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佟佳氏去了。把她當做親額娘的胤禛能做的都做了,而人力有時盡,人們敬畏的,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胤禛強迫自己接受這件事,同時在心底猜想,德妃不是當初的宮女了,她現在可以撫養自己的孩子了,見到自己迴去了,會是什麽樣的表情、想些什麽呢?胤禛沒想到的事,也是康熙沒想到的事。也許康熙想到了,宮裏的女人們抱養孩子,最好是母死子幼,巴不得個個都是母親難產而死留下的遺子。佟佳氏也是如此,她抱養胤禛的時候,胤禛還不到一歲,並沒有對母親的記憶,才好調教的向著養母。她唯一遺憾的是,烏雅氏不但活下去了,更是一步步爬上來。成了四妃之一的德妃,而後生兒育女,什麽都有了。她也遺憾自己的死,遺憾不能看到胤禛長大成人,不能看到他大婚建府,不能看到他在朝堂上展露才華,為康熙辦差,也不能看到自己的兒媳婦與孫兒。那日彌留之際,佟佳氏最後的時刻中,想著的是胤禛,是自己的兒子。她覺得自己在康熙的心裏還算是有些情分,大著膽子,用自己的性命來請求為胤禛更改玉牒,真正成為自己的兒子。有了皇後嫡子的身份,胤禛年紀也大了,想必自己死了,他在宮中日子也會好過些。過幾年出宮建府,也不會有人鉗製他。佟佳氏並不相信德妃,她也是母親,她清楚胤禛就算迴去,也是德妃心底的一根刺。何況這兒子都這麽大了,能對自己有多少情分?孝道太大,也逼迫不了人心向背。胤禛若是迴去,少不得要看德妃臉色。而改了玉牒,德妃就算有氣,也發泄不到胤禛頭上——他不是她的兒子,她管不到他頭上。從前康熙從來不接這個話題,而今康熙的麵色淡淡的,終究是答應考慮。今天康熙帶胤禛去德妃那裏,胤祚六歲就死了,德妃懷裏換成了胤禎。疼愛的抱著哄著,享受著天倫之樂。讓剛剛喪母的胤禛看著眼圈便紅了。康熙直說來意,讓胤禛改叫迴德妃作額娘,沒想到德妃當場拒絕,說自己撫養十四阿哥十分辛苦,不能再養育胤禛。明麵上說的好聽,那對著胤禛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竟然是驚懼與厭惡。佟佳氏新喪,胤禛處於情感的敏感期。康熙看得分明,德妃不想要這個大兒子。迴想起佟佳氏身為養母卻對胤禛的關愛,康熙當場發作了一通,將德妃好好訓斥一番,惹哭了在場的胤禎。德妃關心兒子,又想起當年事,精神上一時有些受刺激,瘋魔起來,抱著胤禎大哭大鬧,斥責一句話沒說的胤禛,叫他“滾得遠遠的”,說她沒這個兒子。康熙氣急敗壞,罰德妃禁足三月,每日抄經書百遍“以驅邪”,敗興而歸。胤禛的心,冷的徹底。康熙叫他迴阿哥所,他便渾渾噩噩的往迴走,隻是走著走著,走上熟悉的道路,來到了景仁宮。而後在景仁宮的內室床邊坐著,一坐就是幾個時辰。他心頭似乎什麽都掠過,腦海裏又似乎什麽念頭都沒有。他感受不到空氣裏驟降的溫度,隻覺得自己渾身發冷。蘇培盛擔憂的唿叫聲音他聽不進去,門外的風雪聲也不入他的耳。這蒼茫大地,遼闊天空;這繁華鼎盛的四九城,莊嚴巍峨的紫禁皇宮……這一切的一切,竟是沒有他的容身之處,而對他好,給他母愛的那個人,已經離去。他的親母又如此對他,叫他心如死灰。胤禛不知所以的枯坐著,他的手撫上空蕩蕩的床板,床上什麽也沒有,宮裏的規矩是死了主妃的宮殿三年不住人[1]。康熙與佟佳氏感情甚篤,也不會馬上叫人住進這裏。房間裏冷冷清清,連能帶給他一絲溫暖的被褥都不見。彷佛那個女子的音容笑貌,都這樣被活著的人收拾起來,藏在深深的倉庫與箱匣間,再不複開啟。胤禛隻覺得孤獨。這孤獨似乎從一出生就注定伴隨著他,俱來在他的命運裏,又似乎隻是在佟佳氏去世以後才出現,也許會一直在他身邊繚繞,也許隻有這孤獨才不會放棄他。而當一聲熟悉的“四哥”響在耳邊,胤禛忽然覺得,他不是一個人了,這孤獨……暫時的遠去,呆在離他稍微遠些的地方。他唯有緊緊的抓著這個熟悉的身影,牢牢的抓住,腦海裏一遍一遍重複著幾個字一句話,才能覺得那可怕的東西在遠離,在遠去,終於它被暫時逼退了,隻要這個人在他身邊,它就不會過來,不會帶給他最可怕最深的恐懼。胤禩紅了眼圈看著眼前的胤禛,胤禛不知不覺走到景仁宮的時候已經飄起了雪花,他的肩背都被雪水漬透了,他卻像是毫無所覺似的,呆呆的坐在那裏,眼神茫然的看著虛空中的某一點,麵容上的神情脆弱而彷徨。他止不住心中一痛,腳下一軟坐到胤禛對麵,牢牢的把胤禛抱進懷裏。他身量太小,隻摟住大半個腰部,頭埋在他懷裏,嗓音暗啞變形:“四哥!四哥!”胤禛一動不動,眼皮也不曾眨上一眨。胤禩不由得心痛至極:“四哥!你哭出來罷!哭出來!”“四哥!你還有我啊!還有我在!”胤禛終於有了些迴應,他抬起胳膊,順手把胤禩樓進懷裏。嗓音像是從天邊飄過來似的,虛虛浮浮:“八弟?”蘇培盛被他打發去尋馮景與梁九功。無論康熙會不會醒,會不會過來看看,他都要去報備一聲兩個阿哥這一晚沒迴阿哥所。他看胤禛終於有了反應,忙不迭道:“四哥!是我!我是胤禩!”有了反應,全部的知覺在瞬間都迴來了。胤禛打個哆嗦,胤禩慌忙把另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胤禛已經迴過神來,自己抓住係好。“你怎麽來了!”他重新把胤禩拉進懷裏,習慣性的把他身上的大氅也裹緊些。兩個人抱在一起,溫度又迴來了,像是重返人間。胤禩察言觀色瞧著:“你沒迴阿哥所,也沒叫人迴來報信。我心裏著急,打發人去打聽,說皇阿瑪沒留你,就出來找你了。”他伸手摸胤禛額頭,“四哥,你……你沒事吧?”“我……”胤禛張口又止住,他沒事麽?真的沒事麽?可他有事麽?有什麽事呢?看著胤禩焦急關切的麵容,他唯有頓了一頓,輕聲道:“你來了,我沒事了。”你來了,所以我沒事了。你在,所以我不會有事。胤禩這才稍微放下點心,他也不敢問胤禛去德妃那裏具體發生了什麽事,這是胤禛心頭的痛,他隻希望他早早的忘了。可佟佳氏死了,胤禛以後都要對著德妃,叫他如何忘得掉?胤禩大為頭疼,心想隻能慢慢勸慰。或者從德妃那邊想想辦法,改善改善母子之間的關係。他卻不知道,胤禛這一次,心便死了。左右這一晚迴不去了,外麵風雪愈發暴虐。景仁宮空空蕩蕩,沒有取暖的東西,胤禩問了胤禛想法,去側殿箱中取來了被褥,在空床板上鋪了好幾層,又把大氅也內層毛皮向上鋪上一件,脫了胤禛的濕衣服,兩個人躺在一個被窩裏,互相靠著以體溫暖被窩。身上也蓋的厚厚的,這才覺得好些。胤禩看胤禛神色還是不大對,怕他胡思亂想,於是出聲喚道:“四哥。”“嗯。”胤禛淡淡的應了。“皇阿瑪那邊……”“我叫馮景和蘇培盛去乾清宮梁九功那裏了。”胤禩安慰道:“明天我們一起去向皇阿瑪請罪。”胤禛又是一聲:“嗯。”胤禩轉過來與他麵對麵對視,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鄭重。“四哥,你還有我呢。”“隻要我活著,我就在你身邊。”胤禩一字一頓。“我發誓,愛新覺羅·胤禩活一天,就陪著愛新覺羅·胤禛一天,此誌不渝。”胤禛沒有說話,把胤禩又拉進懷裏,過了許久,才悶悶道:“……嗯。”胤禩這才放了大半的心,笑著往被窩那邊靠了靠,蹭溫暖去了。屋外風雪交加,風聲大作。被窩不一會兒就暖和起來,熏得人睡意上來,沒多久就睡得熟了。等到二人唿吸平穩,靜寂的景仁宮才冒著風雪又匆匆走進幾個人,為首的帝王常服、儀表威嚴,正是康熙。幾個人走進內室,見床上鋪的老高,兩個不過幾歲的孩子裹在裏麵熟睡,越發顯得身子瘦小堪憐。梁九功不禁有些訝異,悄聲問道:“萬歲爺,這……”康熙站在門口,定定的看了半響,終是揮手:“罷了,讓他們兩個在這過一夜吧。”他轉身往外走,低聲吩咐:“叫那兩個貼身太監留下伺候著,明天找太醫來瞧瞧。準四阿哥和八阿哥明兒一天休假,不必去無逸齋那邊了。”梁九功躬身應了,殿外的轎子複起,康熙的聲音從轎子裏又傳出來:“明天傳簡親王和年遐齡進宮。”“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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