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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衙二堂上,眾土司、土官們濟濟一堂,其中很有一些是葉小天臉熟兒的,比如大萬山司的洪東知縣,烏羅司的阿加赤爾土司,平頭著可司的紮西土司,還有石耶洞、邑梅洞的幾位土司,葉小天縱然不記得他們的名字,長相也有印象。


    隻不過上一次葉小天是他們之中的一員,都是來向知府大人討銀子的,而這一次葉小天已經是知府屬官,是旁聽眾土司議盟,如何應對生苗出山這種突發事件的。因此,葉小天沒有坐在他們中間,而是和知府屬官們一起坐在左側。


    右側是眾土司官的座位,左側上首第一位,坐的是一個柳眉杏眼、膚如凝脂的青衫公子,掌中把玩著一柄象牙小扇,笑吟吟地左顧右盼著,正是葉小天心目中的小妖女----監州於大人。


    後宅裏麵,張雨桐幫父親整理著袍服上的褶皺,道:“那格哚佬部落不過三千人,去掉老幼和婦人,能有八百勇士就不錯了,父親命提溪長官司率於家和果基家的兵馬就足以應對,何必大動幹戈,召集全府土司呢。”


    張胖子歎了口氣,拍拍兒子的肩頭道:“兒子,你還太小,有些事你不會明白的。”


    張雨桐苦惱地皺起了眉:“我已經十七了!”


    張胖子笑道:“不錯,虛歲!”


    張胖子舉步要走,見兒子依舊一副悻悻然的模樣,便又站住腳步,道:“這個攤子,早晚要交到你手上,便先讓你知曉也沒什麽。兒啊,銅仁是咱張家的,沒錯,可人有壯年和老年。江山也是如此。


    如今咱張家,已經不像當年一般說一不二,可以勢壓銅仁所有土司了。水銀山之亂,爹未能調停解決。田家又袖手不管,這些土司們就有點不把咱張家放在眼裏了。


    咱們土司人家,穩!這是不假。我聽那說書先生講,自漢以來,當過中原皇帝的。除了漢人,還有什麽氐,羌,羯,鮮卑,匈奴,契丹,女真,沙陀,西夷。黨項,蒙古……


    皇帝換了無數人家了,可咱們依舊穩穩當當地在這兒稱王稱霸。像那安家,從漢朝到如今經曆多少王朝了?穩著呐!不過,一千年前安家是貴州土司之首麽?不是!五百年前土司王是安家的麽,也不是!不滅亡,不代表實力和地位也不變呐。”


    張雨桐動容道:“爹是說,有人想謀奪咱們張家銅仁之主的地位?”


    張胖子搖了搖頭,道:“爹並未探聽到什麽,隻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具體哪兒不對勁,爹也說不上來。總之,爹這次大動幹戈,就是一個警告。如果真有人圖謀不軌,爹要讓他知道,我們張家,依舊是銅仁之主,銅仁轄下的土司們,依舊聽從咱們張家號令!”


    說到這裏。張胖子臉上掠過一絲豪邁的霸氣,他又用力拍了一下兒子的肩膀,便由兩個力大的仆人攙著走了出去。過度的肥胖,遲緩的身影,把他剛剛呈現的威猛氣勢毀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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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堂上,戴同知介紹完格哚佬部落的情況重新落座,端坐上首的張胖子便道:“本府本著仁義之心,一再忍讓,希望格哚佬部能夠退迴山裏,可惜他們對本府的勸誡都當了耳旁風。如今,本府決意,以武力驅逐該部,諸位土司以為如何?”


    張胖子本以為這句話說罷,眾土司就會紛紛攘臂高唿,響應出兵,不料他語音一落,大堂上卻陷入了一陣難堪的沉默。


    葉小天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靜寂弄得有點不自在,他挪動了一下屁股,不料帶動臀下的椅子,發出吱嘎一聲,在這一片死寂中顯得特別刺耳。葉小天嚇了一跳,趕緊停下不動。


    張胖子一雙眼睛微微瞪大了些,臉上有些燥熱,他對眾土司的不恭已經隱隱有些覺察,可他沒有想到事態已經發展到了遠比他估計的還要嚴重得多的地步,他這銅仁之主發了話,竟然沒有一人響應。


    喬師爺見狀,忙打圓場道:“其實對付格哚佬部,僅憑提溪司張家、於家、果基家的人馬就夠了。知府大人之所以要號召全府各地土司聯手出兵,是為了表示我銅仁各部一體一心!


    諸位大人不要忘了,我銅仁四周群山環繞,大山之中盡是生苗,如果山中部落有樣學樣,可不攪得天下大亂?所以,聯手驅逐格哚佬部,就是告訴山中部落,我們銅仁鐵板一塊,叫他們不要再生妄想,知府大人是一番苦心呐!各位土司隻需派遣少量丁壯,意示參加就成了。”


    大萬山司的洪東知縣“咳嗽”一聲,道:“知府大人固然是一番好意,可是武力驅逐,會不會引起山中部落的同仇敵愾,反而紛紛出山了呢?下官的轄地,可是就在十萬大山腳下……”


    洪東縣令這一發言,葉小天才注意到,他居然穿了一套知縣的官服。葉小天還記得上一次他來向張知府討賑銀時,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土著袍服,布帕纏頭,腰掛短刀,不像一個知縣,倒像哪個寨子裏出來的土司。


    向土知府討銀子時穿土司袍服,現在土知府找他商議聯手出兵了,他就穿朝廷的官服……


    葉小天想明白其中的意思,不禁暗暗搖頭,這些土司老爺們的肚子裏墨水兒或許不多,但心機詭詐方麵卻毫不遜色。這正是他沒有包辦一切,放手讓格哚佬部去獨自應對的原因,人間是個好地方,但人心也不乏險惡,他們要學會適應。


    洪東縣令這樣一說,立即有幾個土司隨聲附和起來,這幾位土司包括烏羅司、邑梅洞司、石耶洞司,他們的領地都是靠近大山的,所以和大萬山司的洪東縣令有同樣的擔心,隻怕因此激怒山中部落,大舉出山,他們首先就要遭殃。


    張胖子氣得鼻息咻咻地道:“你們擔心會激怒其它的山中部落?現在格哚佬部已經出山,已經將提溪司一部分的山川、平原與河道占為己有,如果不把他們狠狠地打迴去,難道你們就不擔心其他的山中部落有樣學樣,紛紛出山?”


    烏羅司的阿加赤爾道:“知府大人此言差矣,山中部落一向不大與外界接觸,方才戴同知也說了,格哚佬部這次之所以要出山,是因為他們接到了神諭,所以知府大人的擔心是不可能出現的。”


    張胖子瞪著他道:“那麽,你烏羅司到底出不出兵呢?”


    終究是積威之下,阿加赤爾不敢與他對視,隻是垂下目光,訕訕地道:“我以為,還該慎重其事!”


    張胖子又瞪向洪東縣令,洪東縣令陪笑道:“我以為,應該以和為貴,以和為貴啊。”


    張胖子氣得發抖,他閉了閉眼睛,隻覺頭皮麻酥酥的,突然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隻怕一睜眼支持不住就得栽到地上,隻得咬緊牙關,靜待那種眩暈的感覺過去。


    在他的感覺中,這個時間很短很短,而在堂上其他人眼中,卻隻見到張知府一連被兩位土司拒絕之後,雙手扶案,雙眼緊閉,臉色忽青忽白,頰肉激動地哆嗦不止,額頭黃豆大的冷汗涔涔落下……


    這樣一副景像落在眾人眼中,在他們心底都留下了一個極深刻的印象。或許,“銅仁之主”那搖搖欲墜的神壇就是從這一刻起,才真的轟然一聲倒下,碎成了一地瓦礫。


    張知府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他緩緩張開眼睛,用有些虛弱的語氣對於俊亭和果基土司道:“看來別人都是要自掃門前雪了,關於格哚佬遷至提溪一事,你們兩位怎麽說?”


    於俊亭是在場眾官員中唯一的一個女人,而且要論官階數她最高,是以當然要由她先迴答。於俊亭一直把玩的象牙小扇一停,在溫潤的掌心輕輕地敲了幾下,忽地淺淺一笑,道:“我以為,不如比照涼月穀舊例,分其地、安其民,納入轄下!”


    “什麽?”


    張知府驀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這個一向被他輕看了的女娃兒,私下裏,於俊亭已不隻一次向他抱怨,發牢騷說如果知府大人再不拿出舉措,於家就要獨自行動。


    張知府本以為今日無論如何,於俊亭也該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怎麽會……,一刹那間,張知府突然都明白了,他的預感沒有錯,的確是有人試圖打壓張家,爭取本家族的排名地位躍升一步,那個人就是眼前這個口蜜腹劍的小賤人!


    於家在銅仁的勢力僅次於張家,他早該想到的,早就該想到的……,可他的預感也太遲鈍了些,直到人家已圖窮匕現,他才有所感應。張知府渾身發抖,手腳冰涼,那種眩暈的感覺又來了。


    葉小天冷眼旁觀,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幕非常熟悉。對了,他在葫縣時,孟慶唯、徐伯夷、王寧,都不隻一次對他搞過這種把戲,幸運的是,他每一次都能絕地反擊。


    而最後出現這一幕時,他已經從被群起攻之的目標變成了事情的幕後主導,被逼宮的那個人變成了花晴風。現在,張知府無疑就是當時的“花晴風”,那“葉小天”又是誰呢?


    葉小天的目光逡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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