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纖雲弄巧,

    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宋。秦少遊

    卻說十九世紀末葉,古老神州大地上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甲午海戰倭寇獲勝,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喪權辱國的中日馬關條約訂立,台灣、澎湖和琉球群島割讓給了日本。緊跟著戊戌變法失敗,康有為、梁啟超等遠逃海外,譚嗣同等六君子被砍頭,光緒皇帝被慈禧太後軟禁在瀛台。慈禧太後為了和洋人抗衡,借助義和拳運動,以為真是刀槍不入,上演了殺洋人、燒教堂等一係列不大不小的刺激洋人的一幕幕活劇。英、法、俄、德、意、比、日、奧等八國聯軍攻打京城,慈禧太後帶著光緒皇帝倉惶西逃。國運衰微,生靈塗炭。最後大清與洋人簽下條約,割地賠款。大量白花花的銀子外流,門戶被迫開放。沿海大城市的租界地,如雨後毒菌,比比皆是。大清王朝病入膏肓,已經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一條名為“上將河”的河流與大運河斜交。

    生活在上將河兩岸的百姓據說多數都是晉人,不知何朝何代的民族大遷移使他們流落於此。依戀著靜靜的甜甜的上將河水,他們休養生息,改變鄉音,繁衍子孫,綿綿不絕,卻認他鄉為故鄉了。

    男人們除了農忙時下田地幹活外,一些聰明的農民看好了這條上將河,大量時間就是組織跑船。集合三五條大船,組成一個船隊,找一位識字的人作管賬先生,裝載上各類農產品如高粱、玉米、小米、大棗、小棗及其它各種水果、幹果、蔬菜乃至煙葉、草編織品等,沿上將河順流而下,經大運河至銀河直通入海,約十天一個來迴兒。

    天上有條銀河。

    在人間,也有一條銀河。

    人間這條銀河上接九流,下通大海,美麗的神話般的身軀,流淌著乳汁般甘甜的清水,哺育著兩岸千千萬萬對兒人間的牛郎織女。

    歐洲列強曾經在地球儀上死死盯住這條埋藏著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寶藏,潛伏著無可比擬的巨大商機的河流,垂涎良久。他們先禮後兵,最初向大清皇帝申請銀河的通商權,遭到拒絕後,就派間諜偷偷調查和繪製銀河水道的深淺,最後通過水陸交戰,打得大清焦頭爛額,各國列強真的如願以償了。

    在遼闊的銀河兩岸,逶迤伸展著一個工商業中心沿海大城名叫大宇城,因媽祖廟的香火和各種集市的旺盛而聚集有人口幾十萬。農民們的貨物到碼頭後必須很快出手,但遠遠不如外國毛子打進來之前能賣個好價錢。吃了虧然後三五成群去媽祖廟,拜媽祖,乞求水上平安;或從媽祖廟裏請一個彩泥娃娃,保佑來年生個大胖小子;媽祖廟周邊的各大市場,吃、穿、用、玩樣樣齊全。

    上將河西岸有個羅家莊。它三麵環丘,東鄰一川,植被複蓋,秀色可餐,簡直就是老天爺賜與的一塊風水寶地。

    羅家莊村口有棵樹幹粗得三個大小夥子拉起手來都摟不過來的古槐,據傳這棵槐樹還是當年羅家祖宗剛落腳此地時栽下的,已有幾百年的曆史了。她親眼目睹了羅家莊的興衰和榮辱。茂密的樹葉重重疊疊,遮蓋著在一棵粗大的樹枝上掛著的大鐵鍾,一條鏽跡斑斑的粗麻繩子一頭連著鍾錘,一頭拴在了樹椏上,像是衛兵,警視和保衛著整個村莊。

    羅家莊住著近百十戶人家,絕大多數姓羅,隻有很少數的人家是外姓。村裏除個別的一兩個人以外,多數人不識字。

    羅家莊與對岸的徐家莊隔河相望,多少年來兩莊雞犬相聞,卻因上將河橫亙其間而老死不相往來。

    後來據說在一家姓羅的財主張羅下,硬是在河上架起了一座蘭色的拱形木橋。俗稱蘭橋。

    多年來,“羅家莊”和“徐家莊”這些地名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是一提“蘭橋”,方園幾百裏地的人全知道。

    經過多次戰爭的洗禮,風風雨雨若幹年過去了,除了兩岸邊上殘存的幾根橋樁在水裏時隱時現以外,蘭橋本身已經蕩然無存,但是蘭橋的大名卻永駐人間。後來有人經營了擺渡船,兩莊又有了來往。

    羅家莊住著一位名叫羅樹德的中年男人。羅樹德白淨瘦高,濃眉大眼,通鼻方口,雙耳垂頦。他的穿著打扮都是繼承他父親的。時值初秋,他頭戴頂部有一棵寶珠子的瓜皮帽,一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垂在腦後一直長到臀部。白綢子內衣外邊套著一件深藍色的亞麻織的長馬褂,一條棕色緞子褲,褲腿係著黑布裹腿。足登禮服尼、牛皮底的黑布鞋。顯得羅樹德格外精神。

    羅樹德出身於票號金融世家,祖上殷實。但到了他的父輩因卷入了外國在中國設製的股票陷井而不能自拔,就已經家道中落了。

    父母去世後留下祖宅一套,薄地十畝。宅院的中堂又高又大,北麵的長桌供著祖宗牌位,北牆一幅對聯已斑駁陸離但依稀可辨,上聯是“錢有雙戈,殺過無數英雄”,下聯是“窮隻壹穴,埋葬多少豪傑”,大概是祖上留給後人的遺訓。屋當中一套紫檀木的八仙桌椅。西牆邊是一個幹淨的爐灶,其煙道從西屋的炕裏經過,既能暖炕,又不受煙熏。東部放著一個長丈餘、寬三尺、高尺半的梨木獨榻,東牆根立著一個柳木做的大澡盆。平時洗澡後,女眷們都要在獨榻上休息片刻。獨榻又是女眷們躺著看書的好地方。東屋是書房。書房的書架上有不少的古書,條案上文房四寶整齊排放。牆壁上掛著孔老夫子的畫像,畫像旁邊是羅樹德的父親用楷書抄的唐代大詩人白居易信奉的孟子格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也算是老先生的一番感慨,一幅絕筆。

    羅樹德是獨苗,因從小指腹為婚,羅樹德娶了鄧莊的張家女香草為妻。大戶出身的羅張氏高挑兒身材,杏眼,柳腰,蔥指,蓮腳,青絲盤髻,銀簪斜插,活托一個美人坯子。她性格溫柔,體貼丈夫。身穿繡金小襖,腰係石榴長裙,足蹬舶來絲襪,腳穿繡花錦鞋。她為羅樹德生下了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古話叫做三弄瓦而一弄璋。

    大女兒羅秀麗已問字於河對岸的劉家村。

    二女兒羅秀雲待字閨中。

    當年羅張氏曾做夢夢見白龍,生個男孩正值蛇年春天,下著春雨,遂起名羅夢龍。羅夢龍發育較早,五大三粗,聰明能幹。村裏來過一位窮極潦倒的姓吳的算命先生,病倒在雪地裏,被羅樹德遇見,背迴到家中,又看醫生,又進湯藥,終於治好。為了報答羅家,吳先生將自己會的一套八卦掌全都教給了羅夢龍,並給羅樹德留下:“你這公子‘年長有福,老來無憂’。”八個字就拜別了。

    小女兒羅秀娟膽小愛哭。

    四個孩子長得都像羅張氏。

    羅張氏的娘家世代中醫,原來也是殷實人家,當時與羅樹德家門當戶對,後來雖然也不如前,但張家後人對羅家有些看不起,認為羅家“窮酸”,所以雖然成了親家,卻很少走動。

    羅樹德從小讀書,不會種地。家裏的十畝薄田租給窮親戚耕種,年底收些糧食養家。羅樹德年輕時曾多次應考,隻考上個秀才,後來應考都名落孫山,他對自己的士途也就灰心了。

    為生計,當了一段時間的私塾先生。兒子羅夢龍,鄰居宋永清的兒子宋安、宋全,還有幾個鄰村的孩子都在私塾裏讀過書。

    後來羅樹德把學業告一段落,被好友宋永清請去做船上的管賬先生,水路來往頻繁,比起在私塾當孩子王的微薄收入來,錢多得不可同日而語。

    宋永清中等身材,虎背、狼腰,黑裏透紅的皮膚,一身腱子肉,豹子眼,折鼻梁,厚嘴唇,招風耳,一條又黑又長的辮子,習慣地盤在頭上,一身古銅色的粗布衣,平時很少穿鞋襪。宋永清是外來戶,小的時候跟著他爹從豫州逃水患要飯來到羅家莊,宋永清發燒打擺子,在羅樹德父親的幫助下得以生存下來,並一度成為羅家的佃戶。

    時光荏苒,羅家逐漸衰落,宋家反倒興旺了。宋永清為人仗義,又會鑽營,沒多久就小發了。自己有了一條船的家當,再租上兩條船組成一個十幾個人的不大不小的船隊,經常來往於羅家莊和大宇市之間,腰包逐漸鼓了起來。

    那年由於氣候反常,棗子提前熟了,為了早點上市賣個好價錢,幾十組船隊都爭先恐後地運棗進大宇。羅樹德跟隨著宋永清的船隊去了大宇城。

    秋高氣爽。羅樹德站在船頭望去,寬寬的“上將河”上,從上遊流下來的比平日大得多的河水唱著歡快的歌曲,沒有掛起帆的大帆船滿載著紅紅的脆脆的金絲小棗順流而下,每條船上隻要一位舵手掌舵就暢行無阻了。兩岸深綠色的鬱鬱蔥蔥的樹林和在樹林的遮擋下時隱時現的接近金黃色的玉米、高粱等大莊稼不斷從眼前匆匆掠過。蔚藍色的天空中高高地飄浮著幾朵白白的浮雲,猶如一隊一隊的羊群;南飛大雁有的成“人”字形,有的成“一”字形編隊,不時遠遠傳來清脆的哀鳴,這聲聲淒涼似乎在和羅樹德依依惜別,相約待來年,又好像在感歎羅樹德潦倒半生、一事無成的境遇。

    看著這大自然賜予的有聲有色的美景,不由得他感慨萬千,詩性大發,信手拈來幾句:

    “逝者如斯江水東,

    雁過留聲人留名。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裏路枉偷生。

    春去秋來老將至,

    無誌之人常立誌。

    寧闖險關成大器,

    不渡碌碌無為日。

    望斷秋水盼春光,

    春光怎比秋光強。

    春光明媚花萬朵,

    秋光累累果實旺。”

    編到這裏,自己驚奇地發現,詩裏似乎孕含著老來福到的意思。他正暢想著美好的未來,突然感到了一絲涼意,打了個冷戰。他拉了拉領口,縮了縮脖子,正準備趕緊從船頭迴艙口,有人給他披了件裌衣。他感激地迴頭一望,竟是宋永清租的那條船的船主的小女兒。

    船主一家共四口,除了他,還有妻子和兩個女兒,陸上無地無房,就住在船上,典型的水上人家。羅樹德披著外衣,感到非常驚訝,他仔細地端詳著這位好心的姑娘,細柳的身段,十三四的年紀,黝黑細膩而光亮的皮膚,一雙精靈剔透的細長眼睛溫情地觀望著他。“先生,快進艙吧,外邊涼,別凍著。”那姑娘關切地勸著。羅樹德受寵若驚,他拿下衣服問;“叫個啥?”,那姑娘臉紅了,笑了笑沒說話。羅樹德緊緊握住姑娘的手說:“謝謝你的關心!衣服還給你,我迴艙了。”

    他匆匆忙忙地迴到艙裏,正與宋永清打個照麵。宋永清說:“我正想到艙外找少爺,剛好您迴來了。咱們商量一下,我臨時決定讓小芹侍候您的生活。小芹!”“唉!來了。”艙外清脆的女聲答應著,進艙後羅樹德才看清,原來就是那位給他披外衣的姑娘。

    羅樹德謙讓著說:“不麻煩了,我自己能行。”但心裏挺舒服。宋永清說:“少爺您不要客氣,就這麽定了。”從此,小芹侍候著羅樹德的衣食住行,寸步不離。

    船隊遠去,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

    好多天過去了。宋永清的婆姨宋韓氏到羅樹德家串門,羅張氏香草接待了她。宋韓氏著急地說:“按日子算,運棗的船隊早該迴到家了。船隊這麽多天還沒信兒,從跑船的那天起就從來沒有過。少奶奶您是知書達理的人,您看不會出什麽事吧?”說完,宋韓氏哭泣起來,她雙手掀起衣襟擦著淚水。

    羅張氏香草笑著安慰道:“我想不會出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想那你家老宋,機靈過人,又有我們那個書呆子幫襯著,即使有個什麽坎兒,也難不住他們。再說咱們這邊方園幾裏的船隊不是都沒迴來嗎?你就擎等著好信兒吧。用不了幾天就會迴來了。”

    宋韓氏聽了香草的話止住了哭說:“聽您這麽一說,我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我迴去了。”

    送走宋韓氏,香草走向自家的佛龕。

    其實,羅張氏嘴上這麽勸宋韓氏,心裏卻苦得很,不知所措。

    平時全靠羅樹德管家的羅張氏帶著四個孩子過活,非常吃力。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呢?羅張氏百思不得其解。她到觀音菩薩像前點著三支香,雙手舉了三下香,插入香座,然後口中念念有詞,頂禮膜拜:“大士保佑我家先生平平安安歸來。”

    農曆8月15中秋節是個合家團圓的大好日子。像往年一樣,孩子們搬出桌椅到院中,桌上擺好月餅、白酒和香茶。除了正坐留給羅樹德外,大家都圍著八仙桌坐下了。

    羅張氏香草空望著一輪薄雲遮月,想著夫婿隻身在外,音信全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萬分揪心。

    幾杯酒下肚,飲酒賞月,借著酒興,她教孩子們朗讀她自己步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填的詞,想借以化解胸中的塊壘:

    “明月年年有,

    為何今不圓?

    把酒舉天相邀,玉兔下塵凡。

    我欲舒袖長舞,

    又恐月中折桂

    羞煞美嬋娟。

    不如呆呆坐,

    浮想生聯翩。

    牽牛憤,

    織女恨,

    鵲橋連。

    尺素誰傳,

    何時能見君笑顏。

    唿天天不應聲,

    問地地無迴言,

    此事難、難、難!

    但願菩提佑,

    望君早迴還!”

    孩子們跟著朗讀,讀著讀著,卻見母親已泣不成聲。兒子羅夢龍害怕了,趕緊扶母親迴屋休息。自此,羅張氏發起低燒,一下子病倒了。

    那天,羅夢龍讓姐姐妹妹們照顧好母親,他和好友宋全要去上將河裏捉魚,為母親補一補身子。

    晚秋的“上將河”水清如洗,漕運的大小船隻南來北往絡繹不絕。

    羅夢龍和宋全兩人撐著小船,到了魚群經常出沒的河灣處。

    羅夢龍將魚網撒出去,過了一會兒提上來,宋全低頭將粘在網上的小魚一個一個地往木桶裏裝。羅夢龍剛要撒第二網,突然他發現遠處河灘上隱隱約約扒著一人。

    “宋全快看,那灘上是不是扒著個人?”他趕緊指給宋全看,宋全也看清了驚奇地喊:“還真是有個人在那兒扒著,怎麽辦?”

    “看情況那人好像淹著了,我們把船劃過去看看再說。”羅夢龍說。

    宋全嚇得臉變了色,結巴地說:“要是死死了,我可害害怕。”

    他們使勁劃船靠近那人。他倆跳上岸跑到那人跟前,“幫幫我把人翻過來臉朝上。”

    宋全戰戰兢兢地湊到跟前,他和羅夢龍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那人翻了過來。

    羅夢龍一下子認出:“這不是宋永清宋伯伯嗎?”

    宋全也認出來了哭著說:“果然是我爸爸,還沒死,還有氣。”

    羅夢龍說:“快幫我把宋伯伯拉到高處。”兩個孩子拿出吃奶的力氣將宋永清拉到高坡上。他倆將宋永清頭朝下坡將水吐出,一會兒,宋永清蘇醒過來。

    他們倆一邊一個攙扶著宋永清迴到宋家放到床上。

    羅張氏聞訊拖著病體趕到宋家。村裏人聽說宋永清迴來了,都跑來看。

    宋永清恢複了體力,開口說:“我這是在哪兒?”

    宋韓氏笑著流著淚說:“你在自己家,你是被夢龍和全兒救迴來的。你還哪裏難受?到底出了什麽事?你是怎麽迴來的?”

    宋永清哭了,他說:“那天船隊剛到大宇城,就被美國大兵連人帶船都扣下了。我是冒死,抱著塊大木頭跳進了銀河才偷跑迴來的。”

    大家一聽就炸了營,七嘴八舌嚷開了:“老美憑什麽亂扣人?”“咱們到衙門告他們去!”

    羅張氏勸大家說:“現在的衙門根本不敢管外國人,告也白告。我想老美能扣人於一時,但不能扣一輩子,總要有個說法。我們再耐著性子等等看吧。”

    大家覺得羅張氏說得有理,那就再等等吧!

    挨過兩個多月,幾個船主和他們家眷,果然都迴了村,其他人也陸續坐船迴家了。隻有羅樹德一人杳無音信,羅張氏痛不欲生,暗暗恨死了宋永清。

    正是,屋漏恰逢連天雨,衣薄又值頂頭風。

    若問羅樹德到底是死是活,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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