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順其自然。


    在星期三、星期四這兩天,椿風鎮風平浪靜。


    大莊園發了火災,鎮上鬧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明白——


    ——土匪來了。


    治安隊派了六個新兵去打前哨,沒人迴來。


    報社裏有幾個不怕死的書記員闖進莊園裏,也沒人迴來。


    最後鎮長一合計,還是等到周六,王都的憲兵隊來了,再從長計議。


    大家夥都覺得鎮長說得對,畢竟土匪那麽厲害——聽露絲大法官說,一個土匪,就能殺死一百個普通人,看郊野泥地裏的馬蹄印,普拉克家起碼進了三十來號土匪。


    沒了普拉克家便宜的食材和鐵礦,鎮上的鐵匠鋪和酒吧歇業停工。


    棉紡廠少了工人,裁縫鋪和服裝店也貼上關門歇業的告示牌。


    少了普拉克家幾個重要的代理人,管地皮地稅和奴隸契約的交易所也顯得格外冷清。


    雖然餓著肚子,沒有新衣,連酒都變少了。鎮上的老爺們依然在等,隻要大莊園不走出來一個活人,他們絕不會以身犯險。


    ——那麽問題來了。


    鎮上的夥計們能等到周六。


    露絲能等下去嗎?


    此時此刻,她像極了熱鍋上的螞蟻,撕咬著所剩無幾的山羊肉。


    不光是鎮上的治安隊和書記員,她派出去的人,雇來的土匪,還有尋血犬,一樣沒迴來,像是人間蒸發了。


    烤架上的羊骨頭叫炭火熏得焦黑,她的雙手沾滿了油汙,嘴上臉上全是油汙與髒漬,儼然一副氣急敗壞,將命運完全交給了魔鬼。


    露絲取下骨架,手心叫滾燙的羊骨燙出水泡。


    她不怕疼。


    “幫幫我!巴風特!你幫幫我!”


    她也不怕魔鬼。


    “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肯迴應我!”


    她更不怕死亡。


    “為什麽你肯幫伍德?你幫他砍斷七條絞繩!卻不肯幫我?是我不夠邪惡嗎?是我不夠‘魔鬼’?”


    她隻怕到了星期六,腦袋讓督統砍了,卻活不過來——如果安息日的黑山羊能顯靈,能眷顧她,能讓她像伍德?普拉克一樣複活,這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她可以像伍德一樣揭棺再起,也能逃離家族,逃離椿風鎮,逃得遠遠的,不再做任何人的傀儡。


    那個時候,她的身與心才算完完全全的自由。


    胃袋裏堆積的腐肉在作祟。


    她腹痛欲裂,冷汗直流,抱著羊骨跪了下來。


    懷裏的山羊頭已經變成了空,露絲大法官的眼睛開始產生幻覺。


    無數光斑爬進了她的視網膜中,像是飛蚊症一樣,時聚時散的斑點匯做一隻隻璀璨美麗的閃蝶。


    露絲知道!這是巴風特在迴應她!


    她想伸手去抓,卻怎麽也抓不住這些幻覺。


    山羊開口說話了,還是那個非男非女,宛如孩童的嗓音。


    它說:“好呀,我幫你。”


    露絲狂喜:“真的嗎?!”


    山羊答:“是的,隻要你能活到周六,我就幫你。”


    露絲:“一定得是周六?”


    “畢竟我是安息日的值日神。”黑山羊的語氣中有惋惜:“我隻能管這一天的生死。”


    露絲雙手合十,感動得落淚。


    “老天開眼……老天開眼,憲兵隊也是周六來,就在明天!隻要我能撐過這一天,隻要我……”


    這位大法官在做最最虔誠的禱告,最最良心的感恩。


    黑山羊打斷了她。


    “你會報複嗎?”


    露絲迷惘了。


    “報複?”


    黑山羊說:“對,報複。你會失去很多東西,包括名譽和財富,就像你得到它們時那樣,輕而易舉的,轉瞬即逝的失去。它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冤有頭債有主,是伍德?普拉克讓你失去了這些,你會覺得不公平嗎?”


    露絲的眼睛裏透著怯懦的神采。


    ——她在害怕。


    “不,沒有……我不想報複,不想。隻要你能讓我活過來,我絕對不會想著報複,報複沒有任何意義,沒人願意幫我了。哈……我能做什麽呢?現在我隻想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人生。”


    在星期二,普拉克家發生了火災以後。連土匪都不願意接露絲發來的“高危訂單”了。


    黑山羊的語氣淡漠無情。


    “重新開始?”


    露絲用力地點著頭,心頭有種難以言喻的罪惡感,它們像是一條條毒蟲,已經蛀空了她的心。


    “對,重新開始。”


    她滿是淚水的眼裏開始誕生“希望”。


    “我想我這一輩子,都像是活在一個裝滿血肉的大染缸裏,已經臭了爛了。這一切都得怪我的家庭,怪我的出身,如果我不是露絲?佩洛西,哪怕不是佩洛西,我都能活得輕鬆一點。所以——”


    她抱住隻剩下焦黑骨架的山羊頭,緊緊抱住了“魔鬼”。


    “——我一定可以重新開始。”


    黑山羊:“可是露絲大法官,你是學法律的,你知道這不公平,不是每個人都有重來的機會,所以才會有死刑。”


    “可是伍德有!”露絲紅了眼,語氣中滿是嫉妒心:“憑什麽他能受你垂青?憑什麽?”


    稚嫩又詭異的魔鬼童聲,在這一刻,化為伍德清冷低沉的男中音。


    伍德先生說:“你的死期到了,等不到明天。”


    不知何時,鸞尾花園的大門前,多了一副棺材。


    伍德掀開了棺材蓋。


    裏邊放著兩個孩子的屍體,


    是報社的報童和農民的子嗣。


    還有十來隻烏鴉陪葬。


    棺材旁堆著三十來個人頭,都是土匪,當中砌得最高的,就是尋血犬的腦袋。


    除此之外,治安隊的巡邏兵已經將露絲的別墅圍得水泄不通。


    露絲大法官失魂落魄,她望著廳堂的鍾盤,看著日曆,今天是刺眼的“星期五”。


    她朝伍德大喊,用盡渾身的氣力。


    “親愛的小普拉克!我的小普拉克!”


    顧不上嘴上黑漆漆的油汙,往臉上添一張新麵具。


    她嘶吼著,像是一頭野獸。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我們原本可以成為家人!能不能給我一天的時間!就十幾個小時!今天很快就會過去!給我唱首搖籃曲好嗎?伍德!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還得接受審判!對嗎?開庭的流程非常麻煩!我知道法官有法官的難處……”


    “你記得路德維希嗎?我的表親。”伍德將尋血犬的工作手機交給了治安隊的士兵。接著對露絲說:“世上悲劇的範式大多來自家庭,就像我與他,對人生、愛情、世界的看法不同,政見也完全不一樣。為了維係這段血緣關係,逼不得已做出違心的選擇,我想,他將我送上絞刑架的時候,已經解開了我們身上關於‘家族’的鎖扣,在這方麵,他是個令人敬佩的法官。”


    露絲感覺自己不能唿吸,叫對方掐住了要害,咽喉裏卡了一塊骨頭。


    “我的表哥用自由心證殺死了我,那麽這道司法程序放在你麵前時,你會怎麽麵對它呢?”伍德轉而朝身後的執法者厲喝質問。“你們覺得她有罪嗎?!把手舉起來,讓她看看審判書該怎麽寫!”


    數十隻手高高舉起。


    一開始,隻是少數。


    過了一會,變成了多數。


    再過一會,它成為了所有人。


    不光是治安隊的巡邏兵,湊過來看熱鬧的,躲在酒吧賭桌後麵偷偷窺探的。


    甚至還有花園裏的園丁,跟著治安隊把手舉得老高。


    他們從屋子裏走上大街,從運河碼頭跑去廣場,隔著百米的距離,踮起腳尖,高高舉起手來。


    還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都叫身邊的好鄰居好朋友用怨毒的眼光慫恿著,鼓動著,迫不得已將手臂揨直了,要抓住太陽。


    羊骨架摔在地上。


    露絲張著嘴,搖著頭,像是在做白日夢。


    伍德俯下身,貼去露絲耳旁。


    他的聲音像是幽穀中的遊魂。


    “你是椿風鎮上的法官,這是你們教出來的——”


    他寬厚的手掌揉了揉露絲法官的秀發,它年華不在,已經染上些許白霜。


    “——守法公民。”


    露絲叫人架了起來,她兩眼失了神采。


    伍德先生從襟衣的口袋裏掏出一張請柬,本想遞給露絲,可是婚禮日期是周六,這位貴客沒法參加了。


    他啞然失笑,為自己的“萬全準備”感到不可理喻的荒謬。


    “你到底是交了什麽狗運!”露絲的表情變得猙獰,咬牙切齒地質問著,“為什麽每個人都會死!你卻不會!難道老天就那麽偏心?!”


    伍德撕碎了請柬,任鮮紅的紙片隨風飄散。


    “如果你和巴風特聊過天,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北約人,也不是列儂人,我的故鄉不在這裏,露絲。我原本活在一個太平盛世,它比這裏好多了,大部分人能活到壽終正寢,每個鄉鎮都有醫院,你敢想嗎?隻要不犯法,和家人在一起也好,自己離家立業也行,能受到法律和軍隊的保護,安心工作,娶妻生子,估計到我老死了,我的故鄉也不會發生戰爭。那裏沒有老爺,也沒有奴隸,每個人生下來,隻要願意睜開雙眼,挺直脊梁,就是自由的。你問我為什麽死不掉?我還想問清楚老天爺,為什麽我要在這裏半死不活?後來我想明白了,老天爺它不會說話,我隻能問我自己。”


    露絲:“不……我不知道這些。”


    “哈。”伍德笑出了聲,掏出煙盒,給大法官點煙:“那就是你的不對了,我的故鄉有句老話,叫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應該多和它問問我的事。”


    露絲對著卷煙用力嘬了一口,嗆得掉下淚來。


    “你說的,是真的?”


    伍德:“我為什麽要騙一個死人?”


    露絲:“你一定在騙我!”


    伍德:“你不相信?”


    露絲:“我不相信人性!哪裏有那麽好的世道!”


    “那就對了!”伍德撿起羊骨頭,將它綁上腰:“我在和你談另一個時空發生的事實,你卻要和我講人性有多麽可怕,我倆真的在討論一件事嗎?你覺得‘人性’厲害?還是‘時間’厲害?不管怎麽樣,我還是認為你最厲害,按照你的說法,你就是最厲害的。”


    露絲不敢想,也從來沒有想過。


    不等她多說一句。


    伍德準備告辭。


    “你的時間不多了,露絲。願你安息,不光是你,你雇來的人,所有死去的,所有付出生命的,都能安息。”


    他邊走邊唱,唱著搖籃曲。


    “夕陽日落,月亮高懸——”


    伍德要迴莊園準備婚禮。


    露絲要去莊園的絞刑架。


    “——一天就要過去。”


    他們剛好同路。


    “睡眼惺忪,淚光朦朧……”


    鍾盤指向正午十二點。


    伍德推開了大鐵門,脫下帽,揭開衣,卸下一身的疲勞。


    “一個哈欠,睡到天明。”


    粗重的繩套掛在露絲的脖子上。


    腳下的矮凳搖搖晃晃。


    “我會伴你,隨你入夢。”


    四個行刑人在怒吼,瞪圓了眼。


    露絲的眼睛快鼓出眼眶,緊接著!


    哢擦——


    她的脖子斷了。


    “保護著你,日複一日。”


    伍德關上了莊園的大門,緊緊抱住了萱丫頭。


    丫頭的脖子上纏著繃帶,還在往外滲血,大腿裏的子彈已經取了出來,可她走路還是一瘸一拐,卻擋不住那顆愛鬧騰的心。


    伍德問:“婚禮上,我真要穿裙子?”


    萱丫頭喊:“你逃不了!怎麽?不喜歡?”


    伍德點頭:“對,婚紗是白色的,在我的老家,不興白色,要紅色才好。”


    薇薇躲在花圃裏,嘟著小嘴,臉上的雀斑腫得老高,是被蚊蟲叮出來的。


    她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小少爺和野女人跑進房,緊接著,莊園上開始做婚禮排練。


    少爺居然為了那個野女人穿上了裙子,還是一整套婚紗,連頭紗耳環和高跟鞋都配上了。


    ——憑什麽啊!


    是的。


    憑什麽?


    和薇薇一樣,也有個人躲在普拉克家的花圃裏,也是個女人,比薇薇還要胖——她是瑪姬。


    如果你的記性夠好,應該還記得這個佩洛西家的小女兒。


    瑪姬聽了露絲媽媽的話,早早躲去尋血犬的書房避難,收集好證據,帶上朱莉的轉輪手槍和一箱金幣,準備遠走高飛。


    可她看見露絲媽媽要被絞死時,又跑了迴來。


    她聽見伍德少爺說。


    這個世上,悲劇的範式大多來自家庭。


    此時此刻,她覺得,少爺說得沒錯。


    她往轉輪手槍裏塞進銅皮子彈。躲在花叢裏,忍受著她不能忍受的蟲豸,嗅著她從沒嗅過的肥料惡臭,即將扣下她一生都沒碰過的扳機。


    她遠遠望著那對男女,噙著淚,槍口從男人身上,轉到了女人身上。


    她覺得,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的錯。


    如果伍德少爺不認識那個女人。


    如果伍德少爺喜歡的是露絲媽媽。


    老天保佑小瑪姬,伍德少爺要是愛上了小瑪姬,那該是多好的事呀。


    沒有人會死,也沒有人會傷心。


    ——小瑪姬更不會掉眼淚。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罪,都應該是那個穿婚紗的女人來贖。


    看看現在的小瑪姬。


    她哪兒都去不了啦。


    露絲媽媽叫她逃,可她能逃到哪兒去呢?


    用這箱金幣找土匪買命嗎?


    ——她能活下來嗎?能從露絲媽媽養大的土匪手裏,討到一條生路嗎?


    砰——


    沒等她想明白這些,她已經扣動了扳機。


    可是她根本就不會開槍。


    第一發子彈打爛了廳堂的門牌。


    砰——


    第二發子彈射穿了倉庫的大牛鈴。


    砰——


    第三發子彈射死了一隻烏鴉。


    有人圍了上來,她猝不及防,手裏的槍像是一頭饑渴的野獸,掙脫了韁繩,帶著手臂朝向天上。


    砰——


    第四發子彈想打下太陽。


    砰——


    第五發子彈撞在院牆上,落下的石灰淋得她滿臉髒。


    最後——


    ——最後一發子彈。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拿槍指著護院,槍口掃過去,那些醜惡的男人便退開幾步,不敢圍上來。


    她才明白,原來手裏的東西有多麽可怕。


    伍德提著裙子,跑進人群。


    他在大喊。


    瑪姬聽清了小少爺在喊什麽。


    小少爺說。


    “別傷害她!”


    她想開了。


    將最後一發子彈留給了自己。


    砰——


    子彈從槍膛射出去的速度太快。


    小少爺的高跟鞋,讓他跑得太慢。


    一切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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