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資產貨幣化


    “你先坐好嘛!你都已經是政策研究室的常務副主任了,要有涵養嘛!”


    感覺出了黎華神情裏的急迫,畢文謙試圖先給氣氛降降溫,但這並沒有什麽效果——黎華雖然聽話地重新坐穩,但二郎腿早就沒翹了,捏著筆記本兒的手指都用力得發白,幸好,那是硬殼兒的。


    “究竟是什麽危險?文謙,我在政策研究室,這是我的本職工作!”


    然而,畢文謙在一番醞釀之後,談起的,卻是出乎黎華意料之外的事情。


    “黎華,你知道嗎?《荀灌中原》上映後,咱們公司的歌手們,也去看過,大都看過不止一次。雖然沒有直接和我提,但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自己也無意間聊到過,甚至於中森名菜都約著一起去過。而在他們不時去的一個電影院門口,有一個幹個體的老阿姨,守在那兒賣瓜子兒。據說,在外國,特別是美國,人們看電影有吃爆米花的習慣,而在我們國內,不少人習慣的是邊看電影邊磕瓜子兒。據說那個老阿姨還挺貼心,不僅瓜子兒分了幾個口味兒,還把舊報紙折成倒圓錐形,根據圓錐大小不同,有賣5分錢的,有賣1毛的,還有兩毛的。去電影院看電影的人越多,過上過下買她的瓜子兒的也就越多了。”


    “黎華,入京以來,除了那天咱們還有劉三劍一起半夜包場,我還沒有去過電影院,自然也不可能認識什麽賣瓜子兒的老阿姨,這些事情,都是夏林她們在飯桌上隨口說的。她們多半沒有深入思考過。不過也沒什麽,她們是歌手,也用不著見微知著到這方麵來。但是,黎華,你不同,你在政策研究室,你,必須思考——在我說的這件小事兒裏,能夠分析出什麽問題來?”


    拋出了問題,畢文謙給了黎華很長的思考時間,自己去了控製台,換了一盤白磁帶,繼續錄音,還拿起放在角落的吉他,坐迴黎華對麵,抱著隨意撥弄了一些輕揚的旋律。


    長時間的思考,讓黎華的情緒逐漸平穩了下來。當她開口迴答問題的時候,眼神裏已經恢複了明亮的神彩。


    一如畢文謙喜歡的模樣。


    “文謙,你是想說,雖然瓜子這種東西,本身和電影的知識產權沒有關係,但在你說的事情裏,那個老阿姨的瓜子的收入,實際上是和電影息息相關的?你是想指出知識產權相關衍生產品的界定問題嗎?”


    噗……黎華果然思路也很廣啊!


    “雖然你看到的的確是一個問題,但這個問題並不是關鍵,即使要解決,也不需要現在就去做,更不適合直接從問題本身入手。”


    黎華歪了歪腦袋:“那,你是想說,在電影院門口賣瓜子,其實是暴利?但我並不知道她的瓜子的進價是多少啊!”


    “既然不知道進價,那你怎麽感覺是暴利呢?”畢文謙莞爾道。


    “你想想,就算一個人1毛錢吧,一個電影院一天的人次,就算不是人人都會買瓜子,但這的確是很多人的習慣,姑且全都算保守一些,1天隻算6場電影,幾個放映廳,平均一半以上的入座率……買瓜子的人算1000得了。一個月就是3萬,賣瓜子的毛利就是3000塊,如果她的利潤率是10%,那就是300塊,這已經是京城人均收入的兩倍了!嗯……不對,還得考慮販賣的形式,假設1次買賣花半分鍾時間,那1個小時能完成120筆交易,保守點兒,算100筆,一天保持10個小時……也許實際情況下1天賣不到1000人次,但生意好的話,也差不太多……”黎華一邊嘴上說,一邊分析著,終於認真地朝畢文謙點頭道,“文謙,這雖然可能談不上暴利,但的確是比較賺錢的了。”


    “談不上暴利?”畢文謙看著黎華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黎華,你果然當不好資本家。你啊,太有良心了!”


    黎華不明白:“什麽意思?”


    “在不知道進價的情況下,你憑什麽把人家的利潤率估算成10%的?如果換成我,我起碼也得算成100%的利潤估計一下。”


    “100%!”黎華又瞪大了眼睛。


    “你不妨想想,為什麽張世德來的時候,我在提出企業分級製度的想法時,會建議規定,對於想要創辦私企的人,那些自稱是個體經營戶的經營所得的,必須繳納4倍於注冊資本的申報稅。”畢文謙很淡定地點點頭,“雖然100%的估計也不見得靠譜,但你那10%的估計,也真的是太過於良心了!黎華,你是從小在至少不貧困的環境下長大的,你對這件事情的第一看法,代表著大多數城市人口的想法。換句話說,你和親身經曆這些事情的人,比如夏林她們,你們都陷入了思維的盲區。對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暴利,熟視無睹。”


    “文謙,你到底想要說的問題,是什麽?”黎華反而更不明白了,“我們總不可能因此就把人家個體戶的這些出路給取締了吧?你不可能是這種眼界。”


    “是啊,我不是說了嗎?見微知著。一個個體戶找到了一個暴利的營生,於是就把人家一對一地取締了,這種後知後覺加小家子氣的政府,怎麽做得了大事兒?”畢文謙嗬嗬地笑了一會兒,才換成了嚴肅的表情,“但是,我們必須弄明白,為什麽這樣一個簡單的事情,會成為暴利?為什麽大多數人都視而不見?這,才是你,作為一個政策研究室的人,應該思考的方向。”


    黎華又一次拔開了鋼筆帽,虛心請教道:“文謙,你說吧!”


    “黎華,京城大多數人意識不到賣瓜子兒的老阿姨的暴利,如果把他們看成是兩個經濟體或者說國家,他們之間的經濟交流也是貿易的模式,毫無疑問,這種暴利,是一種隱蔽而驚心的掠奪。一個個體戶的老阿姨的暴利,在整個京城市民的體量麵前,不過滄海一粟,自然無關痛癢,但全國雨後春筍的個體戶的總體,相對於整個中國的經濟,卻不能輕率地一句無關痛癢了事了。而如果把華約國家看成是京城市民,把歐美國家看成是個體戶,那麽,這就簡直是一場常人看不見的屠殺了。”


    “好吧,直接這麽說,肯定顯得危言聳聽。我講具體一些——其實,這個問題,體現了在當前的科技水平局限下,以蘇聯為首的摸索的現有社·會主義製度,相對於以美國為首的國家資·本主義製度,存在的一個致命的缺陷。這個缺陷,因為冷戰導致的兩個陣營之間的直接經濟貿易規模局限在一個比較低而原始的規模,一直算不上問題,但我說過,我們中國,是有成為兩個陣營的經濟貿易主要中轉站的時代需求的,重返關貿總協定,是既定的戰略。而如果我們不解決這個製度性的缺陷,也不通過其他行政手段規避,就貿然進去,那我們整個國家,很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


    “好啦,黎華,緩緩氣兒,別太過擔心,我是說得很嚴重,事實上問題也的確有那麽嚴重,但我們不是已經發現問題了嗎?你先慢慢聽我說,來喝點兒水。”觀察著黎華的臉色,畢文謙又從口袋裏摸出另一個扁扁的鐵皮殼酒瓶,起身遞在黎華手裏,“以前我就說過,我們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需要建立自己的經濟理論體係,因為無論是蘇聯的體係還是美國的體係,都存在很大的缺陷。然而,蘇聯和美國還在最頂層眼對眼,我們不能過早自己把旗幟豎起來。所以,國內自身的建設我們可以無視他們,但在實際的對外貿易中,我們必須捏著鼻子,順著人家的經理理論體係為框架進行操作。”


    “所以,問題就來了——我們新中國是一個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的國家,在和同為社·會主義體製的華約國家貿易時,問題倒不大;可在和資·本主義體製國家貿易時,他們的國民經濟核算體係,卻是對於而今的社·會主義體製國家的一個巨大的貿易陷阱。”


    “先迴到我剛才提到的電影院的例子。普通的京城市民,和賣瓜子的個體戶究竟有什麽不同?如果從比較低的層次去看待,我們可以說,這是體製有問題,是計·劃經濟的錯。因為市場明明體現了賣瓜子的利潤可以高到暴利的程度,但習慣了計·劃經濟的市民們,默認了瓜子的規定價格,默認了瓜子的流通銷售途徑,對於市場的改變,反應過於僵化,所以被人家個體戶鑽了空子。所以,個體戶的暴利,是市·場經濟優於計·劃經濟的直觀表現。”


    畢文謙毫不掩飾地流露著嘲諷。


    “可如果把層次提高一些,能夠看到的東西,就完全不同了。”


    “毫無疑問,無論是普通市民還是個體戶,他們都是生長生活在新中國的,這沒有區別。什麽是生長?在醫院裏出生,在學校裏上學。什麽是生活?日常的吃穿用度,非日常的各種開銷。這些,有的,是國家提供給人民的福利,有的,是計劃經濟體製產出的產品以計劃經濟體製下的價格賣到消費者手裏。再說一次,這對於體製內的普通市民和體製外的個體戶來說,沒有區別。然而,他們之間發生的買賣瓜子的貿易關係,這件事情,是在體製之外的。這就意味著,作為個體戶的那個老阿姨,一方麵,從小到大,享受著國家提供的免費的福利,享受著計劃經濟體製下的低價產品,一方麵通過體製之外的貿易方式,從體製內部的群體身上賺取高額的利潤。”


    “聽上去好像有些上·綱上線,是吧?我說過,作為政府層麵,不能夠小家子氣地把人家給取締了。但這事情,本質上的確就是這樣。問題,出在哪裏?將來我們和資·本主義國家貿易的時候,總不可能把人家也給取締了吧?”看著黎華低頭的樣子,畢文謙稍微停頓了一下,“其實,對比一下兩種社會製度對於價格的態度,對比一下物質產品平衡表體係和國民經濟核算體係的不同,就能發現問題的真相。”


    “目前的大多數社·會主義體製國家,就像我剛才講到的東歐,往往都麵向全民提供了免費的教育。而我也不止一次強調過,教育,在生產力水平核算中階層最高。這是一個很典型的問題體現,教育,在蘇聯模式的經濟理論體係下,價值為0——很顯然,這個說法不對,蘇聯也不會那麽認為,他們會說,之所以讓教育對人民免費,恰恰是因為我們也認為教育是極為重要的。可是,即使大家都對教育的價值心知肚明,在他們的核算體係中,教育這一塊兒,其經濟效益,的確就是0。”


    “這顯然不是個案。把目光擴展到社·會主義國家的方方麵麵,可以很輕易地發現,這樣那樣的福利,簡直是充斥著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麵麵。而這些明顯有社會價值,是屬於生產力的一部分的事物,在經濟效益的核算中,被無視了。”


    “如果這一切隻發生在社·會主義製度下的經濟體內部,這倒也沒什麽了。大家都一樣,肉爛了在鍋裏。就事實來說,華約國家和歐美的經濟貿易,不僅規模遠遠配不上雙方的體量,並且形式也是物物貿易為主的原始方式。”


    “那麽,歐美國家奉行的國民經濟核算體係又是怎麽看待這一切的呢?”畢文謙又停頓了一下,“和蘇聯模式完全不同,他們不僅什麽有經濟價值的事物都要算出來加進去,甚至還可以將根本不能代表生產力的經濟行為也核算進去。不是有一句話說嗎?你有一個蘋果,我有一個蘋果,我們交換一下,每人還是隻有一個蘋果,而如果把蘋果換成思想,就是每人有了兩種思想。可在國民經濟核算體係下,不是這樣——你有一個蘋果,我有一個蘋果,我們彼此交易一下,隻要交了交易稅,那我們就創造了兩個蘋果的gdp。”


    “是不是覺得很可笑?”畢文謙察覺了黎華偷偷抿嘴的動作,“也許的確值得一笑,但這也的確是很嚴肅的經濟理論體係的差別,更體現了不同的利益訴求。”


    “對於華約等社·會主義國家來說,經濟核算的主要目的,是考察生產力發展水平,條件不足之處,保證穩定發展。以教育為代表的麵向全社會每一個人的東西,雖然重要,卻沒有必要計算進來,算了也隻是徒增審計成本。所以,社會主義國家往往以物價穩定而低廉為豪。以蘇聯為代表的,許多日常生活物品的價格,已經幾十年紋絲不動了。而對於資·本主義國家來說,經濟核算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搞清楚資本的增長情況,任何能夠甚至是可能產生利潤的事物,都要算進來,隻要對一部分人有利,那部分人就會推動政策算進去。也許這麽聽起來,你會覺得不合邏輯,那我說得更明白一點兒——歐美國家的經濟核算本質,就是一切資產貨幣化,想盡辦法地把一切都貨幣化。如果你有一種東西,別人有另一種東西,你的東西沒有貨幣化,別人的貨幣化了,那麽,人家就可以通過金融操作來製造原始資本,進行更快的資本增值,就像我以前說過的,在國·家資本主義裏,思想有多快,資本的增值就能夠有多快——這根本就和生產力的發展沒有必然關係,而是一個數學建模問題。於是,隻要你生活在這個經濟核算體係中,你的東西,沒有貨幣化的東西,將越來越貶值。”


    “總結地說,蘇聯模式的核算體係,其經濟統計數據,將低於實際生產力水平;而美國模式的核算體係,其經濟統計數據,將高於實際生產力水平。華約國家對於教育和科技等領域的生產力投入越大,數據的低估就越嚴重;歐美國家通過金融操作的憑空增值越多,數據的高估就越嚴重。就事實來說,華約國家和歐美目前的經濟貿易,不僅規模遠遠配不上雙方的體量,並且形式也是物物貿易為主的原始方式。所以兩種核算方式的差異,還沒有造成嚴重的問題。”


    “可是,我們不同。我們是要努力重返關貿總協定的。雖然從85年開始,我們就開始逐漸接納國民經濟核算體係,但我們具體該怎麽算,並沒有一個清晰而靠譜的思路。跟隨歐美,亦步亦趨,是肯定不行,因為就發展生產力的目標來說,那顯然存在著很大的錯誤;但我們又不能不做,因為關貿總協定裏的貿易,是以美元為國際貨幣的,這就意味著,一旦參與到這個經濟圈裏,就承認了美元的憑空增值的合法性,並且將本國貨幣和美元約定了一個換算匯率,這樣一來,參與得越深,被美國的金融資本掠奪得就越嚴重。如果我們仍然以蘇聯模式下的社·會主義製度的思路為主體,隻要資產貨幣化進行得不徹底,即使換成了gdp的核算方式,也必然被歐美國家經濟掠奪。甚至於,哪怕我們已經將資產徹底貨幣化了,但我們沒有通過金融手法進行憑空增值,換個說法就是濫發鈔票,而美國卻肆無忌憚地濫發了,那麽,我們仍然會處於被經濟掠奪的境況。”


    “這,已經是比較小的問題了,畢竟,濫發鈔票隻是一個比喻,一點點兒地注水可以持續剝削,而一下子大規模灌水,卻會影響到經濟的穩定性,不到萬不得已,即使是美國政府,也不會做得太過露骨。黎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殺傷力更大的手法:如果我是美國政府,想要毀滅另一個國家,首先,我會不擇手段地操縱那個國家的貨幣匯率,至少,讓那個國家的政府一時間喪失對於自身貨幣調控的能力;接著,我會同樣不擇手段地讓那個國家的人民相信,自己的國家陷入了經濟危機;然後,我會製造那個國家的貨幣兌美元的匯率在短時間內飛快貶值,把那個國家原本很有價值的資產,在國民經濟核算體係下簡直一文不值,甚至可以算成債務;最後,我用自己的資本,以救世主的姿態,購買那個國家的資產,特別是生產資料,以及包括了高素質人口和優秀技術的暫時陷入了經營困境的企業。至於購買之後,我會不會把機器設備等等東西運走,會不會直接將能力相對比較弱的員工開除,那就都是全憑我喜怒的後話了。這樣一個過程,也許是一年半載,也許是幾年。在這個過程中,我顯然沒有獲得一個原本擁有生機的結構完整的國家,但我的確做到了殺雞取卵,並且,被我掠奪的國家,在經濟上徹底被肢解宰割,絕不可能對我產生競爭的威脅了。就像我很早就告訴過你的,國·家資本主義不太在乎整個係統資本甚至是自身資本的實際價值是增是減,而隻在乎自身資本在整個係統資本中所占的比例能否增加。”


    “這樣的操作手法,或者說經濟戰爭的戰術,對於習慣了價格穩定,習慣了被政府照顧的社·會主義製度下的人民來說,既隱蔽,又很容易掀起恐慌,他們找不到真兇,便會習慣性地把責任歸結到自家政府身上。黎華,你不妨想像一下,如果在之前的物價闖關期間,我們就已經允許了美國資本不受限製地進來,如果他們在物價飛漲的時候,把他們的商品向我們傾銷,然後將我們那些沒有進行資產貨幣化的企業估計出一個原本挺公平,但在飛漲的物價的對比下顯得極度貶值的價格,再用我們人民購買昂貴商品的錢,反過來購買我們那些企業。那樣,會是怎樣的結果?群眾爆發出來的恐慌性搶購,你比我更清楚,美國的生產力能不能進行這樣的傾銷,也並不值得疑問。這一切,連操縱匯率的手法都還沒用到,隻是利用了價格的異常而嚴重的波動。”


    “現在,迴到那個賣瓜子的老阿姨的例子——真正的關鍵在於,作為體製外的個體戶,她可以暢通無阻地在市場經濟的框架下和體製內的人群進行貿易。隻不過,老阿姨的暴利來源於計算力遠遠不足於充分規劃的計劃經濟所留下的盲區,而我假設的美國的掠奪手段的暴利來源於物價的不正常波動。”


    “這,就是社·會主義體製的國家冒然進入資·本主義貿易框架後的致命危險。”畢文謙看著黎華因為不自覺的沉重唿吸而起伏的胸脯,歎了歎氣,“然而,如果我們因此就放棄加入關貿總協定,那就是因噎廢食了。”


    錄音室裏,寂靜良久。


    終於,黎華合上筆記本兒,抬頭直視著畢文謙,話音沉重而堅定:“文謙,我們,該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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