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起大周朝的當世名將,南方的寧飛,北方的衛嵐,世人皆會道一聲南寧北衛。 衛嵐的次子衛禎此時也早已娶妻生子,最小的孫兒衛滿兒,如今也到了要進學的年紀。 衛家二子,與當年的羅相二子一樣,都是在外為將,衛滿兒的學業,衛嵐不太關心,倒是燕兒頗費了一番腦筋,才定下了一個老師。 “他也是要為將的人,”衛嵐對於燕兒的認真,不以為意,道:“你還指望他能作學問?” 燕兒就道:“我衛家為什麽就出不了一個作學問的人?” 衛嵐隻得一揮手,說:“你看著辦吧,如果義父沒有過世,我倒是想將小滿兒送到幽燕去。” 羅知秋於六年前病逝於幽燕城,龍玄為他辦了國喪,讓這個一代賢相風光大葬,生前事死後名,羅知秋就是於史書中,也落了一個賢字。 燕兒沒順著衛嵐的話頭往下說,幽燕羅氏如今在朝中,還是權勢滔天,連太子龍霄的正妻都定下了北雲郡王羅啟的小女兒,續太皇太後羅知意之後,羅家又要再出一個皇後,這個話題,現在的人們隻要說起幽燕羅氏,都要說一次。燕兒卻不想衛嵐與羅家來往,隻是這話她從未與衛嵐說過,衛嵐一直視羅知秋為父,羅啟,羅則為兄,燕兒知道,自己如果在衛嵐的麵前說羅家的不是,那麽很可能就葬送掉了,她與衛嵐這幾十年的夫妻情分。 衛滿兒是個好動的人,讓他讀書實在是要了這小家夥的命,無奈衛府中,祖父不管事,祖母對他從來不會網開一麵。 這一天,終於燕兒去進香為家人祈福,衛滿兒可以向衛嵐交功課了,“祖父,一會兒你能帶我出去玩嗎?”沒說功課,衛滿兒一開口,就跟衛嵐說要出去玩。 衛嵐說:“出去玩沒問題,但你跟我說說,今天老師教了你什麽?” “就是幾個字,”衛滿兒說:“一,二,三,四,五。” “你別當我是傻子,”衛嵐看著這個小孫兒好笑道:“你上學上到現在,還在學一二三四五?” “也不是,”衛滿兒看衛嵐不上他的當,隻得道:“還有幾個字。” “那是什麽啊?”衛嵐問道。 “那我說,祖父你寫。”衛滿兒對衛嵐道。 衛嵐說:“那你磨墨。” 衛滿兒忙就給衛嵐磨墨,今天他得寫出一百個字來,小家夥心裏算得清楚,祖父寫的字,可以算是他寫的,這樣一來,他還能少寫上幾個字。 衛嵐提筆道:“說吧,老師今日教了你什麽字?” “山。”衛滿兒就說道。 衛嵐在紙上寫下一個山字。 “風。”衛滿兒說。 衛嵐再寫一個風。 “嵐。”衛滿兒再說第三個字。 衛嵐問道:“是哪個南?” “就是祖父的名字啊,”衛滿兒說:“老師說了,山風為嵐。” 衛嵐一笑,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嵐”字,心裏默念著衛滿兒剛剛的話,山風為嵐。 衛滿兒對衛嵐道:“祖父,老師說,這個嵐字,是山中的霧氣之意。” 山風為嵐,山風為嵐,衛嵐沒有再聽到衛滿兒的話,他在重複默念著這四個字,為何對這個四字他是這樣的熟悉,好像什麽人曾經與他說過,衛嵐頭疼地想著,山風為嵐,他在哪裏聽過,一定是在哪裏聽到過的。 “祖父,我們能出去玩了嗎?”衛滿兒一心要出門去玩耍,沒有注意到他祖父的異常,拉了衛嵐一下道。 “不要鬧!”衛嵐突然就沉著臉,喝了小孫兒一聲。 從沒有被衛嵐兇過的衛滿兒被衛嵐嚇住了,當真一動也不敢動了。 衛嵐望著紙上的“嵐”字,絞盡腦汁地想著,不知為何,衛嵐就是覺得,這四個字,於他而言萬般的重要。 衛滿兒看祖父望著書桌案上的字紙發呆,試著又喊了衛嵐幾聲,見衛嵐對他的喊全無反應,小家夥躡手躡腳地偷溜了出去。出了書房的衛滿兒,如同脫了韁繩的小馬駒一樣,跑到後花園撒歡去了。 衛嵐還在書房中苦思冥想著,山風為嵐,他一遍遍念著這四個字。 山風為嵐,你可喜歡? 突然之間,就在衛嵐想得頭痛欲裂,這句話終於在他的腦海中出現。沒錯,就是這句話,山風為嵐,你可喜歡?一定有一個人跟他說過這句話,這個人又是誰?衛嵐沒有歡喜片刻,就又被這個問題難倒了,是誰跟他說過這話?衛嵐拚命地迴想著,在他這幾十年的人生中,是哪一個相識之人,與他說過這話? 燕兒從寺中迴來,在後花園逮到了將自己弄成了一個泥猴模樣的衛滿兒。 “祖父還在書房,”衛滿兒決定為了自己不挨罰,他要先告祖父的狀,“祖父他不理我。” “不理你?”燕兒拉著衛滿兒去書房找衛嵐,她倒要看看這爺孫倆在給她玩哪一出。 “祖父!”衛滿兒人還沒進書房,先高喊了一聲,想給衛嵐報一個信,“我和祖母來了!” “相公,”燕兒推開書房的門,說:“我迴來了,你……” 燕兒的話沒能說完,她和衛滿兒都看到,衛嵐趴伏在書桌案上,對他們的進屋全無反應。 “祖父睡著了?”衛滿兒問燕兒道。 燕兒幾步就走到了書桌前,隨即就驚叫出聲,她看到書桌案上的字紙上,一汪殷紅的血已經在紙上渲染開,如同有人在這紙上畫上了一朵讓人心驚的紅花。 衛嵐從這日起就一病不起,一病數月,病重越來越重,不見一點好轉。 “你想見世宜大哥他們?”燕兒在聽到了衛嵐的這個要求後,惱恨了起來,對衛嵐道:“你病了找他們何用?他們是大夫嗎?!” “山風為嵐。”衛嵐卻對燕兒說了一句。 “什麽?”燕兒一愣,說:“你說什麽?” “山風為嵐,”衛嵐說:“當年一定有人與我說過這話,隻是我怎麽也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了。” 燕兒又開始了莫名的心驚,道:“你就不能不胡思亂想嗎?山風為嵐,這話我也會說啊!” “不是,”衛嵐說:“這話你沒有與我說過。我一直覺得我忘了一個於我而言很重要的人,山風為嵐,當年一定有人與我說過這話。” “相公!”燕兒求衛嵐道:“我們不想這些虛無之事不行嗎?” “去請他們來一趟吧,”衛嵐說:“我感覺我的病好不了了。” 第478章 嵐逝 這一天,燕兒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就紅腫著眼睛,命人去往雲關送信。 羅啟一月之後才到,與羅啟同到的,還有已經是當朝左相的謝語,還有那個在羅維死後,就出宮四處行醫的魏太醫。 衛嵐這時已經病入膏肓,一個好好的人,突然之間,就如同邪魔附體了一般,病到這個地步。 魏太醫為衛嵐診了脈後,就衝燕兒搖了搖頭。 燕兒轉身出了她與衛嵐的這間寢室,此時正是人間四月天,春光正好的時候,燕兒卻好似身處寒冬。 “我是不是忘了什麽人?”衛嵐在燕兒出去後,就問羅啟道:“世宜兄,我的名字是誰給取的?” 羅啟搖頭,衛嵐被羅維帶進羅府之時,就已經叫了這個名字,更何況他那時也不在上都羅府,“重約,”羅啟叫著羅知秋為衛嵐取的字,道:“你的名字,自然是你的親生父母所取,要不然就是他們托了人取。” 衛嵐看羅啟搖頭就有些失望了,原以為羅啟來了,能給他一個答案,看來還是不行,還是要他自己去想。 “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來了?”謝語問道。 “就是突然想知道了,”衛嵐說道:“山風為嵐,當年一定有人與我說過這話。” 這時,在衛嵐手下為將的龍十正好走進室中,聽到衛嵐這話,就如同被定身咒定住了一樣,站在那裏呆愣住了。 “十?”魏太醫看到龍十這樣,忙就問:“你這是怎麽了?你知道山風為嵐這話是誰說的?” 龍十一步一步走到了衛嵐的病榻旁,說:“你,你想起來了?” 衛嵐說:“十你知道?這話是誰與我說過?你快告訴我!” “沒,”龍十聽衛嵐這麽說,把頭一搖,說:“我不知道啊。” 衛嵐說:“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龍十一臉肯定地道。 衛嵐就道:“一定有這麽一個人,我就是想不起來。” 龍十猛地轉身就往外走。 羅啟追了出來,說:“十,這是怎麽迴事,什麽山風為嵐?” 龍十一拳砸在了廊柱上,對羅啟小聲道:“山風為嵐,是那時王爺從麒麟山莊救出重約,在一處林間小屋中,為重約起名時說的話。那時我就是在屋外,所以王爺說的話我都能聽到,山風為嵐,是王爺說給重約的話。” 羅啟半晌無言,斯人已去,如今就是衛嵐記起了羅維又能怎樣? 拐角處,燕兒捂著自己的口鼻站在那裏,原來竟是這樣,隻這四個字,就讓她的相公病到了這般田地。 這天夜裏,一場春雨不期而至。 衛嵐的病重再次加重,魏太醫盡力想救衛嵐,卻發現衛嵐這時已經心存了死誌。 “他怎麽樣了?”燕兒哭問魏太醫道。 魏太醫歎了一口氣,說:“公主還是速為駙馬爺準備後事吧。” 眾人一起默然,衛嵐竟是這樣就到了病重不治的地步。 一夜過去後,衛嵐又清醒了過來,看了看守在他病榻前的家人,目光在燕兒的身上多停留了幾秒,就望向了窗外。窗外一夜的春雨之後,柳色新新,亂紅飄砌。 山風為嵐,你可喜歡?錦衣華服的少年含笑相問。 衛嵐驀然睜大了雙眼,他似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此時方才醒來了一般。陽光將層林盡染,他看到了兩座木屋,院中的油桐花落如雪,後院有幾隻花色的母雞在悠閑地散著步。衛嵐飛奔到了屋後的溪邊,林中的紅花依舊絢爛,那個在溪邊靜立的少年迴過頭來,“嵐?”和著潺潺的溪流聲,衛嵐聽到他這樣喊自己,“你迴來了?” “公子!” 屋中的人,都聽到衛嵐望著窗外喊了這一聲。 燕兒驚慌地望向窗外,她看到的隻是她已熟悉了的院景,風過,吹拂起院中池塘邊,柳樹的枝條。柳條柔軟,在風中搖曳,卻無聲響傳出。 “父親!”衛寧這時哭喊了起來。 燕兒再慌忙地迴頭看衛嵐,衛嵐已經如睡去了一般,隻是氣息全無了。 羅啟走到了院中,就站在了衛嵐方才注視著的柳下。公子?羅啟望著這四方天空,小維,是你來帶嵐走了?等了二十年,你終於等到了嵐?柳樹的枝條輕輕地拂過羅啟的臉龐,院中寂靜,可聽到風聲吹過耳畔的聲音。 謝語也走到了羅啟的身旁,歎了一口氣,道:“嵐也走了,我竟不那麽傷心。世宜兄,是我們都老了嗎?所以隻覺得嵐隻是先走了一步,我們終是要隨他之後而去嗎?” “老了,”羅啟一笑,說:“人老了就都有這一天,明遠,我現在已經不看鏡子了。” “這是為何?”謝語問道。 “我怕了看著自己一天天變老,”羅啟說道:“不想再看了。” 謝語摘下一片柳葉,說:“還是雲起好,我們誰也不會知道,他那樣的人,與我們一樣老了之後,會是一個什麽模樣。” 羅啟和謝語相視一笑,如今再談起羅維的死,他們已經可以不再傷悲,他們也終會死,就如方才的嵐一樣,他們會再見麵,隻是時間會再長一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