落,摔得粉身碎骨。    我隨他躺倒在床榻上,迴應著他的吻,迎合著他的動作。可是心裏卻一直很冷,冷得另裸|露出來的皮膚也在戰栗,那曾經令我心醉神迷的快樂一直在遠處徘徊,以往不值一提的疼痛卻被數倍地放大。    我知道這樣不行,這樣會被他感覺到。於是我閉上眼睛,讓自己暫時封住記憶,把思緒追溯到幾個月前,問楓還沒有死的時候。假裝相信小皇帝給我的那些溫情,嚐試著沉浸在他親手為我編織的虛幻裏。    這個方法是可行的,那個夜晚如同過往的每一夜一樣火熱。    事後,他躺在我身側,把玩我的一縷頭發。我懶懶地睜著眼睛,忽然很想抽根煙……    迴頭應該去找段熙和幫我弄點煙草什麽的……    “鈞天,現在你身邊隻有一個貼身的宮侍吧?”小皇帝忽然問。    “是。”    “那朕再賜你一個吧?”    “謝陛下,但是遷易一個人就夠了。”    “怎麽會夠?哪一個夫人不是兩個貼身宮侍。”他支著頭看著我,有些情|事後的懶散,“這樣吧,我把杜若賜給你。他以前就伺候過你,使喚起來也會比較合心。”    我心中打了個突。杜若?這可是他的貼身掌燈宮侍,就這麽派給我了?    他應該是看出了我的訝異和不信,喚了聲,“杜若。”    不多時那個總是略顯佝僂的柔順人影便出現在放下的朱紗簾後,模模糊糊的,“陛下。”    “朕打算讓你去伺候楊才人,你可願意?”    “但憑陛下做主。”    “好,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早跟著楊才人去扶搖殿吧。”    “是。”他應了一聲便又退下了,我有點不確定地看著小皇帝,“這樣好麽?會不會太委屈他了?”    “這有什麽?在這兒伺候我在那兒伺候你,不一樣是伺候?”小皇帝說得無所謂,“也算是朕對你的補償。”    我看著他輪廓優美的側麵,心裏奇怪這樣一個美麗的人怎麽會如此冷情?杜若伺候了他這麽多年,他說送就送了。    不過,他從小就是作為天子長大的,我無法了解他的世界觀。但我猜想,對於這樣從小就被放在一個高出所有人一等的地位上的人,要他明白下位者的感受苦痛,是不太可能的吧?可能在他眼裏,這個世界上所有這些下層的人民,都是沒有思想的螻蟻,是不會傷心不會難過的。即便傷了心,隻要給點補償就會完好如初。    .    .    .    第二天清早我服飾他洗漱更衣,送他上了朝,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留下來等他吃完飯,隻帶上杜若就迴了扶搖殿。一路上我看著走在我身側的杜若,想從他臉上看出一些表情,可仍然是平淡淡的一片,無喜無悲的樣子。    他還是沒變啊,好像可以隨意捏圓捏扁的樣子……    小皇帝把他放到我身邊,該不會是來監視我的吧?從此以後我生活中的言辭,大概得更加小心些。    迴到主殿後,遷易看到我身後的人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來了,誠惶誠恐地向杜若行禮。杜若趕忙把他扶了起來,聲音低柔,跟問楓還真有幾分相似。    我心裏驀地升起幾分親切恍惚的感覺,好像是問楓又迴來了一樣。    “杜若,委屈你了。”我對他說。    他淡笑著搖頭,“才人言重了。能伺候才人奴下心裏是很高興的。”    “行了,我知道伺候陛下跟伺候我那完全是兩個等級。你放心,有機會我會想辦法讓你迴去陛下身邊當差的。”    “謝才人。”    我又把所有宮侍都召集過來,讓他們見過杜若,之後又令遷易帶著杜若去偏殿安頓。他說他不介意住問楓以前住過的屋子,我也就隨他去住了。    省得留著一間空屋子,好像在祭奠誰似的,落人口實。    從那晚以後,小皇帝又開始隔三差五地來扶搖殿,或是召我去未央宮。而且他把杜若賜給了我這件事,似乎被眾人解讀成了我又重新得寵,於是以往疏淡了的殷勤又都重新開始升溫。    這一迴,我不再拒絕參與賓主們夫人們隔三差五的小聚,相反我每日都會去走訪幾個跟貴公子關係密切的賓主。文書司也是每日去報道,和禦少們聊聊天,或是去禦藥司找段熙和喝茶。生活還真是忙碌起來,連畫也沒時間畫了。    冬天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前夜落下了鹿京今年的第一場雪。半夜的時候我忽然醒過來,聽到窗外有一種十分寧靜的沙沙聲,不像是雨,比雨輕盈許多,撲朔朔落在窗紙上。我披衣下床推開了窗戶,一陣涼透身心的夜風便夾著雪花撲在麵上,月下雪花紛紛揚揚,漫天漫地,好像天地間沒有任何一個角落沒有被籠罩其中。    第二天一早,整個紫寰園已經換了模樣。這位極盡奢華的宮廷麗人似乎終於褪去了濃重的鉛華,滿身的雕飾,換上一襲冰雪紗衣。不論是天還是地都是一片荼白,所有色彩都被簡化了,好像世界從來沒有這麽幹淨,這麽安靜過。    今天九賓主中的昭儀衛永年,昭緣俞邈,修儀許正卿,還有修容段子默四人說好要在太液湖上的懷月洲賞梅。由於前些日子昭儀做壽的時候我畫了一幅畫送給他,他很喜歡,最近相互之間走動也比較頻繁,便連我也一起叫上了。    我披上貂皮披風,捧著手爐出門。杜若跟在我身後。懷月洲是太液池偏北麵的一座小島,島的形狀有些像彎彎的月亮,上麵種了許多梅花樹。說來也怪,這梅花好像是跟大雪約好了似的,雪踩一下來,花就開了。    聚會的地點在懷月山頂上的攬星閣,那是一座八角形的樓閣,每個角上都掛著銅鈴,風一吹便如天樂演奏一般。我進去的時候,除了昭儀外另外三位賓主已經到了。    “鈞天來晚了,請賓主們贖罪。”我笑著走進去。    廳裏燒了好幾個火盆,倒是挺暖和的,而且他們的大圓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正中還有個類似火鍋的東西,熱騰騰的冒著煙氣。    衛永年比我還小上兩歲,五官小巧精致,看著像個小姑娘似的秀氣。但是被一身綾羅綢緞一堆砌,加上他眼裏不符合年齡的深沉,看上去還是很有幾分莊嚴的。他是賓主中身份最高的了,其次是昭容,可惜昭容跟衛昭儀的關係比較微妙,所以沒有參與這次聚會。    衛永年笑著說,“既然晚了,就罰酒三杯吧?”    另外三位賓主也笑,非要讓我先幹了三杯酒。我假意推脫,最後還是一仰頭一杯地把三杯給喝了。酒是上好的萬年春,十分暖胃,但是猛地喝三杯還真有點兒上頭。    我們五人一邊吃著一邊隨意閑聊。從他們的閑聊中我也偶爾能得到一些信息。比如皇亞父其實很不喜歡惠公子,但礙於連太尉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好說什麽。貴公子這邊的人主要就是我見到的這四人了,九賓之中的另外五人都多多少少更偏向於惠公子那一方。除了惠公子和貴公子明裏暗裏的較量,這些賓主之間的關係也是錯綜複雜。    且不說這兩個陣營,就這四人中也不是全然的和睦。衛永年自然是四人中最得寵的,但是昭緣俞邈據說擅長舞劍,也很得小皇帝喜歡,所以兩人之間也偶爾會有摩擦。但因為大家都是貴公子的人,即便有些疙瘩,也是隨結隨解。修儀許正卿最近很得貴公子器重,這令衛永年稍稍有些不滿,而段子默則趁機想要挑撥許正卿和衛永年的關係,所以總在明裏暗裏的恭維許正卿有多麽受貴公子的喜歡。    “我聽說修儀最近又幫貴公子調製了一瓶玫瑰露?修儀真是好本事啊。”段子默淡淡地誇了這麽一句。    許正卿也不是傻子,趕緊迴答,“畢竟在製香司呆了那麽些日子,也就會這點東西了。在座誰想要的話,我也幫你們調一些。”    “嗬嗬,那敢情好,上次你給我那瓶百花膏我就很喜歡。”衛永年向後靠坐在椅子上,慢慢說著,“想必貴公子都喜歡的東西,一定比那百花膏更妙。”    “其實玫瑰露也不是什麽稀罕玩意兒,隻是貴公子比較喜歡那個味道。”    聽著他們三個討論這種類似的話題能討論一個多小時,我心裏其實是要多煩有多煩。但是我還是笑著聽著,偶爾插進去一兩句嘴。我不敢說太多,怕一不小心幫了這個損了那個。    “要說本事,我說楊才人才最有本事。”沒想到這許正卿有點兒招架不住了,就把話鋒往我身上帶,“他那一手畫畫得,連關美人都被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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