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自哪天起,樹上的知了停止了蟬鳴,陽光不再刺眼,抬頭望時,碧藍的天空高遠遼闊。夏天竟是過去,到了金秋季節。


    “櫚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蓮花看著滿地的落葉,不禁有些感慨。身邊的馬三寶笑眯眯地道:“好容易不熱了,多好!”


    二人在院子裏放了個大桌子,上擺石板,在做打糕。紅豆粉黃豆粉都已磨好,正要把糯米飯打成米餅。蓮花拿著木槌,敲打了一會兒,馬三寶笑眯眯地看著,躍躍欲試:“讓我打吧?”說著接過木槌,輪臂直揮,石板上的飯團不一會兒就碎成了餅。


    蓮花站在一旁仔細推著飯團使餅均勻,一邊就笑道:“以前在家裏做時,總是小弟打”。馬三寶笑:“這本來是個力氣活”。


    二人正忙得高興,燕王寧王一起走了進來。燕王讚一聲:“好香!”,寧王卻順手拿了一塊糕丟進嘴裏,笑道:“好吃!多做一點,我帶給慧光老和尚。”


    朱棣拍了他腦袋一下:“你就會支派人!”語似責備,臉上眼中卻全是笑意。


    “沒事,這個簡單”,蓮花笑著勸:“反正有三寶打”。馬三寶也笑。


    朱權衝朱棣得意一笑:“我這個開山大弟子還是很尊師重道的!”


    蓮花問朱權:“慧光大師那裏你什麽時候再去?不是十天聽完了嗎?”


    朱權道:“十天他講個《心經》沒講完,我聽著不錯,尤其老和尚說的這個‘無掛礙故無有恐怖’有些意思。準備幾時再去聽聽”。


    蓮花見他說得認真,到有些意外。朱棣笑道:“你還要無有恐怖?你的蓬萊玉璽和太陽金符不是已經通神了嗎?”


    幾個人正在說笑,院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是王景弘急急忙忙地奔了進來,風塵仆仆,渾身皺皺巴巴,顯然趕路剛下馬。


    蓮花心中一喜,第一個迎了上去。


    王景弘行禮拜見過二位王爺和蓮花,開口說道:“小的們是七月二十七到的漢城,見到了朝鮮國王,告之了宜寧公主的情況,朝鮮國王感激不盡,帶了書信給公主。老夫人也見到了,身體精神健旺得很,吩咐傳言請公主勿念。這裏是朝鮮王和老夫人給公主的信。”說著雙手呈給蓮花。


    王景弘接著說道:“朝鮮國王說被劫的貢品已在重新置辦,隨後另外押送至京師。”望了眼燕王又道:“趙方和李三被倭寇所害一事,朝鮮國王震怒,保證找到兇手,嚴懲不怠。”


    朱棣微微頷首,看向蓮花。蓮花正匆匆地抽出兩封信粗粗掃了一遍,都是報平安勸慰她安心進京,國王的信裏也沒有提到王奭。蓮花有些疑惑,準備迴頭迴房了再細讀,察覺到燕王的目光,側頭展顏一笑,又對王景弘笑道:“景弘辛苦了。”


    王景弘卻望望燕王寧王,又看看蓮花,說道:“朝鮮王派了使者隨同前來,此時候在外麵。”


    蓮花一愣,朱棣漫不經心地笑道:“那好啊,公主的娘家人來看望公主,再好不過。本王也想見見。是什麽人?”


    王景弘說得有些遲疑:“是公主的兄長,朝鮮國的五王子,李芳遠。”


    千裏之外,京師應天府。


    明太祖朱元璋於元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攻破集慶路改名為應天府,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定都於此。直到明永樂十九年(公元1421年)明成祖遷都北平為北京,應天府作為留都,被稱為“南京”,即現在的南京。


    應天府東倚紫金山(又名鍾山),三峰相連形如巨龍;南臨長江,江水浩蕩為天然險阻;中有玄武湖,西是石頭城,山水城渾然一體。朱元璋曾想定都於老家中都,在中都大興土木造皇城;可最後還是決定定都應天府,正是想起了諸葛亮所說“鍾山龍蟠,石城虎踞,此乃帝王之宅”,相信這裏是絕無僅有的風書寶地。


    八月的江南,金桂飄香秋意盎然。農田裏收割打場,池塘中摘荷挖藕,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收獲季節。江水奔騰,浩浩蕩蕩往東流去。


    紫金山東南麓的靈穀寺,群山峻嶺左右環繞,紅牆綠瓦掩映在翠鬆茂林之間。鬆風陣陣,帶來隱約的僧人誦經聲。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皇太孫朱允炆低吟一句,踱步到了山門之前。抬頭仰望著山門上皇帝禦筆親提“第一禪林”的匾額,四個金色大字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下龍飛鳳舞,直欲隨鬆風一衝上天。


    朱允炆注目良久,輕歎一聲,負手緩緩往無量殿行來。


    無量殿因供奉無量佛而得名,無量佛即是阿彌陀佛,以無盡願力誓度一切眾生,不舍悲願,以無量光明照獨行者,為西方極樂淨土世界的教主;無量光,無量壽,極言智慧光明混沌一體,壽命無限身量無邊,非凡夫心力所能及;亦有不可思不可議之意。


    朱允炆到這裏,卻是奉皇帝朱元璋之命而來。朱元璋登基後把原來的蔣山寺遷到了鍾山東南麓,起名“靈穀寺”,又封為天下第一禪林,大興土木,擴建得弘偉壯闊。這個無量殿就是洪武十四年始建,不用寸土無一根梁柱,硬是全部用巨大的長方磚砌成拱圓殿頂,建成了一個“無梁殿”。讓朱允炆來無量殿,一來是檢查看看這個奇異的大殿有無紕漏,更主要的是靈穀寺的弘遠禪師乃是好友,朱元璋特意讓孫子送了中秋節禮過來。


    朱允炆進了無量殿,瞬時一陣涼意沁人,原來這外麵飛簷挑角似巍峨宮殿的無量殿,內部卻如迴旋的涵洞一樣深邃幽靜。


    身後的內侍張元亨上前輕聲道:“殿下,要不加件披風?”


    朱允炆擺擺手,示意不用,整衣先至殿前恭敬地拜了無量佛,然後起身仔細地沿壁檢查大門牆壁拱門拱窗,又仰頭觀望殿頂,張元亨輕聲問道:“要不要讓人上頂上看看?”朱允炆微一思索:“待雨天再來吧。”


    這時一聲“無量壽佛”佛號,一個老僧緩步進了殿,高瘦無須,土黃僧袍斜批袈裟,正是靈穀寺的方丈弘遠。遠遠就對著朱允炆合掌笑道:“不知殿下駕到,午課未及遠迎,殿下莫怪。”


    朱允炆稽首還禮:“允炆有禮。禪心隨步寂,大師緩緩而行直有禪意。”


    弘遠微笑道:“出家人心行處滅,倒是殿下國事繁忙仍能緩步無心,老衲佩服。”弘遠作為靈穀寺的方仗常常往來於皇宮內院大臣府邸,交往應酬是必作的功課,對這個未來的帝國統治者可真不敢怠慢。


    “大師過譽。”朱允炆淡淡應道。自被立為皇太孫,幾年來眾星捧月阿諛讚美不絕於耳,也慢慢習慣了。


    弘遠笑道:“聖上都好?老衲可有一個月沒見聖上了。”


    “托大師福,聖上安好。時近中秋,命我送了中秋節禮來,請大師笑納。”朱允炆淡淡說到,揮揮手,張福平帶著幾個內侍呈上了節禮,是些應時瓜果和素月餅,還有一盤金錁子。


    弘遠哈哈大笑:“這可不敢當,聖上禦賜,弊寺上下承蒙聖恩感激不盡。”笑著讓幾個小沙彌拜謝接過。


    朱允炆問道:“聖上關心無量殿,近日雨水多,殿內有無漏雨滲水?”


    弘遠笑道:“謝聖上關懷。老衲知聖意,每日親來檢查,無量殿好得很,其它各殿也都平安無事。”


    朱允炆微笑頷首:“好。大師費心,我自當稟告聖上”,又隨口問道:“寺裏現在有多少位師傅?”


    弘遠笑道:“連上沙彌,大約是一千一百多位。”


    朱允炆不動聲色,心中默算:一千一百多個和尚,卻有三萬多畝田地,平均一個和尚三十畝地,免賦稅!難怪朝堂上時有抱怨,隻是礙於皇帝維護寺院不敢啃聲罷了。


    朱允炆看看天色,起身告辭。弘遠欲留朱允炆內殿奉茶,朱允炆執意不肯,帶著侍從下山迴了東宮。


    朱允炆一進門,太孫妃馬氏便迎了上來,笑道:“殿下今兒個迴來的早,備了點心,殿下先用些。一會兒就開晚飯了。”朱允炆點點頭,更了家常衣服。


    馬妃笑著問道:“後日就是中秋了,聖上那裏備什麽禮好?臣妾抄了一百遍《金剛經》,另外繡了一幅百福被,讓文奎呈給聖上,成不成?”


    朱允炆不由笑:“文奎還不到兩歲,會做這些嗎?”


    馬妃道:“臣妾仔細教教好,會的。”


    朱允炆笑道:“你可教教好”。


    馬妃笑道:“臣妾醒得,不敢妄為。”


    這時張元亨上前稟告:“黃大人來了,候在書房。”


    朱允炆頷首,含笑看向馬妃,馬妃知他掛念公事,笑著施禮先退下了。


    黃大人即太常寺卿黃湜黃子澄,今年四十八歲,是洪武十八年的探花,伴讀東宮,乃飽學大儒濟世之才,個子不高,瘦瘦小小,滿臉剛直,一捧短須略有花白,官服不起眼的地方補有一個小小的補丁。朱允炆一直奉為良師益友,尊為“黃先生”,幾乎每日必見。


    書房的案上堆著高高的兩摞公文,皇帝朱元璋為了鍛煉皇太孫,這幾年來一直帶著朱允炆處理國事,今年以來更有全部交給他的意思;各部奏折都是先由朱允炆擬了意見,再上呈皇帝朱批。朱元璋年事已高,幾年教導監督下來對這個皇太孫甚是放心,重大的事情才批複下旨,一般的都不大管了。


    朱允炆進了書房,和黃子澄寒暄已畢,坐下來開始一一審閱奏折,黃子澄側坐著半個身子,把奏折先分類,重要的單獨列出來,與朱允炆甚有默契。二人邊看邊談,欣喜時擊節讚歎,疑難處凝神思索,半個時辰已經處理過半。朱允炆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吃了一塊桂花糕。走了半天山路,還是有些餓了。


    這時黃子澄說道:“殿下看看這個”,言語有些激動。


    朱允炆目光掃過封麵,是大寧衛陸總兵呈的行文,心中一動,打開看時,“臣大寧衛總兵陸巨奏聞,前日燕王率兵徹徹兒山兀良哈禿城兩次大捷,有蒙古俘虜百餘隨至大寧,間有一女子,自言乃朝鮮國宜寧公主,為蒙古人所劫。臣不敢自專,奏請燕王寧王示下。二位殿下以為真偽難辨,特命臣招朝鮮國人進府辨明,臣遵王命尋訪唯尚無應募之朝鮮或其他知情人等。現此女子暫禁足大寧衛內,伺明辨其身份真偽之後,即再上報。”


    黃子澄吹著胡子,氣憤地道:“殿下!這簡直荒唐。兩位王爺太不把殿下放在眼裏了”。


    朱允炆看他一眼,不言語。


    “怎麽可能俘虜裏混有女子燕王不知道,還要到大寧衛?怎麽可能真偽難辨?怎麽能還要找人對證?怎麽能關她,一個公主,皇帝陛下冊封的皇太孫東宮淑女,未來的皇妃?這兩位王爺,分明就是為難殿下!”黃子澄說得義憤填膺。


    朱允炆性格似父親先太子朱標,最是溫文爾雅寬和仁厚,靜靜地又看了看折子,笑道:“黃先生,我倒覺得折子說的也不無道理。兩位叔叔公務繁忙,這點小事不曾在意也是有的。


    黃子澄不以為然:“殿下!你可是批注在齊侍郎的行文上拜托了寧王的。兩位王爺不可能不知情”。


    黃子澄頓了頓又說道:“殿下自被冊立皇太孫五年了,朝廷裏百官恭敬令無不行,隻有諸王以叔父之尊每多不遜,殿下的批文要求常被無視,總要聖上下旨才能執行。這次朝鮮國宜寧公主在大明鐵嶺衛被劫,下落不明,事關皇家體麵,更事關與朝鮮國邦交。殿下特意給諸王行文拜托,請諸位王爺一起幫著找找。大明初建四夷未平,難得朝鮮國一直恭敬事大,尊大明為主國。這兩位王爺卻這麽做,難道希望與朝鮮也生戰事嗎?如此膽大妄為,臣為殿下擔心啊!”


    朱允炆淡漠的臉上終於動了動,想了想說道:“我相信兩位王叔。”


    黃子澄看著朱允炆的麵色道:“殿下!就算殿下忍耐,以和為貴;東宮體麵事小,與朝鮮國必會再生嫌隙,鐵嶺又危矣”。


    朱允炆一震,望向黃子澄,不錯,十幾年前大明剛把蒙古人趕出鐵嶺,前高麗王就曾和聖上討要鐵嶺,皇帝陛下沒答應,前高麗王還派兵欲起戰事;幸好現在的朝鮮王李成桂半路起兵舉事才免了兩國爭戰。李成桂又對大明事大,好容易現在兩國相安無事,鐵嶺也平靜了幾年。


    黃子澄說的對,宜寧公主被劫也好被禁足也好,可不僅僅是自己東宮的事。


    朱允炆不由得眉頭緊鎖:這個宜寧公主,還真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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