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宮侍取來了蔡喜吩咐的東西,那是一小塊鯉魚形狀的玉牌,通透的玉質,在魚頭的地方有一點點紅色,宛如滴入水中的朱砂一般暈染著,上麵刻了“文書”二字,“這是文書司的腰牌,我今天先給你,不過你要過兩天才可以去上工,因為我還要知會一下關美人,給你記個名。” 我趕緊站起身雙手接過,做出一副萬分欣喜的樣子,“多謝蔡捷豫!” 這樣一來計劃的第一步就完成了,比想象中順利許多。 不過真是要命啊,打人際關係什麽的是最煩人的。我之前就是因為太懶得在這方麵下功夫,才會那麽輕易得丟了工作。 這兩天我又聽問楓和遷易給我渲染了幾次洪捷豫有多麽可怕。聽說他也曾有一陣很是得寵,但是後來陛下漸漸就膩了似的,寵上了新冊封上來的名叫越途的捷豫。我一聽這名字心裏狠狠一跳,這不是原來住在這院子裏的那個捷豫的名字?變鬼了的那個? 遷易說洪酌是個妒意很強的人,凡是新進的禦少夫人都被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沒少挨過他的刁難。他們還說現在私下裏都有傳言,說越途根本不是自殺,而是被洪酌逼死的。 我心想原來這人不隻是大便臉這麽簡單,原來還是個夜叉…… 不過我聽他們這麽一說,倒不怎麽怕這個人了。他如此刻薄倒說明他是個簡單到不懂隱藏的人,而且他對小皇帝,應該是真心的,否則那些新進的禦少夫人又威脅不到他的地位,他幹嘛要以犧牲自己的名聲為代價來折騰人家? 況且沒有愛,哪來的嫉妒? 隻不過,看他如此肆無忌憚,隻怕是有後台的,就不知這後台是不是貴公子。 昨天蔡捷豫遣人來通知我可以去文書司報道了。所以今天我起了個大早,找出一件樸素大方的紗羅衫套在直裾外麵,問楓將我耳際的頭發挑起來在腦後綰了個發髻,架了根樣式簡約的碧玉發簪。我驚覺自己的頭發已經長長了這麽多,銅鏡裏一身古代打扮,倒真是沒有多少委和感了。 問楓為人比較大方內斂,我就讓他陪我去文書司。遷易臨出門時還像個老媽子一樣叮囑我一堆,我也沒記住他都說了啥,反正一一應下來就是了。 相處了這幾日,我發現我這兩個宮侍倒都是心性單純的人,問楓傻乎乎的,遷易雖然機靈,不過也不是什麽首鼠兩端的人,應該是可以信任的。 出了翠微院的大門,天色有些陰沉晦暗,空氣也愈發悶熱了。古代人大熱天的還有穿這麽多層,真是折磨死我了。 從銅雀門一直到夫人們住著的這條宮道名為鸞尾道,圍繞著後宮占地麵積最大的紫寰園而建,據說那園子大得跟一座城一樣,裏麵不僅種滿了了奇花異草,而且還建造了許多美輪美奐的宮殿,四大公子的宮殿就在其中,圍繞著紫寰園正中的太液池而建。而在園子外圍的九座宮殿中住得便是九位賓主。 問楓兩人形容這園子的時候說得跟仙境一樣,可其實他倆誰都沒進去過。那裏是整個後宮的中心,唯有有地位的妃嬪以及他們的侍者才有資格入內。 而我現在就走在它外麵,高高的紅色宮牆把所有傳說中的仙山麗景都隔絕在後麵,不給我等凡夫俗子瞻仰。 沿著鸞尾道,一直繞到紫寰園後部。長道的盡頭是一片高矮不一的建築,各個精美玲瓏,有高有矮,如雀翼般揚起的簷角相互交錯,簷下的銅鈴靜默著,紋絲不動。大約三四座樓宇被劃歸在一處,四下種植著灌木花卉,現在這個時節許多顏色豔麗的花正怒放著,遠遠看去好像花叢都在燃燒一樣。這每一處由遊廊相連的幾座樓便是一司,不同的司之間有曲折的迴橋相連,朱紅的橋欄,下麵的水塘上漂著浮萍,萍下有成群的魚兒遊弋而過。 這裏很是熱鬧,許多宮侍來來往往,有說話談笑的聲音。我大概看了看,貌似有人正在一道道的竹架子上晾曬剛剛染好的花布,有人在還未幹的瓷器上描畫圖案,有人在竹編的簸箕裏晾曬草藥一樣的東西,來了後宮這麽久,這是我見過的最熱鬧的地方了。 總算是有點迴到人間的感覺…… 瑾叔說過,後宮共有十二司,分別為:織造司、紋繡司、製衣司、禦膳司、巧作司、文書司、禦藥司、製香司、舞樂司、林園司、外務司、內務司,幾乎包羅了後宮生活的各個方麵。其中最大的一司為禦膳司,但是地位最高的卻是內務司,因為它掌管著宮中所有宮侍的調派發配以及月錢發放,就連妃嬪的月錢也是從這裏派發。除此之外,若是有宮侍甚至妃嬪犯了宮規,也是由這一司審理處罰。這一司裏麵似乎又分了幾個部,有專管調配的,專管賬目的,專管審理刑囚的。而蔡喜便是內務司的總管,所以即便他隻是個捷豫,大部分的賓主都會對他禮敬三分。 不過我跟這一司沒什麽關係,跟我有關係的是文書司。說是文書,其實宮裏關係到紙張的活計全都歸在這一司下。凡是皇宮裏一些對聯啊牌匾之類的都是由這裏書寫,那些畫卷之類的也都是由這裏繪製。文書司也有隨意進出並且管理添香館的權利,那裏是後宮的藏書庫,據說收藏了十幾萬本書籍。 經過紋繡司和製衣司便是文書司了。共由三座樓閣組成,南向是一座三層的樓閣,素色的牆壁上描滿華麗非凡的壁畫,仔細看來,是無數天人正在舉行宴會的場景,仙袂和流雲糾纏在一起,姿態容貌各有不同,非常生動逼真,色彩也十分跳脫大膽。我一看就被迷住了。 而另兩座二層的樓閣一座在西一座在東,同中間的樓圍城一座院子。這兩座樓上也都繪製著精美的壁畫,雖不如中間那一座壯觀華麗,也是十分動人的。東邊的樓繪著仙鶴在水塘中舞蹈的情景,而西邊的樓畫得則是孔雀在花樹間休憩,相映成輝,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青黑的屋簷下立著朱紅的立柱,遊廊之中人來人往,手中大都捧著一卷卷的帛書。院子裏有幾張石桌石椅,種了一棵高大的銀杏樹。 看到銀杏那扇形的葉子,我忽然就想起了小皇帝在晚霞的光線裏一邊擦汗一邊衝我笑的樣子。 那麽單純的笑容呢,說不定他就真的是個單純的小孩,所以才會這麽快把我忘了。 小孩子都是喜新厭舊的吧?咱這麽大歲數了,怎麽能跟他計較? 我歎了口氣,抬步走向南麵那座最高的樓。一名坐在門口的闌幹上的宮侍看到我,走過來草草地行了個禮說道,“見過才人,奴下這就去稟報關美人,請才人稍後。” 我見他語氣之間沒有多少恭敬之色,口氣也有幾分隨便,估計是知道我就是那個從山裏出來的還沒得寵就被扔到鬧鬼的房子裏的倒黴蛋,所以不上心吧? 靠,現在看不起哥的人,哥將來都讓你們後悔…… 不多時,便有人讓我進去。一進門照例是先看到一扇屏風,轉過去便看到裏麵空間相當大,到處都擺著長桌,桌上放滿了散落的紙張書本,還有筆墨顏料。一些不知是宮侍還是禦少的人正執筆在紙上描摹。很多人走來走去的,但是聽不到什麽說話的聲音,似乎所有人都在專心工作的樣子。 我被宮侍引著上樓,在二樓裏麵的一間屋子裏見到了關尚翊。 他大約也是二十三四的樣子,眉目看上去十分柔和,果真是讓人心生愉悅的長相。用個成語來形容那種感覺大概就是溫文爾雅吧。頭發大都盤在左側,戴著簡單的發飾,隻留一縷垂於胸前。他坐在榻上,雪青色的大袖衫雍容地鋪在身側,修長的手指執著筆,正專心地往宣紙上描畫著什麽。 見我進來,他便即刻起身,走過來衝我拱手施禮,“楊才人,原本打算去探望你的,近來可好?” 他的笑看起來非常真誠,不像蔡喜的笑那樣,給人一種浮在表麵上的感覺。 果然高手啊…… 我也深深地一揖,“承蒙惦記”,然後把蔡喜給我的牌子遞上去,“這是我的玉牌。” 他接過來看了下,然後便雙手還給我,禮數做得分外周全,我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楊才人願意來這裏工作真是再好不過了,若是有什麽需要或是不懂得地方,請務必來找我。” “一定,一定。” “今日你剛來,我原本應該親自帶你熟悉這裏的事務,不過手下有一張百鳥朝鳳圖急要,所以就隻好讓宮侍代勞,希望才人不要怪罪。”他說著,側過身讓我看到他身後案幾上的畫作。雖然隻看了個大概,不過看那張紙的長度,確實是個大工程…… 其實他本不用向我解釋,畢竟他是我的上司。聽他這樣笑著細說,我不知不覺就對他產生好感。 果真是個親切的人啊,如果一定要形容他給人的感覺,大約就像熱茶一樣…… 我趕緊說,“捷豫千萬別這麽說,既然你還有事,我就不煩你了。” “實在抱歉。但是你若有什麽不清楚的,請盡管來問。”他微微頷首,然後轉向一邊對剛才領我進來的宮侍說,“曲宮侍,就勞煩你帶楊才人熟悉一下文書司吧。” 我跟在宮侍後麵,聽他用有些不耐煩的聲音講解文書司各個部負責的工作。我隻會畫畫,所以自然被派到善畫部。 正跟著曲宮侍熟悉文書司的環境,忽然聽到門口有人喊道,“洪捷豫來巡察了!” 這話一出,大家突然都停了一下,然後下一秒所有人都像是上了發條似的加快手裏的動作。我看著這幅場景有點兒想笑,怎麽感覺跟聽到“老板來了”一樣。 不過,重頭戲要到了……我得做好準備…… 其實洪酌長得也是非常好看的,本來這後宮就沒有難看的人,他比一般的好看還要再高一級。隻不過他那雙眼睛看人總是跟刀子一樣鋒利,還沒進門我就感覺到一股殺氣…… 操……他還真是個當老板的料…… 他一進門,所有經過他身邊的人就都自發地躬身行禮,“見過捷豫”,然後迅速離開。他連頭都不點一下,徑直往前走,巡視過一張張桌子,走到我附近的時候微微停頓了一下,瞟了我一眼,神色冰冷而不屑,隨即便經過我身邊。 此時關尚翊已經從樓上下來了,微微笑著迎上洪酌,“洪捷豫,早上好。” 洪酌似乎是漫不經心地看他一眼,連禮都沒有行,“貴公子要的圖畫好了麽?” 關尚翊雖然仍然保持著微笑,但是眉間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由於宏圖宴舉行在即,陛下命我在一月之內完成百鳥朝鳳圖,所以貴公子的圖……就耽擱了……” 洪酌冷笑一聲,“哼,看來,憑貴公子還請不動您這尊大駕。又不是多大的一幅畫,是不是要公子親自前來才能勞動您動一下手?” 這話說得已經非常重了。即使他是捷豫,但大家同為夫人,這樣的口吻簡直像在訓斥宮侍了。 關美人惶恐地垂下頭,“捷豫言重了,我怎麽敢不遵從公子的吩咐,隻是陛下這副圖太大,又不敢交給別的人畫,在下實在無法……還請公子和捷豫體諒則個。” 此時整個文書司都安靜下來,關注著這邊的事態。我注意到很多人都擔心地看著關尚翊,麵上現出幾分焦急。看來他人緣果然很好,這麽多人都在為他擔心。 我趁著空低聲問身邊的一個禦少打扮的人,“貴公子要什麽圖啊?” “聽說貴公子最近新得了一張水玉畫架,所以想要關美人畫一張大荒神畫像來擺上去。” 為了個畫架來要畫,這人真是閑的蛋疼…… “這畫有什麽特別的要求麽?” “就是希望畫得別致一些……除此之外就沒什麽了。原本是難不住關美人的,可是正趕上陛下給了他那麽大一張圖……哎……關美人真可憐……” 嗯……的確很可憐,看樣子這關美人還挺受小皇帝賞識,不然怎麽就被貴公子盯上了呢? 不過,看來洪酌的確是貴公子的人了。這貴公子難不成也是個張揚跋扈的主,怎麽找了這麽個手下啊…… 洪酌哼笑一聲,“沒時間,昨天你不是還在紫寰園裏消遣了半天麽?依我看,你不是沒時間,隻是不願意畫而已。” “在下萬萬不敢!昨日是陛下要我進園觀景,好把園中之景入畫……” “好了,你不必狡辯,公子希望你明天就把畫給他,你自己看著辦吧。” “這……” 我看饒是關尚翊再會處理人際關係,對上洪捷豫這樣不講理的人也是半點輒都沒有,額角已經隱隱滲出汗來了。 這是個機會! 我攥了攥拳,給自己壯了壯膽。 “洪捷豫,關美人,可否聽在下一言?” 我一說完話,他們倆便轉頭來看我。此時司中其他人也似乎才發現我這個人似的,驚奇地看過來,隻不過那眼神沒了擔心,倒是多了幾分看好戲一般的神情。 果不其然,洪酌微微眯起眼睛,“你是……那個名叫楊鈞天的才人?” 我衝他笑,並且拱手施禮,“正是在下。” “不愧是從荒蠻之地出來的,這麽不懂規矩。”他語氣尖銳,的確是梃紮人的。 哎呦嗬,小辣椒啊,讓哥哥來教育教育你~ 當然這話我是不敢直說的,我繼續笑得狗腿,“是,在下愚鈍,不懂什麽規矩禮儀,隻是看這境況,怕兩位哥哥傷了和氣,所以才鬥膽插嘴。希望捷豫大人大量,別跟在下計較了。” 關尚翊也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楊才人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我說,“百鳥朝鳳圖是陛下的旨意,自然是最尊貴的聖旨,是不得違抗馬虎的,貴公子的旨意也是尊貴非常,馬虎不得,這兩樣旨意捧在一起,按理說定是以陛下的旨意優先,但是貴公子似乎又急需,這叫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是在難以權衡。” “哼,這些廢話還用你說?”洪酌一臉不耐煩。 “不如,還請關美人繼續專心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務,若貴公子不嫌棄的話,另一幅畫,在下願為代勞。” 我一說完,關尚翊一下便愣住了,似乎是被我的膽大包天給嚇住了似的…… 而洪酌則看笑話一樣看著我,“你?你一個北疆人,會畫畫?這是皇宮!不是你那個野人村!” “貴公子不是想要看些別致的東西麽?說不定會喜歡我的畫也不一定啊?”我衝他一咧嘴,模仿著小皇帝那天真無邪的笑容。 “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洪酌眉目間有怒氣浮上來,大約是沒想到我這個後生這麽大膽子,剛來就敢幫著關尚翊和他對著幹。這麽一來他要刁難關美人的計劃肯定就進行不下去了,因為我給他出了個難題。 如果不讓我畫,擺明了就是他和他的貴公子故意刁難關美人,並且膽敢跟陛下的旨意作對。若是讓我畫,便是給關美人解了圍,又不知道我畫出來的東西能不能令貴公子滿意,畢竟他並不了解我。 我想,貴公子能在這一位子上坐這麽久,應該不至於是個衝動善妒之人,至少不會表現得明顯。這種刁難人的事兒,多半不是他吩咐,而是這個洪酌自己搞出來的。 幹脆給他個台階下吧,“不如這樣吧。時間緊迫,我先畫一幅給公子過目,公子要是實在不喜歡,再由關美人親自動筆,這樣可好?” 我是完全地豁出去了,反正就算畫出來這幫古代人不喜歡,總不至於為這麽點事兒把我砍了…… 愛拚才會贏嘛! 洪酌用淩厲而冰冷的眼神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看得我不寒而栗。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分鍾,在我覺得自個兒快要在他那濃重的殺氣下臥倒投降的時候,他老人家終於冷笑一聲,“好啊,既然你這麽孝順,就替關美人畫一幅吧。明天我命人來取。” 說完他便一甩袍袖,離開了文書司。 我可算是鬆了口氣,這瘟神終於走了……尼瑪這才剛剛開始我就這樣,以後的日子還怎麽混啊…… 此時關美人走上前來,端端正正衝我行了一禮,“多謝楊才人相助,尚翊銘記於心。” 我趕緊把他扶起來,衝他嘿嘿一笑,低聲說,“別呀,我隻是看他蹬鼻子上臉的看不順眼罷了。到時候我要是畫不好,還是得勞煩你親自出馬。” 聽了我對洪酌的形容關尚翊低笑兩聲,這一下倒是露出了幾分狡黠的神態。 果然啊,這人骨子裏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主,其實他剛才故意讓著洪酌的,就算沒有我,他也一定有辦法擺平。我隻不過是插空賣了個人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