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宗明義,正本清源。


    在這個特殊的章節,我首先要和你談談生命形式本身。


    人體的構造非常複雜,在自然界生物圈中幾經演化,基本已經走到了生命形式的終點。


    因為生理結構越是複雜的生物,演化潛力也開發到了極致。這也是為什麽從古至今,我們與祖先的生命形態沒有太大差異的原因。


    ——除了用外物因素影響下,身體會尋找各類補強劑以外(比如牛奶增高,比如擴展鼻翼來適應高原稀薄的空氣,又比如智齒退化),我們的身體幾乎沒有明顯的畸然突變。


    我們不會為了飛上天空長出羽翅或肉膜,也不會為了更好的使用工具而把手指變得更加纖細靈巧,為數幾個比較明顯的變化都在頭部,在大腦。


    自人類族群開始繁衍直至今日,大腦構造的技能樹由視覺感知和運動神經強化,逐漸向語言與溝通傾斜。這也算不上突變,隻是人體資源隨著社會形態的變化而重新做資源分配而已。


    之所以會出現演化困境的原因,說起來也很簡單。


    ——我們是頂級掠食者,沒有天敵。


    當人按照自己的模樣去塑造神靈的肖像時,我們不知不覺中,已經把神靈當做下一個演化目標,潛意識中把自己假想的神,當做競爭對手。


    換而言之,我們與神這個假想敵的資源差距隻有壽命。


    眾所周知,知識的傳遞是有先天缺陷的,它通過語言和文字所傳達的信息會折損,會失效,知識也會有新陳代謝,在上個時代版本流傳的科學理論到了這個時代已經淘汰了。


    但壽命能解決這個尷尬的問題。


    一個不老不死的個體,所獲取的知識會更新換代,但個體本身有無數次試錯的機會,有足夠長的時間去吸收消化知識,也有在不同時代將知識作為實驗材料,去應用的經驗。


    當一個人獲得不朽之身時。


    對應的,這個人遲早會成為神明。


    那麽問題來了。


    無數的皇帝,無數藥師,乃至近代無數割據一方的軍閥雄主都想求長生。


    該怎麽達成這個目標呢?


    它的答案就在我們的身體裏,在我們由自然饋贈的基因中。


    人體中的真核細胞線狀染色體末端,有一小段dna蛋白質複合體,它和端粒結合蛋白保持著染色體的完整性,以及控製細胞分裂周期的作用。


    人一輩子,能夠使用的生命是有限的。


    在理想狀態下,細胞生長到衰亡的周期大概是四到六年左右,這個理想狀態,說的是人體每一個細胞都是壽終正寢,沒有出什麽意外。


    細胞每次死亡再生周而複始,都會丟失染色體的部分端粒。當端粒縮短,也是細胞老化的信號。


    細胞的出生直至死亡,重複這個過程大約五十次,人體就會走向自然壽命的終點,也就是一百二十年左右。


    在這段時間裏,生命本身必須完成dna的傳遞,完成繁衍,將自己一半的染色體與種群其他的個體進行基因配對,誕下新的生命火種,留下生命痕跡,在物競天擇的遊戲中,以子嗣的身份,子嗣的血脈,用另一種方式達成不朽。


    再說一遍。


    開宗明義,正本清源。


    熊彼得女士在追求繁衍的道路上,淘汰了身上誕下的子嗣,也淘汰了不能適應下個曆史版本的劣等基因。


    身上的獸性使她生存下來,殘酷的環境讓她同樣變得殘酷。


    這與人的自我意識和自主選擇,包括性格修養和輕飄飄的道德倫理通通沒有任何關係。


    單隻為了生存而做出的選擇。


    畢竟她不是伯明翰家的大千金。


    也不會問出“為什麽要在海上吃橘子?難道不能吃肉幹?”這種蠢問題。


    嘮了這麽多,前文隻作說明。


    畢竟大衛先生說過,一本好的故事書不應該有門檻,要是有了門檻,那作者未免也太自私了。


    言歸正傳。


    小伍的性感炸彈並不是懸壺救世的仙丹神藥,它能把人醫好,也能把人提前送進棺材。


    熊彼得女士拄著輪椅的握把,朝陳小伍遙而向望。


    她問:“離白鷗海峽還有多遠?陳先生?”


    小伍將奴隸安頓好,從貨倉的門蓋裏,看見大水桶旁密密麻麻擠著數十個黃種人。


    他們像是圈起來的畜生,門縫透出來的光讓他們捂上了眼睛。


    “大副說,還有二十海裏。”


    熊彼得女士將凱恩喊來,握住教子的手,下了最終的決定。


    “我沒有一個孩兒能承受工業革命的風浪,他們各自成家立業,包攬了東都港的三農、紡織、餐飲生意,這些東西搬進工廠,我的孩兒們還能依靠靈活的營銷手段把家族火種傳下去。我並不擔心他們的未來。


    剛才,我把管奴隸和地皮生意的那個孩子給殺了。空出來的席位得有人頂上,我決定將它交給凱恩,人口生意和土地生意是最難做的,陳先生,凱恩是你的老師,你會幫助他。對嗎?”


    凱恩校官跪下,親吻著教母的手背。


    教母大人從寒衣中拿出一枚玉扳指,給凱恩戴上。


    陳小伍終於鬆了一口氣,凱恩校官於他有授業之恩,如果能平安無事那再好不過。


    至於這位神甫會如何對待奴隸,對待這筆血肉生意,從小伍初次來到軍營就有了答案。


    凱恩說過。


    【你不肯救他們,又不肯殺他們,留著他們隻會變成禍害。】


    如果將來是凱恩主導東都的遠洋貿易,這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陳小伍又開始疑慮。


    熊彼得奶奶的心思縝密,在做一件事的同時,通常是為了達成多個目標。


    他開始擔憂,擔憂凱恩的神甫身份,擔心這種宗教遊戲會持續幾百年。


    就在這個時候,伯明翰公爵和公爵千金從客房來到甲板。


    他們一路有說有笑,剛剛享用完鬱金香號上的餐飲,又聽東國奴隸的弦樂,喝了半瓶石榴酒,走上甲板吹吹海風,再看看北洋的風光,一副瀟灑自在的樣子。


    熊彼得女士追問,當著複讀機。


    “我問你,陳玄穹,你身為凱恩的學生,會幫助他打理生意嗎?你願意幫他傳教嗎?你是亞蒙的信徒嗎?你能把大夏國的勞奴,變成文化人?你能讓他們重拾信仰,站起來嗎?”


    伯明翰大公爵剛看見熊彼得,又看見地上的屍首時,臉色變得蒼白。


    大千金捂著嘴,滿臉都是難以置信。


    放在以往,陳小伍能通過一個人的言行推測出對方的動機,因為在西國,在整個加拉哈德的人種土著裏,他的視角是高人一等的,擁有超前的思維模式。


    但是同鄉和土著不一樣,同鄉的思維模式捉摸不透,堪稱人類迷惑行為,但實際去臆測去猜想,處處都是陷阱和算計。


    陳小伍還有任務在身,絕對不會在這個地方停留太久。


    “我不會幫凱恩老師,他有他自己的理想。我也有我的。”


    熊彼得女士點點頭:“是這樣?”


    陳小伍迴頭看了一眼阿明。


    阿明趴在隔板上,手裏拿著幹糧,往船艙裏遞,要遞給他的同胞。


    小伍神色決絕:“就是這樣。”


    熊彼得女士:“我留不住你?也沒法把你綁在這條船上?”


    小伍擲地有聲:“是的,你留不住我,也別想把我綁在你的船上。”


    熊彼得歎了口氣。


    “你從列儂來,對嗎?”


    小伍內心一驚。


    熊彼得窺見小伍眼中的些微變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我想得沒錯,你的五官和瞳孔顏色,都是高地人的模樣,你把頭發剃了,它本應該是一頭金發,你說你有個姐姐。那個人是朱莉·普拉克,你的事跡我在報紙上聽聞過。你解放了列儂的奴隸,伍德。”


    被點破真身的一瞬間,阿明如驚弓之鳥爬了起來,掏槍警戒,麵對的卻是全副武裝的海員。


    小伍:“是的。”


    熊彼得:“你是個間諜。”


    小伍:“是的。”


    熊彼得:“我想,我用這點秘密來威脅你,你會不會站在我這一邊,站在我的教子這一邊。”


    小伍:“不會,我能改頭換麵。”


    熊彼得淡然地問:“就算我用你朋友的生命做籌碼來威脅你,雇傭殺手去殺死你的姐姐,殺死你的妻子,殺死你妻子肚子裏的孩子也不行?”


    凱恩有所動容:“教母,我不需要小伍幫忙,讓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吧。”


    熊彼得:“我讓你說話了嗎?”


    不少纖夫已經摸來槍械和彎刀,朝著阿明步步緊逼。


    小伍眉頭緊鎖:“也不行,我沒有這個時間了。我的對手從來都不是你,是整個北約,幫你做產業整合,幫流水線更新換代得花上好幾年乃至十數年的時間。如果你敢對我的親友下手,你知道後果,我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


    熊彼得眉頭微微一挑。


    “你在威脅我?”


    小伍:“你在威脅我!”


    熊彼得:“那就是沒得談了?!”


    小伍滿頭的冷汗:“我有時真的很困惑,男人和女人的思維模式為什麽能差那麽多,就像是兩個星球的物種。”


    在這艘船上,他根本就保護不了阿明先生。


    如果真的按照熊奶奶所說的,要花重金買下伍德家人的人頭,他來不及趕迴西北,隻能盼著列儂國防軍和皇帝有所警惕。


    熊彼得將自己的想法如實道來:“陳玄穹,你的態度和立場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關乎於我對西大陸整體戰事的判斷,為凱恩以後的生意,以後的產業布局做引手,這個詞叫引手對嗎?”


    在搏擊格鬥中,用來試探的左手拳,常用作測量距離,也叫引手。


    凱恩點頭。


    “我再問你一遍,你要認真地迴答我。”熊彼得女士指著陳小伍:“我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家,你不能騙我。我問你,你的敵人是誰?”


    小伍:“北約,亞米特蘭。”


    “來人!搭起跳板!”熊彼得大聲下令。


    船夫水手將圍欄的跳板放出去。


    熊彼得又喊:“送亞米特蘭的伯明翰大公爵上跳板!”


    小伍內心驚疑不定。


    這是要幹什麽?


    五十多個健壯的船工把北約來的大使館官員逼上了一條死路。


    熊彼得再喊:“拿刀來!”


    兩把明晃晃的鋼刀遞了上來。


    一把由她交給陳小伍。


    一把扔到伯明翰公爵麵前。


    伯明翰公爵苦著臉,沒想到這場婚禮會變成現在這樣樣子,他又驚又怒,氣急敗壞。


    “你想幹什麽!教母!你的權勢和財富都是亞米特蘭給你的!沒有以勒城國的支持!你能當上東都的教宗?你這是赤裸裸的背叛!”


    大海盜給伯明翰公爵的演講鼓掌。


    她對小伍說。


    “來,做給我看,殺死你的敵人。”


    伯明翰公爵看見陳小伍提著大刀一步步往跳板走來,又開始求饒。


    “教母大人!我把你要的貨物都送來了,荔枝木,造槍用的管材,還有設計圖!汽車都送到您家的庫房了!我是講信用的生意人!你不能殺死你的生意夥伴啊!”


    熊彼得:“你不能和一個海盜談信用。”


    離白鷗海峽越來越近,峽灣群島的浮標在海平麵若隱若現。


    陳小伍迎著寒風,一步步踩上狹窄的跳板,一路往前。


    他看著伯明翰大公爵漂亮的胡子,看著對方驚詫又恐懼的眼神,嗅見爵爺身上用來除臭的香水,還有慌亂中掉進海裏的檸檬片。


    “別過來!你別過來!”


    這條路,是熊奶奶給他選的。


    就像是物競天擇中的人屬人種,除了殺死對手以外,身後是密密麻麻的槍口。


    “這是船上的規矩,我最喜歡的餘興節目。”熊彼得從海員推來的餐車上取走一瓶可樂,自顧自地喝著:“小伍,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就殺死他,他是個米特蘭人,他恨你入骨,你讓他丟掉了財政部的工作。是你斷了他的財路。證明給我看,證明你的決心。如果你不殺他,那麽代表你在騙我,在東都,人人都知道欺騙教母是什麽下場,我之前的承諾,說到做到,說殺你全家,就殺你全家。”


    凱恩校官:“媽媽……”


    熊彼得把可樂塞到凱恩嘴邊。


    “我讓你說話了嗎?”


    小伍步步緊逼,伯明翰公爵退到了跳板的邊緣,蜷著身子,夾著腿,兩人的刀子近在咫尺。


    就在這個時候。


    凱恩校官舉槍開火。


    砰——


    伯明翰公爵腦袋變成裂開的西瓜,屍體滾進海裏。


    熊彼得女士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盯著凱恩教子。


    而凱恩校官那張成熟老練的獅子臉,卻用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來迴應教母的責怪。


    “媽媽,你不許我說話,但我可以開槍,對嗎?”


    熊彼得牙齒都快咬碎了。


    “你這個可愛又可恨的小畜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就喜歡你這一點!他媽的……”


    緊接著她拉來輪椅旁的備用刀兵,甩手一丟,丟到公爵大千金身邊。


    熊彼得大喊:“來!給你父親報仇!”


    海員又將這衣著華麗,穿著高跟鞋的大小姐推上跳板。


    這富家千金搖搖晃晃,梨花帶雨地哭喪著,連沉重的彎刀都提不動,拖著裙子爬上了死亡之路。


    她在苦苦哀求。


    “喂……我的未婚夫.”


    她甚至不知道陳小伍的真名。


    “幫幫我,幫我求情。”


    她想,隻要能活下來就好。


    “我聽見了,我聽見你們在談論什麽,你們恨米特蘭人對嗎?我可以嫁給你,跟你姓……我可以換國籍。我發誓,這輩子絕對不會背叛你——”


    甚至開始胡言亂語。


    “——絕對絕對不會上別的男人的床,我天生就是個貞潔烈女,我的胸衣和貞操鎖都由你來親自選,你相信我呀……未婚夫……”


    小伍朝著熊彼得女士破口大罵。


    “你他媽就給我選了這麽個娘們兒!”


    熊彼得女士同樣爆著粗口。


    “我他媽就想給你選這麽個娘們兒!蠢媳婦兒多好呀!一輩子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可惜你看不上!”


    小伍又罵道:“你他媽要我殺一個女人?”


    熊彼得女士:“我他媽就要你殺一個女人!當初我來這兒的時候!海上有四支不同勢力的劫盜團!我上過四次跳板!他們都想殺死我這個女人!”


    小伍:“你跟一群土匪計較什麽呢?他們還小啊!不懂事!”


    熊彼得:“我看你最不懂事!你沒殺過土匪嗎?馬上就到白鷗峽灣的邊界了!白鷗峽灣是列儂的領土,你在列儂的國土上殺米特蘭人!是天經地義!保家衛國!”


    沒等小伍親自動手。


    一個浪頭打過來,洶湧的洋流把伯明翰家大千金的肉身卷進了大海裏。


    時間剛過正午。


    鬱金香號跨進列儂的無人區海域,往破碎零散的鷗鳥棲息地而去。


    天氣越來越冷,小伍的心也越來越冷。


    他在一點點長大,盡管長大的過程非常殘酷。


    熊奶奶用實際行動告訴了他。


    在掌握生殺大權的大海盜麵前,沒有人的生命是自由的。


    哪怕他與這兩位亞米特蘭人素不相識,也會因為國籍和人種,膚色和語言而變成敵人,也會因為懸在頭頂的那把刀,那支槍而互相搏殺。


    這就是五十年前,熊彼得來到這世間所麵臨的一切。


    現在,亞米特蘭駐森萊斯使館的兩位主要話事人命喪大海,這代表什麽呢?


    代表遠洋貿易將和北約絕緣。


    代表熊彼得單方麵撕毀了北約和平友好貿易協定。


    代表凱恩校官將來的生意夥伴,是列儂人。


    代表熊彼得看好陳玄穹這筆資本,投入了巨額資金,為教子和亞蒙神恩會的產業鋪作一條康莊大道。


    代表著白鷗峽灣這個地方,會成為戰事的原爆點,外交官員在列儂領土的死亡事實,會演變為【白鷗事變】。


    “同鄉……”小伍提著刀,狂風將他的帽子吹飛,露出那顆光禿禿的頭,像是一個僧人:“你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我這輩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熊彼得嗤之以鼻,推著輪椅來到跳板前:“如果讓你琢磨透了,我豈不是白活。”


    北洋臨近北極,穿過這片冰冷的海域,再航行二十來天,就能到達加拉哈德的另一端,到達大夏。


    在峽灣洶湧的浪潮中,巨浪拍打著崖石,浪頭撞得粉身碎骨,卷起的水露足有十餘米高,它們在太陽的折射下變成了彩虹。


    它變得五色斑斕,像極了熊彼得奶奶的魂威,像極了【彩虹金剛】的幻身膚體。


    熊彼得喚出魂威,依是那具三頭六臂,宛如修羅的幻身魂靈。


    她說:“我要和你來一場決鬥!”


    陳小伍站穩腳跟,全神貫注盯住對手。


    他說:“你活不長了。”


    “這是我給你的考驗。”熊彼得指向峽灣的廢棄碼頭,破船塢下有許多殘骸,經過十數年的沉澱,密密麻麻地堆在進海口的峽灣淺灘裏。


    她指向崖壁浪頭中誕生的彩虹。


    “我在這裏求到了魂威,這個地方是我內心最恐懼的事物,每次出航,我都把它當做生命的終點,每次看見彩虹,我就會遇上敵人。”


    她想要站起來,撐著輪椅,兩條腿卻不停使喚。


    “我是上個時代留給你的遺產,是留在關底的最終boss。在鋼鐵鑄造的輪船裏,我聽不到龍骨吱吱呀呀給船歌打節拍,也看不見年輕英俊的花哨唱詩員,私人畫廊改成娛樂室以後,我再也嗅不到自己養大的百合花,我一直都喜歡百合的輕微毒性,它提神醒腦。


    一個個出生入死的兄弟離我遠去,他們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也是和我一起念經祈福的夥伴,我想,新時代的船容不下我!我也迴不去了,不光是迴不了東都的家,也迴不去地球的家——


    ——伍德·普拉克!來吧!用你的魂威擊敗我!試著阻擋我!讓我看看你的能耐,我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在新世界站穩腳跟!


    我這塊老骨頭會撞上堅不可摧的石頭?會變成太陽下的幻光?是雨後放晴的前兆?會粉身碎骨嗎?”


    她終於站了起來,兩條腿上的肌肉萎縮得難以支撐她弱不禁風的體重,這位老人家顫顫巍巍地握上刀,奮力將刀拔出,指向陳小伍。


    “我寫了兩本經!”


    她在大笑,露出一口發黃的爛牙。


    撕開身上的神袍,露出其中大紅大綠,鮮豔的海員服。


    從輪椅的椅背抽出孔雀羽大帽子,戴在頭上,蓋住那花白發灰的頭發。


    “一本叫《亞蒙聖經》。”


    陳小伍動了,他的性感炸彈先人一步,朝著彩虹金剛而去。


    他的內心稍有猶豫,畢竟對手是一個八十來歲高齡的老人,但對方的魂威不容小覷,連手性分子的特性都沒搞清,從上次交手的結果來看,是強而有力的化身。


    可是現實容不得他猶豫。


    彩虹金剛那三頭六臂的特性,讓拳頭變成綿密如麻的雨點。


    光是潮水一樣洶湧的攻擊頻次,就能把性感炸彈身上的火焰通通澆熄。


    在一瞬間,他的魂靈遭受了數十種不同角度,不同手法的錘煉。


    撲麵而來的拳風讓他兩頰生疼,洶湧的氣流幾乎要把他吹飛。


    他的腳趾死死扣著地板,難去想象這個暮年老人身上爆發出來的光與熱,爆發出令人震驚的戰鬥欲望。


    他在狹窄的跳板上輾轉騰挪,性感炸彈麵對敵人強大的力量壓製選擇避其鋒芒,一蹄跺下,轟得柔韌的木板猛然彈起。


    熊彼得兩眼微縮,瞳孔在聚焦索敵,轉移視線。


    小伍的身體變得柔韌靈活,讓踏板的彈性帶去半空。


    沒有什麽多餘的台詞,彩虹金剛想要乘勝追擊,撲向半空的小伍。


    在這個瞬間,木質踏板硬生生長出了一根鮮嫩的柳條,性感炸彈的催動下,小伍抓住柔韌的枝丫蕩上甲板。


    船員圍了上來,熊彼得卻開口大罵:“滾出我的決鬥!”


    小伍在落地時馬不停蹄,朝著熊彼得如開弓利箭彈射而去。


    他再也沒有把對方當做暮年老嫗的意思。


    毫無疑問,此人的魂威從速度和力量來看,是他見過的,最強的幻身。


    魂靈再次碰撞的那個刹那,小伍兩眼失焦,讓漫天的虹光蓋住了視線。


    彩虹金剛的手中多了六柄鋼刀,幾乎要把自己的化身砍做碎片!


    他連忙將性感炸彈收迴四肢百骸之中,一個急刹車,僵在船舷的梁骨之後。


    她哪裏來的刀?


    小伍在思考。


    她的手上一開始明明隻有一把刀,從輪椅取走的武器也僅有這一把,為什麽到了魂威手上,就變成了六把?


    她的手性分子的特質是什麽?


    是彩虹?是光的折射?


    是幻象?!


    小伍倚在梁骨處,保持著安全距離。


    他偷偷去窺伺熊彼得和對方的魂威。


    彩虹金剛的六條手臂將彎刀舞得虎虎生風,有種牽一發而動全身,隨時都會朝他陳小伍砍殺過來的感覺。


    不等他多想,隻在瞬間,胸口突然“長”出了一截兵刃。


    小伍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見胸膛的半截刀子,又慢慢化作虛影,仿佛從來沒出現過。


    仔細去摸,摸不到半點傷口和血。


    ——沒錯,就是幻象。


    一個人的魂靈,形狀又怎麽可能是三頭六臂的?


    又見彩虹金剛的試探攻擊得手的刹那,像是【引手】測完了距離,馬上小伍迎接的,就是暴風驟雨一般,虛中有實的刀子!


    他一路狼狽踉蹌地翻滾騰挪,所到之處滿是金鐵相擊帶去的傷痕。


    在這短短的十來手攻防中,小伍刻意往船樓的方向逃,船樓裏有不少雜物,都可以當做性感炸彈的爆炸物,這光禿禿的船舷與合金甲板,長不出任何新生命來供他反擊。


    隻在船樓的大門前差那麽一步,他險些腦袋搬家,被彩虹金剛一記橫掃逼得滿地打滾,蜷成了球。想要順著對方兇悍的砍殺落進門裏。


    他卻愣住了。


    ——不對勁!


    味道不對!


    船樓裏原本有一桶鮭魚。


    它應該發腥味。


    可是現在卻有種煤炭的惡臭。


    小伍渾身一個激靈,踢著門板貼地滑出去老遠。


    再看身後的“船樓”,哪裏是船樓,分明就是舵手室旁邊的大鍋爐。


    是彩虹金剛的能力!這些是幻覺!


    如果剛才他就這麽鑽進爐門,連骨灰都不會剩下。


    “你逃不掉!麵對我!麵對我的魂威!我會讓你見識見識舊世界的肮髒手段!”熊彼得扶著梁骨,爬過第二甲板,步履瞞珊地往前走。


    陳小伍在此刻唿吸急促,再無試探的意思。


    魂靈的化身在熊熊燃燒,像是一顆人工太陽。


    它照出的彩虹金剛換上了槍與闊刃劍。


    子彈在一刹那爆開漫天煙花!


    ——隻有一聲槍響!


    性感炸彈嚴嚴實實地護著小伍的腦袋。


    鋼鐵組成的彈幕變成了雨水,澆在陳先生的軀幹上。一旁的海員嚇得屁滾尿流,讓這些海市蜃樓一樣的光效逼迴了艙體裏避難。


    噗嗤——


    小伍不避不讓,一路往前,腰腹多了個拳頭大的坑口,變得血肉模糊。


    他的兩眼赤紅,性感炸彈的催生之下,肉芽一根根重新長了迴去,傷處透著令人發瘋的癢。


    刀子和羊蹄撞在一塊,小伍一腳踏定,使上渾身的力氣,霎時終於衝到了熊彼得麵前。


    記起凱恩老師說過的!


    要讓身體裏的力氣流動起來,要像大海,像水一樣!


    砰——


    可是熊彼得的腦袋,卻變成了無情的槍口。


    ——還是幻象!又被騙了!


    不論是性感炸彈的羊蹄,還是他小伍的手臂,在那一刻變得支離破碎。


    可是他沒放棄!緊緊攥住的拳頭鬆弛開來,將身體中的散碎彈片拋去半空。


    緊接著!扣動起爆按鈕!


    四散的鐵砂在甲板上變成了一把熱情的火焰。


    藏在幻境中的老人終於在烈焰中現身!


    性感炸彈如一顆流星,拳頭無情地轟上熊彼得的腰腹。


    那一刻,這個老人朝著棺材又往前走了幾步!


    “嗬……”熊彼得兩腳幾乎要離開地麵,讓這記羚羊衝頂一樣的拳擊打得眼睛暴凸,可是她卻不願認輸,因為——


    ——這就是她想要的。


    腰腹多出來的愛心印記慢慢消融,她再次藏匿在船體各個角落,試著唿吸,試著苟延殘喘,試著消費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她感受到頹老的身軀中,誕生了一個嶄新的自我。


    血液的流動隨著新陳代謝加速而加速,心髒幾乎要跳出喉嚨,她的頭發開始脫落,染色體端粒差使細胞進行著最後一次分裂。


    她要繼續和同鄉鬥下去,要把遺產完完整整的留給陳玄穹。


    小伍一擊得手之後,整個甲板都安靜下來。


    除了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鷗鳥的嘶鳴,再無其他觀眾。


    從迷離的七彩虹光中,走出一個女人。


    她與熊彼得完全不同,年齡大約三十歲上下,丹鳳眼,唇色如火,顴骨消瘦,眼神生冷,表情卻很狂熱。


    她穿著大紅大綠的船長套裝,在狂風中捂住了帽子,一手拿著彎刀,袖口處的掛鉤懸著一杆鋸短槍管的香水瓶獵槍,另一隻手捏著半個橘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橙黃色的汁液四濺,順著她的唇一路往脖頸流向下巴,淌進領口,將胸前的襟衣白花染成太陽的顏色。


    燕尾隨著季風獵獵作響,兩隻靴子踩在滿是凹坑的甲板上,每一下都使足了力氣。


    她大笑,大罵,大喜,流出來的眼淚好比紅豆,像血一樣。


    “你好!在我船上胡鬧的小畜生!”


    她風情萬種地朝陳小伍舉刀相向。


    手中的香水瓶火帽微微發紅。


    彩虹金剛理順了她的秀發,像個溫順的管家。


    她就是熊彼得。最初的熊彼得,最後的熊彼得。


    小伍重整旗鼓,震驚地看著這個風華正茂的女人。


    最後還是忍住了。


    畢竟這個時候,一句“美女你誰啊?”說出口來實在失禮!


    他大口大口地唿吸著,補好身上的兩處槍傷消費了肌體的大部分能量,他幾乎要被對方的槍彈給榨幹了。


    性感炸彈身上的火焰時明時暗,也代表著小伍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


    他需要能量,需要任何能量,隻要是吃的,能通過身體這座化工廠,轉化為每個細胞增殖時需求的能量。


    可是熊彼得容不得他進食。


    決鬥再次展開,亞蒙的幻身碰上彩虹金剛時,有種頹勢難改,再無迴天之力的感覺。


    對方的刀法兇狠殘忍,哪裏是小伍這個學了一個月拳的愣頭青能對付的!


    他得求變!他主動朝對手的本體衝了過去!


    這一迴,大海盜輕巧踏步,遊離在梁骨和觀測台之間,仿佛迴到多年之前,攀爬桅杆和帆船的結繩大網那樣輕鬆。


    熊彼得女士握著槍,一下一下朝著小伍的腦袋點射。


    兩人的距離稍有拉緊,小伍就會被對方靴跟鋒利的小刀劃開皮肉!


    她靈巧地在船頭翻飛,小伍追到船長室,麵對他的又是滿房破碎的相框,帶著相框玻璃破片的攻擊。


    他想去拉扯熊彼得女士的累贅燕尾,幾次無果,卻叫對手用精妙的步子和填煤鏟拍的頭昏眼花。


    熊彼得嬉笑嗬斥。


    “小畜生!明麵上的弱點不叫弱點!”


    他想將熊彼得逼進船樓,於是步子邁得更大,尋到武械庫的入口,拿住門把的瞬間,卻悶聲吃下一顆子彈。


    “你有所求,就有所失。”


    大海盜不知何時已經貼到小伍的腋下,從死角觀察著小伍的臉色。觀察著小伍的肌肉狀態,身上的汗漬與尿素的味道,觀察著體能狀況。


    像是鬼魅一樣,不等小伍做出反擊。


    她如遊魚入水,站到五步之外的距離,往獵槍中填火藥,塞鉛彈。


    小伍的身體失衡,脊椎叫這槍打得斷成兩截,麵色慘白,毅然決然地扣下起爆開關。


    武械庫的門把發紅發熱,炸成了碎片。


    庫房中落下不少刀兵槍械,散了一地。


    小伍想伸手去拿,肩頭跟著槍聲猛然抖動。


    熊彼得:“像對著一桶死魚開槍。”


    小伍沒有放棄,他將疲軟無力的性感炸彈喊迴身邊,調令魂威來治療傷勢,趁著熊彼得填裝火藥時,滾進了船樓的娛樂室。


    他捂著傷處,捂著破破爛爛的軍服,在大門處用左手摸了一把,準備當做埋伏熊彼得的後招。


    可是大海盜幹脆把圍欄旁的大炮拉到門前,對著她以前珍愛的畫廊,點燃了引線。


    轟隆——


    整個船身都跟著震了一下。


    小伍的臉色越來越差。


    他聽見大海盜的諄諄教導。


    “讓人看見的埋伏,就不叫埋伏。”


    他走向配重啞鈴,想把這些沉重有力的鐵塊當做爆炸物。


    熊彼得翻開船樓的殘骸,踏進娛樂室的瞬間,手中的彎刀脫手射去。


    這一刀,剜斷了小伍的鎖骨,插在軟肋的間隙裏,拔都拔不出來。


    大海盜說:“孫猴子鎖了琵琶骨,也得老老實實求饒。”


    這場決鬥,已經走到尾聲。


    小伍還想揮拳,軟弱無力的左臂抬不起來,右手的意圖太明顯。


    熊彼得抓著一把海鹽,隔著兩個身位的距離,往小伍的臉上,眼睛裏,傷口中撒。


    “廚房裏的東西也足夠致命,你要處處小心。”


    從木桶中,她選了一條鮭魚,拆出骨頭,捅進小伍的脖頸。


    “這個地方叫大動脈,旁邊有淋巴,有軟骨,有氣管。用魚骨頭也能割開。”


    小伍捂著眼睛,照顧不到傷處,他一步步後退,一步步癱迴沙發上,再也動彈不得。


    熊彼得女士坐在他身邊,一點也不避嫌,聽見小伍沉重的唿吸變得微弱,變得越來越嘶啞。


    她從腰胯的皮囊裏取來水袋,把裏邊的蔬果可樂澆在小伍的頭上。


    小伍像是久旱逢甘霖的莊稼一樣,身上的傷口得到了糖分能量的滋養,開始愈合。


    熊彼得從皮囊中取來兩封信,拍了拍小伍的臉。


    “下次寫家書的時候,別去郵電局,像我一樣,用信鴿和貓頭鷹就好。”


    小伍說不出話,他的氣管被熊彼得割斷了。


    如果對方要割他的動脈,那麽他已經死了。


    熊彼得女士脫下帽子,坐在破破爛爛的娛樂室裏。


    她指著殘破的大門,又指著稀裏嘩啦碎了一地的吧台木桌,指著前前後後戰鬥中破壞的地板和天花板。


    “終於有點畫廊的意思了。”


    她摟著陳小伍的肩,作為同鄉,重新介紹著鬱金香號,重新介紹著自己。


    “我摟住你,你不介意吧?”


    陳小伍搖了搖頭,氣管還沒長迴去,他剛把魚骨頭從喉嚨裏剔出來。


    熊彼得笑顏如花,她像是一朵盛開在夏日驕陽下,剛被雨水滋潤過的火紅玫瑰。


    “你搖頭是什麽意思?是不樂意?還是沒意見?你倒是說話呀?”


    陳小伍說不出話。


    熊彼得笑道:“哦!現在明白了?你被我割了喉嚨,又怎麽能說出話呢?”


    陳小伍想伸手,因為他看見了,看見了令他感興趣的東西。


    熊彼得女士死死抓住了小伍的手,因為魔術師是靠手吃飯的,這太危險。


    不過她想著,自己的時間不多,最後還是讓陳先生拉開了襟衣的花領。


    陳先生這才看清,熊彼得女士的脖頸到胸膛,有一道可怖的,如蛇一樣的傷疤,一直往胸腹去。


    這些傷,這些痛苦,都是她的財寶。


    熊彼得將她一輩子的財富,通過傷痕,如數送給了小伍。


    這個女人聳肩無謂,把陳先生摟得更緊了。


    “你這身子和臉,是長得好看。我要是還年輕,你上了我的船,我就帶你來這裏做運動。”


    陳小伍猛搖頭。


    熊彼得反倒是撇嘴吐口水。


    “你還嫌棄起我了?你也配?”


    陳小伍隻是流淚,不說話。


    熊彼得還奇怪了。


    “喲喲喲喲喲!我把你打哭啦?!這可不行!我怎麽能欺負一個弱男子呢?你說這可不可笑?哈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她跟著陳先生開始哭。


    她從對方身上,嗅到手性分子的味道時,嗅清楚那太陽一樣溫暖,芳草從泥土中發芽的生命力時,突然有種大徹大悟,大喜大悲感覺湧進心頭。


    “我想起來了——”


    她把陳先生抱進懷裏,像是哄孩子那樣。


    “——我想起我在地球用的名字,嗨呀!好難想,好難……”


    她一點點清掉小伍脖子裏的碎骨頭,看著血肉模糊的傷,慢慢變成疤,帶著血痂脫落。


    “老年癡呆是頑疾,我要是把老年癡呆這個病也忘了,會不會立馬痊愈呀?”


    小伍哽咽地答道:“我他媽怎麽知道呀!我又不是老年癡呆!”


    “你他媽說得真有道理!”熊彼得抱著小伍的額頭,靠上自己的前額,輕輕拍著同鄉的臉:“我就是奇怪,你怎麽就哭了呢?”


    小伍:“你打我打得那麽狠!我他媽快死了!想老婆了!能不哭嗎?”


    熊彼得:“你怎麽連死的時候都在想老婆!有點出息行嗎?”


    小伍:“因為你和她很像。”


    “哦?你說我像你老婆?”熊彼得瞪大了眼睛:“這種搭訕方式是我那個年代的,一九七九年的!你不像八十年代的人呀。”


    不等小伍解釋萱丫頭的來曆。


    “你知道我是怎麽來這裏的嗎?”


    熊彼得又開始談起過去。


    “我父親帶著我去唐人街,去福州幫的蛇頭那裏找工作,給中餐廳打工,你知道嗎?”


    她談起前世的迴憶時,眼神溫柔得簡直像個良家婦女。


    “說是中餐廳,其實做的還是什麽炸雞呀,漢堡呀。我一天要站十二個小時,早上十點做到晚上十點。生意很好,中國菜世界第一嘛。大家看見招牌就會往店裏擠。”


    她說著說著把鼻涕和眼淚都往小伍的血衣擦。


    “後來我在停車場,看上了一個泊車員,那個男孩子特別幹淨,是個美裔華僑,眼神清澈,開車技術高超,停車停的特別穩。我想給他生幾個孩子。”


    小伍問:“他喜歡你嗎?”


    熊彼得矢口否認:“他不喜歡我,喜歡變形金剛。”


    小伍說:“那你肯定比不上變形金剛。”


    熊彼得罵:“你他媽說的是人話?”


    她口中的故事,模糊又遙遠。


    陳先生隻能靠著想象,靠著強大的共情能力去體會。


    她繼續說。


    “我一直都不敢開口,難為情嘛。後來我在炸雞店裏幹得太久,也站得太久,腳踝靜脈曲張去醫院看病,結果用藥過敏,就這麽死了,來了這裏。”


    沒有什麽道理,也沒有什麽說教。


    隻是在講她自己的事。


    她說著說著眼淚又開始掉個不停,拍著陳先生的大腿,哪怕大腿上還帶著刀傷,疼得小伍一顫一顫的。


    她罵道:“我怎麽就這麽沒出息呢?要是當時就把他騙上床,一舉拿下!然後嫁到人家裏去,能死的這麽憋屈嗎?你說對不對呀?對不對?”


    小伍疼得悶哼不止,一個勁地點頭。


    熊彼得又從兜裏取出另一罐可樂,遞給小伍。


    “來!喝!我這兒沒別的東西了,就這個最多。以前做快餐店的時候,我就記得它的好,現在用來招待你,不寒磣吧?”


    小伍拿上可樂,和同鄉麵麵相覷。


    他們看著對方的臉,臉上髒兮兮的,讓淚洗過一遍。


    小伍:“別哭了。”


    熊彼得:“我想哭呀!”


    小伍:“再哭你身子都沒水了!命不夠用呀!”


    熊彼得擦幹淨淚,卻怎麽也擦不完。


    “我要是能控製它,那我不是機器人嘛?我能是變形金剛的話!不早就把人家拿下了?!”


    小伍舉杯相碰,眼淚也沒停下。


    “你說得對!”


    熊彼得跟著碰杯,給自己的身體補水補糖。


    “喝。”


    熊彼得捏著小伍的大腿。


    “讓我摸摸。”


    小伍:“不行,我有老婆。”


    熊彼得:“我要摸!時間不夠了!”


    小伍:“時間不夠也不行。”


    熊彼得舉槍。


    小伍投降。


    熊彼得貪婪又欣喜地揉著小伍的腿,看著傷口的肉芽一點點填平血與肉,體會著【生命】的含義。


    “我想,自己像是在海裏的魚,可惜是個哺乳動物。”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唿吸也越來越短。


    “沒事兒要往水麵蹦躂,要是悶在海裏太久了,就會溺死。”


    她的身體開始凋零。


    “跳出海麵的時候,能看見太陽和彩虹,能順暢的唿吸。這時候我才覺得——我活著……”


    她把可樂送到嘴邊。


    小伍還想問個問題。


    “你之前說,你寫了兩本經……”


    這個問題關乎於亞蒙神恩教,關乎凱恩校官的經典。


    他想明白了。


    這兩本經書。


    一本叫《亞蒙聖經》。


    一本叫《凱恩聖經》。


    都是熊彼得寫的。


    她把所有的幻想,所有對美好崇高的期望,所有的理想都藏在了凱恩聖經裏,留給了教子。


    她把所有的殘忍,所有的精湛的盤剝手段,所有的現實都藏到了亞蒙聖經裏,留給了奴隸。


    除此以外——


    ——哐當。


    鐵罐落地,滾出去老遠。


    小伍的腿上的那隻手跟著滑到沙發上。


    他看著熊彼得船長。


    看著這個梟雄,看著同鄉。


    像是睜著眼睡著了,她臉上依是那種猙獰又桀驁的笑。和她的教子如出一轍。


    陽光剛剛透過船樓的坑口照到她的臉上。


    娛樂室的酒架裏露出幾幅畫。


    海潮起起落落。


    甲板下的奴隸,透著十字柵欄,仰頭看著天上。


    海員唱著哀歌,和凱恩校官一起抱頭痛哭。


    一片片雨雲聚了又散。


    小伍把身上的刀子和彈片拔了出來。


    它們是那麽輕。


    輕輕往裏再送幾毫米,自己的小命就沒了。


    它們是那麽沉。


    沉得小伍手臂酸軟發麻,幾乎抱不起船長的遺體。


    他將同鄉放在甲板上,站在凜冽的北風,看著北國海岸線的冰天雪地。


    再往西,往北,穿過群山,跨過平原。他才能見到自己的家人。


    他想長出翅膀,想飛過去,但他做不到。


    身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他想記住。


    這是同鄉與舊世界舊時代鬥爭時,用肉身奪來的無價之寶。


    他望著峽灣群島的一道道彩虹,望著堆積如山的船體殘骸,想象著烽火年代大海上的故事,畢竟同鄉對此隻字不提。


    他和同鄉的遺體說。


    “有機會的話,真想和你再談談......我能在星界見到你嗎?”


    阿明讓海員以槍裹挾,決鬥結束時才恢複自由之身。


    他湊到小伍身邊,天真地問。


    “這個女人是誰啊?那個老妖婆到哪兒去了?”


    他可不知道熊彼得船長身上發生的事。


    小伍從阿明衣兜裏拿來煙,言簡意賅地答。


    “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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