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如熾,趙雋徒步行走在市集上,雖然旁邊侍劍很盡責地舉著一把遮陽傘,但,趙雋認為,在陽光下撐傘那是女子做的事,所以,他寧可任皮膚被烈日曬得發燙,熱得汗水長流,也要堅持男兒豪邁氣概。

    沐夏悠悠閑閑地走在浣紗撐舉的陽傘下,覷了眼旁邊那個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男人,不禁暗暗好笑。

    早上,她和他從晉王府出來後,先迴丞相府裏見過母親,商量了一些事情,看看已是午時,於是陪母親用完午膳才出門,也之所以,他們現在才會在大太陽底下逛市集。

    臨秋的嫁妝已經大體備齊,但想著自己最心愛的妹妹就要嫁與人家,以後再不能常常相見相伴,不免想要對她更好一點,給她更多一些——大概,父母送女兒出嫁的心情也是這樣的吧?而大概……父母為女兒挑選夫婿時……也會這麽想吧?

    沐夏又覷了眼旁邊的男人——他,是父母為她挑選的夫婿,成親之前未曾見過麵,人也是直到定親時才聽說的。她那時沒見過他,不了解他——除去了解家世就隻知道其本人是個武將,曾經想當然耳在腦中勾畫過一個雄壯威武甚至有可能粗豪莽壯的武夫,太想當然耳了,以至後來見到他時稍稍有些意外:相對一般的武夫而言,他身量夠高,但沒有嚇人的虎背熊腰、皮粗肉厚,屬於頎長體型;皮膚比大多數男人都要白皙許多,如果不是他身上完全沒有文弱書生氣質,相信不會有人直接馬上想到他是個軍人,據說北齊蘭陵王高長恭就是因為外貌過於俊美,不夠兇悍,怕在戰場上震懾不住敵人,作戰時總要戴一個猙獰無比的魔鬼麵具……啊——她想到哪裏去了。

    沐夏收迴心思,看著陽光下的夫婿,停下腳步,抿了抿嘴,抿迴剛才的胡思亂想。

    “夏兒,怎麽不走了?”趙雋往前走了幾步,發現他的妻子沒有跟上來,一迴頭,看到她站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頭上罩著白色的遮陽傘,身上一襲淺淺的紅衣裳,身邊人來人往,他卻隻看到一個她。

    她,像一朵舉世獨遺的小紅花,淺淡自我,嫵媚天成;又像一朵傲視紅塵的傾城牡丹,高貴出眾,風華無邊……

    怦——

    身體深處某個部位被狠狠撞擊了一下,之後,周圍的一切似乎全然靜止……

    “世子——”

    啊!他又入神了!

    不管看她多少次,她還是會令他移不開眼——糟糕的是,似乎有越來越厲害的趨勢……在這鬧市之上,人群之中,他隻是這麽一迴首,看著她,心就像不再是自己的了。

    這種感覺太震撼,不能不說是可怕的,可怕之餘卻也有無以倫比的欣慰、得意、甜蜜和柔軟——為著……這樣一個特別的女子是陪伴他今生的伴侶!

    “世子,你怎麽了?”沐夏站在她夫婿麵前,稍稍仰首看著他驀然沉思的麵孔。她算是相當高挑的女子了,她的夫婿卻還比她勝一籌,所以說,光憑他輕而易舉就令她不得不仰望這點而言,絕不能讓他處處占了上風去……

    “夏兒,想什麽呢?”

    她才閃了下神,他已經斂神靜氣,反過來問她。

    “嗯……”她應了聲,眼睛轉到一處販賣各種麵具的攤子上,臉上現出淡淡的疑惑,“我在想……世子,你在戰場上作戰的時候可曾帶麵具?”

    這個迴答太奇怪了!

    奇怪得趙雋忍不住問,“怎麽想到這個?”

    沐夏淡淡一笑,“看到那邊小販賣麵具,我忽然想起北齊名將高長恭來,據說其人驍勇善戰,因麵相不足以威懾敵人,每每打仗必帶上個猙獰麵具。北齊與北周曾在芒山惡戰,蘭陵王率領500鐵騎兩次衝入敵陣,殺敵無數,戰至洛陽西北金墉城下,被敵人團團圍住,城上北齊守城將士見他戴著麵具,認不出誰人,懷疑是敵人的計謀,蘭陵王摘下麵具,露出麵容,城上將士認出了蘭陵王,於是群情激憤,萬箭齊發,射向北周的軍隊,城下500鐵騎則在蘭陵王的帶領下愈戰愈勇,北周軍隊在上下夾擊之中終至潰敗,不得而歸。世子,你說,這蘭陵王究竟生成何種樣貌?又怕人瞧見,給人瞧見了又足以軍心大振,作戰時是戴麵具好呢?還是不戴的好?”

    蘭陵王在史上以麵貌柔美卻又勇猛過人聞名,唉,也隻有她這樣的腦袋瓜才會七拐八拐想這些,說這一番話也不知道是要讚美人還是要諷刺人?

    趙雋剛要應答,猛然察覺腳下某個異物直撲過來,想也不想,本能地就要抬腳踢開……

    “別動!”沐夏更快地出聲製止他的動作。

    趙雋止住動作,疑惑地看向地麵。

    地麵,他的腳邊,一隻毛茸茸的黑白混色的小怪物正圍著他的褲腳拱來嗅去,唔唔地叫,定睛細看,原來,是隻小小狗。

    “哪兒來的小狗兒?”沐夏蹲下身,有趣地看著纏在趙雋褲腿邊不知道要做什麽的小狗。

    小狗意識到有人在觀察它,抬起頭嗚嗚汪汪叫了兩聲,可惜身子兒小音量也小,奶聲奶氣的,不但不能震懾人,反而可愛得緊。

    “真可愛!”沐夏笑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小狗的毛。

    “別動!”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陌生的小狗不能胡亂靠近,小心它咬人。”“這麽小,也會咬人嗎?”沐夏低頭看看似乎還沒手掌大的小家夥,又抬頭看看彎身抓住她的手的人——趙雋,不太相信。

    “既長牙齒,必定會咬人,小心點罷。”趙雋也蹲下身,跟他的妻子一起看那隻還不肯離開他腳邊的小狗。

    “誰家的狗兒,沒有主人嗎?這麽小,怪可憐的!世子,我看它對你親切得很,該不會是你身上沾了什麽味道,被狗兒誤以為是同類了吧?”沐夏笑吟吟地問她的夫婿。

    好呀!說他是小狗呢!

    “狗兒會怎麽想我不曉得,夏兒,看到它,我忽然想起處處聞啼鳥來了。”

    嗬!提起早上那隻鸚哥兒吟的詩,該不會拿她來比那多嘴鸚哥兒吧?嗯哼哼!比賽挖苦人嗎?

    “喂!是我的小狗兒,不許弄它!”

    忽然,一個急切的唿叫聲隨著一個孩童的小小人影一起撞了過來,直撞入沐夏和趙雋之間,倆人同時一愕,那孩童已經快手快腳地撈起趙雋腳邊的小狗,緊緊抱在懷中,狠狠瞪了那兩個圍著小狗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的大人一眼,生怕小狗就此被人搶走似的,轉身一陣風鑽入人群中,不見了!

    變化突生,沐夏和趙雋始料未及,直到那孩童消失了身影,才迴過神來:堂堂晉王世子和夫人,竟被個孩童當街誤以為要劫掠財物——劫的還是一隻小小狗哩!

    倆人相視一眼,俱是嘴角微揚,不由得有些好笑。

    “走吧!”趙雋拉著妻子站起來,牽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而沐夏直到這時才意識到:他……竟然一直握著她的手!還不是一般的握哦!而是十指交叉的那一種。

    沐夏抽了抽自己的手,不必幻想——抽不迴來!

    “嗯嗯——”沐夏咳了兩聲,提醒那個隨便把別人的手當他自己身體一部分的人,最好認清哪一隻才是自己的手,千萬、千萬不要認錯了去!

    不過,就是有人渾然不覺死皮賴臉——不對!說死皮賴臉是對的,渾然不覺卻不見得——因為,沐夏分明看到,那個無賴雖然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嘴邊卻分明揚起得逞的笑。

    唉!唉!唉!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得顧著她大家閨秀和世子夫人的形象,她非要他好看不可!

    *************************************

    八月初六,午後,沐夏有些無聊地坐在“蘭薰院”的迴廊下,繡著一條羅帕。

    今日是臨秋成親的第二天,家裏親事辦完,妹妹人已嫁到顧家,以後如何那是小兩口和顧家的事了,所以,她尹沐夏現在隻好無聊地繡羅帕——她那個連日來喜歡糾纏她的夫婿今日也怪了,一早就不知道跑到何處去,害她這個原本清靜慣了的人經他那麽一陣子糾纏之後,乍然迴複清閑,一時之間竟也感到些許不習慣起來。

    還好,她還可以繡羅帕。

    沐夏收了最後一針,看著羅帕上深藍色的“夏”字,覺得自己的確有些無聊——繡一條羅帕,而且還是一條與她先前丟失的那一條一模一樣的羅帕,誰說不是無聊來著?

    其實,忽然想要繡這樣一條羅帕,也還是因為臨秋那小丫頭,要不是她幾日前驟然提起,她又哪會記得原先有過那一條?而一旦記起自己有過那件小東西,想想,覺得丟了確實有些微的遺憾,要不,她才懶得再繡一條一模一樣的呢!

    沐夏收拾了針線,才拆著棚架——

    “夏兒!”院門那邊傳來一聲叫喚。

    嗯!她就說呢,想要完全一天不見他大概也是不可能的事!

    “世子,你迴來了!”沐夏把拆好的羅帕放在一邊,抬起頭來迎接她的夫婿。

    趙雋提了個籃子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還沒說話,一眼就看到她剛才繡的羅帕。

    “嗬!好精致的女工!我正缺帕子用,夏兒,把它給我吧?”趙雋一伸手就拽住羅帕一角。

    土匪呀!見什麽就搶!

    “不行!我辛苦繡了一個晌午的,你豈可說要就要?”沐夏趕忙伸手壓住羅帕另一角。

    “你再做一條罷,這個就給我了。”趙雋笑著對他的妻子說,不肯鬆手。

    “我的東西可不輕易給別人的!”她也不肯鬆手。

    “夏兒,我已是你的夫君,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不也就是我的嗎?難道,你心裏還一直當我這個夫君是別人?”

    哎!好膩人的話喲!可見,男人不管多冷多酷,天生都懂得怎麽哄女人或唬弄女人!不知道,這是不是也可以稱作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或是滄海桑田滄桑巨變什麽的?

    她瞥他一眼,不說話,手卻也不肯鬆開。

    “夏兒,我們成親到現在,你還不曾贈我一物,這個——就當作你送我的第一件吧?”

    死乞白賴!

    不得不說,他真是令她刮目相看!嗯哼!這還是一年前那個酷酷的趙世子嗎?

    “世子,俗話說:無功不受祿,無德不受寵;《禮記》曰: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你說呢?”沐夏看著她的夫婿,輕淺地笑問。

    “夏兒,你熟知詩文,應該記得《詩經》裏有一首衛風,說的是投桃報李的典故,為夫一介武夫,不記得了,怎麽說的?”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沐夏念道。

    “所以——夏兒,你送這羅帕給我,焉知不會收迴更大的驚喜呢?”他誘惑道。

    “世子的意思是,我給了你羅帕,世子就會送一個更好的禮物給我咯?”

    “唔!”他點點頭。

    “那——世子何不先有往,我再有來?”對他許諾的禮物,她表現得一點都不欣喜若狂。

    不得不說,他妻子很不容易誘騙,而且呀,不見付出根本不肯迴報!

    趙雋無奈地搖搖頭,放了那塊羅帕,提起剛才帶迴來的籃子,放在椅上,雙手按著籃蓋,不先揭開,故作神秘地問,“夏兒,你聰明絕頂,能否猜出籃子裏裝的是什麽?”

    沐夏直接搖頭,“世子,你太高估我了,我沒有那麽聰明,更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唉!她的確很懂得怎麽掃他的興致!

    看著她夫婿有些意態闌珊的模樣,沐夏心底微微一笑,“世子,這籃子裏裝的就是你要送予我的禮物嗎?我平生最不擅長猜謎,世子願意說就快告訴我吧,要不說,我一輩子都猜不著。”

    “唉!夏兒,你要真有自己說的不夠聰明,或許……”趙雋把後半句話咽迴去,驀地提起籃蓋,赫然現出籃子裏的物來。

    “好可愛!”沐夏低下眼看,忍不住讚歎,然後抬起眼,笑著問她的夫婿,“世子,這真的是送給我的嗎?”

    “當然!”看著她笑盈盈開心的模樣,趙雋剛才的鬱悶都消失了。

    “謝謝你,世子!”

    “喜歡嗎?”

    “嗯!”

    “夏兒,《禮記》曰……”有人可不肯忘記要人“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沐夏嘴角微微彎起,懶得應答,抓起羅帕丟到她夫婿懷裏,自己隻管捧著籃子欣賞她的禮物。

    “夏兒,你手藝真好,日後再給我繡一條吧?”某人把羅帕攫在手裏,還不滿足。

    “那也要看我得不得空再說。”沐夏白他一眼,眼睛又轉迴籃子裏,終於忍不住好奇,“世子,這玩具去哪兒弄來的?像是真的一樣!”

    “玩具?”

    趙雋眼光掃向籃子裏,看了看窩在籃子裏紋絲未動,不知是睡死還是憋死了的兩隻小家夥,驚愕地伸手一探鼻息,放下心來,細細一看,這才發覺的確像玩具,不禁仰起頭來,長笑出聲。

    他笑什麽?莫名其妙!“嗚嗚……汪汪……汪汪……”

    沐夏還沒空去理會她的夫婿,籃子裏那兩隻玩具竟爬了起來,嗚嗚汪汪地朝趙雋叫。

    呀!是活的!

    沐夏驚奇地看著籃子裏的小家夥,它倆一個全黑,一個全白,隻有巴掌大,圓嘟嘟,毛茸茸,黑鼻子,黑眼睛,眼睛又大又圓,閃閃發亮,可愛得不得了。

    “夏兒,我原以為你喜歡活的,看來是更喜歡玩具多一些——”笑完了,趙雋不忘揶揄他的妻子,“要不,我換真玩具給你吧?”

    “我喜歡活的。”沐夏不理會她夫婿的逗趣,“世子,它們是小狗吧?瞧著又有些不像!”

    她從小不曾養過狗,見過的狗兒大多是家常人養的普通家狗,這籃子裏的兩個小家夥像狗不像狗,像貓不像貓,模樣還有些像小獅子,她不曾見過,因此覺得既希奇又有趣得很。

    “這是獅子狗,也叫福狗,說到它們的來曆,還有故事,要聽嗎?”

    “嗯。”

    “據說一隻獅子和一隻絨猴相愛了,但是獅子個兒太大,於是到佛祖那裏述說它的苦惱,佛祖大發善心把獅子縮小成絨猴的大小,後來,獅子與絨猴有了後裔,這些獅子狗就是這麽來的。”

    嗬!不曾想,他還會說故事!

    沐夏看著她的夫婿,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好笑。

    “夏兒,笑什麽呢?”他笑著問他的妻子。他很喜歡看她笑,看著她笑,自己也不由自主想笑。

    忽然想起,她——今天似乎對他笑的不少!嗯!誰說,這不是個好跡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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