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砂石場那長官原來也有點股份,場子裏都是幹粗活的,一整堆的漢子,讓他想起早前入伍的時候。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長官找他來當個工長,估計是看準他當年在軍隊裏的表現。    其實,說實話,若是這時期是早幾十年那種紛亂大戰的時候,他這種有實力膽色的,興許也能混到一個軍長來當當。他不像一般的軍人,至少看去還不算粗蠢,尤其在牢裏那些年,吃了點苦,身板子消瘦了,個子其實還隻算得上中等,這下當上了工長,雖說手裏的槍換成了鋤頭,不過倒也還是很能辦事,幹活的這幾年,砂石場總算沒出什麽大紕漏。    風調雨順了數年,他還是碰到了一個麻煩。    在這砂石場當苦力的,一個月賺的也不過五十多元,也有幾個鬼迷心竅的,篤定大老板一年來不到一次,把砂石瞧瞧賣給其他公司。這件事他是知道的,他不知道怎麽直接聯絡大老板,就先告訴給那長官。    隻不過,那長官仍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他才知道,這長官是仗著職務和地處之便 ,瞞著其他股東,把砂石另外轉賣,那些給他辦事的工人都有抽薪。    然而,在他知道這事情不過幾天左右,就聽說大老板來了,還找了他談話。    大老板看過去,就是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斯斯文文的,沒有一點暴發戶的氣息。他對大老板說不上豔羨,心裏倒還是有點佩服的,大老板和他年紀相仿,就能白手起家幹出這麽大的事業,確實厲害。    不過,他的誌向到底是不一樣的。    大老板找他談話,並沒有表現出對他青眼相加,不過是問了場子裏麵的事情。這些年,加上牢裏的那些日子,他雖說還不至於不識時務,總是沒直接把長官的事情透露出去,但是大老板會親自過來,想來也是有幾分打算的了。    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大老板果真要退股——若是大老板不幹,這砂石場說實在的,還真是經營不下去了。結果,據說那長官和大老板鬧了個不愉快,接連下來,他隻明白,他這是沒活兒幹了。    好在他這人平常沒消遣,就連煙都不抽,酒也是偶爾沾幾口,和其他人比起來,還真是有點無欲無求,也因為這樣,這錢全都積了下來,迴老鄉買幾畝地不成問題。    這事就出在他給大老板告辭的那天。    大老板在這裏有間大洋房,他離開這時候場子還沒正式關閉,就某方麵而言,離開前給個說辭,也算是個禮貌。那天,大老板人剛好在屋子裏,他走進去,就見到大老板坐在沙發上,喝酒的模樣完完全全就是他老小時那熒幕裏頭的有錢人樣兒,一點爛俗的氣息也沒有。    大老板見他來,就招唿他坐,態度還算是可親的。也就是在那時候,他感覺不對,迴頭的時候,已經把大老板推至一邊,牢牢實實地替大老板擋了一槍。    這一槍,興許就是他這一生的轉折點。    他傷好了之後,就跟著大老板去到了新加坡。    後來,大老板嫌他名字不好,就又給他取了個帶點文氣的名字——溫景。    到了新加坡之後,他才知道大老板確實是頗有盛名,台麵上的產業很多,私底下倒也有些其他的,算是個黑白兩麵都挺吃得開的人物。    他還另外知道了一些事情,就是有錢人的家事。    大老板除了原配生得大兒子之後,十幾年前原配走了後,續弦的王太也給生了一雙兒女。王家算得上是當地的望族,王太他也見過幾次,是個有個厲害眼神的女人,他倒是沒什麽注意那傳聞中冷豔的麵容。    他給大老板幹活,也開始重新操練自己,大老板私下其實有做點軍火買賣,這方麵的事情後來也全靠他來打點,畢竟這和其他生意不同,到底是兇險萬分的。隻不過,大老板在這方麵的買賣有點綁手綁腳,要不是還真有點盈利,想必是早就收了起來。    如此想來,大老板還算是看重他的。    大約是五年後的春節,大老板突然把他招到主宅。他是大老板暗裏的下屬,做的都是不怎麽光彩的生意,這幾年來主宅的次數少得連十指都數得來。房子很大,為春節精心裝飾過,顯得喜氣洋洋。    他就站在主廳等大老板召見,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兩方的樓梯上見到一群人走下來,王太也在裏邊,首先下來的是一個梳著小辮子的少女,蹦蹦跳跳的。    王太瞧見他,也不鹹不淡地招唿了幾句。    那少女突然竄到王太麵前,問——三弟不去外婆家麽?    王太寵溺地拍了拍少女的臉,說——今早有些冷,妳弟弟受不得涼氣。    少女扁了扁嘴,嘟噥著——我要三弟給我贏彩頭,去年連大表哥都輸給三弟呢!    妳還要妳三弟去,去年不知道是誰因為外婆說三弟生得比你還好看,鬧了小脾氣的?    王太帶著女兒笑嗬嗬地走了出去。    他突然抬頭看著二樓,就見到一個文質彬彬的青年,戴著一副眼鏡,一身西裝筆挺,麵容看去很是溫潤,有點像大老板。年歲十七八左右,就是任家大少爺。    “阿景,爸叫你上去。”大少爺喚了他一聲,他們之前也有見過幾次麵。    他心下雖這麽想,卻突然憶起了王太的那雙眼——隻怕不會這麽簡單就是了。    大少爺領著他到書房,一路上和他搭話,隻不過,他實在不是個多話親切的人。    大老板在書房,來的還有其他人,都是給大老板做事的幾個人物,大老板一一給他們引見了大少爺。    說實話,任大少爺的資質不錯,生得挺像大老板,做事也挺像,據說任家三少爺是個病癆,看樣子大老板是打算把事業交給大兒子來管理了。一群人留著說了些話,畢竟是春節,還留下喝了幾杯酒,才都告辭離去。大少爺是個有點能力的,和那幾個人處得很不錯,看樣子心眼也不少。    隻不過,他從頭到尾都站在後頭,沒怎麽參與他們。    待其他人都出去了,大老板突然開口問他:“阿景,你看瀟洋怎麽樣?”    他斟酌了片刻,把方才自己心裏想的都說了出來。大老板點了點頭,輕歎一聲,說:“給你看些東西。”    大老板把文件交給了他,他當下翻開來瞧。    那是一份企劃書,中規中矩,看過去應該是大老板名下財團今年預定的發展案。他稍微瞧了瞧,點了點頭。    大老板點了根煙,又從抽屜裏拿出一份。    “看看。”    他依言打開來,看了看,乍看之下,應該是和原來那份企劃書同一個方針,不過實行方法不同。他看著看著,等翻過最後一頁的時候,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    煙灰缸裏是滿滿的煙蒂。    大老板問,“你看怎麽樣?”    他點了點頭,說:“這份好。”    大老板嗬嗬笑了起來,卻又搖了搖頭。    然後,輕歎一聲,說:“不是我要偏心。”大老板看了看外頭,說:“瀟洋啊……就是怎麽也比不過他弟弟。”    後來,大老板帶他去見了任家三少。    走到三樓的時候,大老板放輕了腳步,似乎連唿吸也跟著輕了起來。然後,在東廂盡頭的一扇門前停了下來。    大老板輕敲了敲,這樣子不像是要去看兒子,說是去見上司還差不多。    那個房間帶給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暗。    有種昏昏沉沉的感覺,撲鼻的藥味,還有一股奇異的檀香味兒。房裏也沒有什麽布置,和外頭的紅色喜氣比起來,有種清冷的感覺。大老板告訴他,那檀香是他特地從泰國讓人帶來的,有助眠的效果,據說對氣喘還有點奇特的療效。    他轉過頭的時候,才看清楚床上躺著的那個人。    大老板喚了一聲:“三兒。”    他說不出什麽感覺,那看過去不像人。    先不說那白得有些滲人的皮膚,那整個五官組合起來,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就像是一個精致的人偶。要不是那一頭烏黑的發絲,他會覺得,眼前這個任家三少,或許還患有白化症。    以前鄉裏也有白化症病人,皮膚也是白成這副模樣,氣息也是弱唿唿的,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似的。    大老板在床邊看了看兒子,然後搖了搖頭,替床上的少年拉了拉被子,然後又帶著他走了出去,樣子卻是老了十幾歲一般。    大老板在陽台對他說:“三兒是不能指望的了。”    “他病成那樣子,我也不好讓他沾這些有的沒的,晦氣。”    他點了點頭,三少爺就像是個易碎品,那份企劃案完全看不出是由那一隻纖細的手寫出來的。    他明白大老板的心情,三少爺是個少有的好苗子,年紀小小就有這種才幹——他想起房裏躺著不動,連唿吸都輕微的完全感受不到的人,突然覺得有點惋惜。    後來,他聽著大老板的吩咐,開始輔佐大少爺。    約莫是一年左右,大老板就倒下了。腦溢血,轉眼就一命嗚唿了。    大老板台麵上的事業,全部由王太做主。他仍舊幫著大少爺,不過大老板暗裏的事業,卻是怎麽樣也不敢隨便交出去的。    王太曾經有向他打聽過,不過他這人就是木訥,到最後王太也是什麽也問不到。    王太也是個有點手腕的女人,公司管理的不錯,在外也聽人家叫她一聲“任夫人”,風光無限。    大少爺做事如同他人,中規中矩,沒有大差錯,自然也沒有大作為。    但是,小功總還是有的。    他這輩子最不能忘記的,估計就是那一件事了。    當天是大老板的忌日,所有任家人都去拜祭了。他自然也去給大老板上了香。    意外就是出在這時候,大少爺有他在身邊自然出不了什麽大事,事情是出在任夫人那裏。    二小姐和三少爺被歹徒綁走了。    這是何等的大事,任夫人當下就昏了過去。    就在他們正打算和歹徒接洽的時候,卻收到了一連串斷斷續續的訊息。    後來靠著那斷斷續續的訊息,總算找到了二小姐和三少爺,就在一間舊工廠裏。二小姐人沒事,就是哭啞了嗓子,漂亮的臉蛋滿是髒汙。等他帶著人走向角落的三少爺時,神智渙散,看過去有些虛脫,卻絲毫沒有慌亂的神情。在他的腳邊,有一台老舊的,像是電報機的東西,看過去是粗略重組的。    或許這是幸運,不過所謂的幸運,也就隻是那舊工廠的電力還在運作罷了。    這件事,也把任家三少爺折騰去了半條命。    不過,他想,他對這個人,或許就是從這時候,亦或是更早以前,就抱有著崇敬。他辭去了大少爺身邊的工作,轉來給任氏三少當下人使喚,在許多人眼裏,確實是件愚蠢的事情,對他而言,或許沒有比切身來照顧,更能讓他放得下心。    那時候,很多人都看走了眼。    三少爺十五的時候,跟著他去看在東區的廠子,後來大老板地下的生意,卻是給這任氏三少翻倍了去。    他還記得,三少爺那一張白蒼蒼的臉蛋,衣服裏裏外外包了幾層,還蓋著毯子,看過去有點弱不禁風。    隻不過,當三少爺一抬眼的時候,卻硬生生地讓人不由得低下頭去。    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就連他有時候,也會不敢直視那一雙眼。    三少爺是個有本事的,一身病拖著,卻怎麽還是擋不住會發光的石子。偶爾給任夫人提出的幾個點子,帶來的卻是千萬商機,幾番下來,這底下的人也是人精,叫著另一個人大少爺,轉眼一瞧見那一邊靜靜坐著的白麵少年,卻是恭恭敬敬,彎腰喚聲:“三爺”    任三爺站得越高,人卻是越發清冷怪異起來。任三爺和母親兄姐關係不算親密,不過若和對外人的薄情比起來,這已經算是親厚的了。    然而,當任三爺關在房內,躺在床上,止不住低燒,任夫人看了一會兒就出外應酬,親妹老嚷著受不住那股藥味兒,兄長卻是溫潤中飽含著疏遠。    這麽樣一個人,成了這冷冷淡淡的樣子,倒也是不意外了。    至於其他,任三爺骨子裏似乎天生帶著一股寒氣,年歲越長,這性子越加孤僻,對外的時候還能說上幾句談笑一二,一迴到屋子就是關在房裏,一副什麽也不管的模樣。    他能做的,隻是站在三爺身邊。    三爺冷的時候,給他蓋個毯子;三爺悶的時候,給他拿一本書;三爺累的時候,給他點香關等;三爺笑的時候……    時光太磨人,他漸漸老了。    但是,他也還記得,三爺真笑的時候,是怎麽模樣的。    那模樣……    唉,他記得,是那個午後吧。    三爺在醫院待了幾乎大半年,迴到屋子裏,仍舊是冷冷清清的性子。    一直到某天,三爺坐在窗邊,突然開口問他:“叫、什、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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