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邂逅長者


    接下來的幾天,畢文謙聽了很多歌.


    《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樹》、《共青團員之歌》、《三套車》……一波老大哥的作品成了首選,畢竟,這個年代,它還沒有冠上那個“前”字。而在此之後,尹喜蘭也盡力給畢文謙揀了不少,什麽印尼的《星星索》、英國的《孤獨的牧羊人》、意大利的《啊朋友再見》、墨西哥的《鴿子》、印度的《拉茲之歌》、朝鮮的《賣花姑娘》……每一首都是一個國家民族的優秀作品,也是在中國一度廣泛傳播過的歌曲。


    問題是,尹喜蘭揀出來的,全是中文的翻唱!鑒於自己是一個準備“漲見識”的高中生,畢文謙忍了下來。可連續那麽多天都是如此……終於,在尹喜蘭挑到一首中文女高音翻唱的山口百惠的《感謝你》時,畢文謙再也忍不了了。


    “我說,蘭姐姐……”


    “怎麽了,文謙?”尹喜蘭把腦袋從黑膠長篇堆裏抬起來,迴頭望著畢文謙,有些疑惑。


    “我覺得,我們的認識似乎有一點兒偏差。”


    “啊?”畢文謙說得委婉,尹喜蘭卻不能等閑視之,她不禁身子一僵,連忙轉迴身來。


    “蘭姐姐,我不知道唱片公司的領導是怎麽和你溝通的,但我一開始就說得挺明白的,我是想聽外國歌的……”


    “我找的都是外國歌啊!”


    好吧,她說得很有道理,但畢文謙卻不是無言以對:“蘭姐姐,你還不明白嗎?一首歌曲,即使是相同的詞曲,不同的歌手演唱出來,隻要演唱的人不是照本宣科,不同的版本就會有不同的立意和側重——連同一首歌都是如此,更何況歌詞都不同的翻唱?我想了解的,是外國的流行音樂,而不是我國的翻譯家和歌唱家進行本土化加工的作品。”


    要是聽一圈二道販子式的東西了事,之後自己怎麽和主持青歌賽的大牛們帶節奏啊!


    好吧,這話隻能在心裏說說,畢文謙隻是一席話之後定定地看著尹喜蘭,等待著她的反映,結果,卻看到她在忐忑中猶豫。


    這讓畢文謙有些不忍:“蘭姐姐,如果這事情不是你能決定的……要不,你去和公司的領導匯報一下?或者,你帶我去和你們領導協商協商?”


    尹喜蘭又猶豫了一陣,終於下了決心:“還是我自己去和經理說吧!文謙,給,你先好好學習。”


    塞過來的,卻是她從自己隨身的帆布小挎包裏掏出來的高中課本……高一下期,數學,人教版。


    目送著她離了錄音室,畢文謙摸摸手裏的數學書,有些泛黃,邊角卻很是平整,大約是從一位愛看書也愛護書的主人那裏借來的吧……


    想想,畢文謙不禁微笑起來,輕輕翻開書,讀起了課本裏的眉批。


    尹喜蘭匯報的結果,就是孫經理晚上請畢文謙吃飯。


    地方還是上次的地方,飯菜還是那麽令人喜歡,卻沒有了王富林為畢文謙帶節奏了,他的位子上坐著的成了尹喜蘭。


    “來,吃菜,吃菜。我知道,你們唱歌的孩子對嗓子有講究,有的人不喝酒。既然如此,那就更該多吃點兒菜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孫經理如一個親近的長輩,微微舞動的筷子如指揮棒一般牽動著飯桌上的氣氛,見畢文謙真的聽話的悶頭吃菜,又時不時抬頭眨巴著眼睛看著自己,他哈哈笑了笑,“富林老師之前就給我打過預防針,結果,你還真的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這話,解釋起來可就靈活了,畢文謙連忙出聲:“孫經理……”


    “別急,別急!”孫經理虛壓壓筷子,又笑了一聲,“這是好事兒嘛!我們是唱片公司,本質上來說,都是藝術工作者。藝術工作者對藝術有追求,本來就是值得肯定的嘛!如果我們都自己得過且過了,還怎麽為人民群眾服務?”


    這番話的調調雖然讓畢文謙有些不習慣,但話裏的態度卻讓他暗鬆了一口氣:“有孫經理這句話,我就童言無忌了,獅子大開口一迴。如果孫經理覺得不合理,當做是我孩子氣就可以了。”


    “喲,口氣還不小!”孫經理笑得更大聲了,舒放身子,微微靠著椅背,“說來聽聽。”


    “孫經理,我是這麽覺得的——我們新中國成立了幾十年了,流行音樂方麵的發展也曲折探索了幾十年了,”觀察著孫經理的神態,畢文謙不緊不慢地說了下去,“以前,我們學習的是蘇聯的模式,也的確有了不少成績。現在,改革開放了,我們也開始探索起了西方國家的市場經濟的思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西方國家的流行音樂的發展模式也是和蘇聯有不小的區別的吧?這是第一。”孫經理眯了眯眼睛,身子稍微前傾了一點兒,畢文謙瞧著,繼續說道,“第二,既然是市場經濟,那肯定會比蘇聯的模式更在乎銷量。而銷量,靠的是什麽?應該是廣泛的人民群眾吧?所謂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真正優秀的流行音樂,必然是雅俗共賞的,但這種品質的藝術品,總不可能像工廠裏那麽量產吧?那麽,支撐市場模式的流行音樂市場的作品,除了少數頂點的精品中的精品之外,更多的,應該是也許雅而不俗,也許俗而不雅的,針對的群體不同的,本身的質量肯定有長處,但也可能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的大量作品。”


    畢文謙頓了一小會兒,等著孫經理消化自己話裏的內容——很顯然,一旁的尹喜蘭已經不明覺厲了,而另一邊陪同的女秘書,臉上露著微笑,眉心卻微微並攏,不斷思索著。倒是孫經理,隻低眉了幾秒,就抬眼送來了說下去的眼神。


    “這種作品也許隻能流行一時,算不得傳世之作,但它們究竟是什麽樣的,我們中國還沒有親眼見過。中央的領導說過,不管黑貓白貓,能捉老鼠的,就是好貓。所以啊,我就在想,孫經理您可不可以統籌一下,係統地引進一些西方國家這幾年廣泛流行,銷量不錯的作品進來,讓國內的音樂從業者開拓一下眼界,有好的東西,我們就學習拓展;有不好的東西,我們也可以提前警惕……啊,對了,西方國家似乎遠了一些,我印象中這幾年我們和日本的關係好像還不錯,離得近,又是實行市場模式的,不如,咱們先聽聽日本的流行音樂如何?”


    綿綿的話說完,畢文謙給自己舀了半碗湯,喝了一小口,眼睜睜地看著思考中的孫經理。


    約莫過了半分鍾,孫經理舒展了眉頭,微笑著緩緩開口說道:“富林老師說得真沒錯,你是一個在音樂上很有主見的孩子。不過,我覺得他說得還不到位,你有主見的地方可不隻是音樂啊!你想法,我會和公司裏的領導一起研究,盡快給你一個答複的。明天你先繼續在錄音室聽歌,你剛才說的這些,自己也再想想,想完善一些。理由越充分了,才能越讓大家信服嘛!”


    想完善一些?這是幾個意思?


    卻見孫經理深深地看著自己。


    “好了,先聊到這裏,吃菜、吃菜!小尹,你也別隻愣著,也多吃一點兒,你的身體,也是革命的本錢嘛!”


    飯桌上重歸了愉快的氣氛。


    第二天,尹喜蘭陪畢文謙吃了早飯後,沒有和他一起留在錄音室。一個人坐在裏麵,畢文謙有些無聊。


    那些中文翻唱的外國歌,他沒有欲望再去挑揀著聽了。這個年代的大陸歌壇,唱法的多樣性還在一個相對可憐的位置,各個國家不同風格的歌,“翻譯”著唱出來,效果好不好,純屬離散型的事情——這麽淘下去,效率太低了。


    歎息間,畢文謙遐想起來,琢磨著在曆史上的1986年,中國的樂壇除了青歌賽,本會發生些什麽。沒過多久,他就笑了。


    差點兒就忘了那一茬,那一聲引起廣泛爭議的呐喊,那個把王坤當做媽媽般感激的執拗人,一個別人唱不好他的歌,他自己卻是個破嗓子的教父。是啊,中國的流行音樂,從來就沒有什麽涇渭分明,老一輩的歌唱家也欣賞並認同著年輕人的音樂的。


    他,現在大約也才二十多歲吧?代表著一個時代的年輕人,呐喊出了心裏潛藏的疑問。


    不過,他的歌詞總是那麽的含蓄,甚至說是隱晦,總是那麽容易被人過度解讀。當他成為了一個標誌之後,他的歌也成為了一個牌子,被人塗抹上各自需要的顏色,然後成為各自觀點的宣傳武器高高舉起。


    然而,曆史證明,那些解讀對國家的發展並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正麵作用。畢竟,疑問式的呐喊本是引人思考,一旦被包裝成了旗幟,多半就淪為忽悠人的工具了。


    突然,畢文謙靈機一動,不禁笑出了聲。


    既然自己來到了這個年代,那就在這個時間點,惡搞一把好了,看看能不能衝淡那位教父貌似開天辟地一聲吼的影響。


    心念到,畢文謙旋即動了起來,來到錄音室裏的那架鋼琴前端坐,試了試音,不懷好意地彈起了一首情歌,一遍又一遍,隨著那個惡搞的想法的不斷腦補而興奮……


    突然,一個厚重的揚州口音在畢文謙身後傳了過來:“小朋友,這是什麽歌?我以前可沒有聽過。你新創作的嗎?”


    糟了!尹喜蘭離開時沒有關錄音室的門,自己也忘了這茬了!


    不,不對,這聲音……怎麽隱隱令人熟悉呢?


    突然間,畢文謙覺得自己的腦子空蕩蕩的,手上停了彈奏,仿佛麻木地慢慢偏頭,隻見錄音室門口站著一個笑吟吟的人。黑黑的短發,大大的黑框眼鏡裏是一對深沉的目光,看上去五、六十歲,卻散發著朝氣。


    畢文謙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脫口似問似喚。


    “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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