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介保持著警覺,在路邊的苧麻地邊緣飛快地奔跑了起來。一人高的苧麻很好地隱藏了他的行蹤,很快他就來到了那條通向陵川鎮的鄉鎮公路邊。小心翼翼地傾聽了一會,程子介才試探著從苧麻地裏探出頭來,馬上就看到了左邊遠處的公路上停著幾輛車,車邊圍著一大群手持各種槍械的男人,圍住了另一小群人。被圍住的人有男有女,還有少數孩子,跪坐在地上,垂著頭,好像都被捆綁了起來。


    程子介知道這樣的距離,那些人沒經過改造過的視力是發現不了麻田邊的自己的。於是又往外探出了一些,集中精神在自己的視力上,一時間那群人的形象清晰了不少。程子介馬上發現那些拿著槍的人,每人的左胸前都有一個青色的圖標。


    是他們,陵川鎮的幸存者們。雖然看不清圖標,但肯定不會錯的。瘟君……他們到底是誰?程子介隻能壓抑著好奇心,遠遠地注視著他們的行動。他們圍著那一小群人,正在對他們大喊著什麽,顯得非常激動。


    這些被圍困捆綁起來的人又是什麽人?程子介有些疑惑。又看了一會,突然陵川鎮的那批拿著槍的男人中一個看起來是領頭的,掏出一把手槍對著跪在地上的一個男人的腦袋扣動了扳機,那男人頓時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程子介嚇了一跳,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自己的同類自相殘殺。一時間他的心狂跳了起來,緊接著,那群持槍的人就押著被圍的人上了一輛大巴車。然後那車隊緩緩開動,對著陵川鎮的方向駛遠了。


    一時間除了遠處地上直挺挺地躺著的幾個人,一望無際的原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程子介緊張地又等了刻把鍾,確定了陵川鎮的人走遠了,不會再迴來,才慢慢地從麻田裏順著公路摸向剛才那片戰場。


    剛剛來到戰場邊,程子介還沒來得及探頭出去看,就聽到一聲痛苦的呻吟。雖然輕微,但實實在在地是人類的聲音。於是程子介也顧不得再隱藏自己的行蹤,探頭出去看了一眼,確定了陵川鎮的人沒有迴來,目光就轉迴剛才的路邊,落在一個人的身上,正是他,又呻吟著蠕動了一下。


    那人的狀況簡直讓程子介幾乎吐了出來。肚子上開著一個大洞,看來是步槍在近距離打中的,白花花的腸子流出來不少,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那人又呻吟了一聲,程子介再也難以忍受,一下子跳出麻田,來到他的身邊蹲下,看著他白得像紙一般的臉,試探著低聲道:“醒醒。”


    那人聽見程子介的聲音,顫抖了一下,微微睜開了眼睛,毫無血色的臉上現出一片恐懼的神色,氣若遊絲地叫道:“你——你……啊,你不是……”目光落在程子介左胸,沒看到青色的圖標,才顯出了一絲輕鬆的神情。


    程子介看著他,這人四十來歲,臉色白淨,皮膚細膩,氣質看起來還挺文靜溫和的。一邊拉住他的一隻手,一邊沉聲道:“對,我不是。我是過路的,聽到槍聲,過來看看。”


    “啊……”那人痛苦地呻吟著:“你是……哪兒的……”


    “茭洲。”


    “你們……有多少人啊……”


    “我手下有兩百來人。”程子介看著這人的傷勢,知道就算鍾美馨在場,他也是迴天乏術了,正強撐著最後一口氣,似乎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果然,那人聽到程子介說手下有兩百人,暗淡的眼睛頓時閃耀出最後一陣明亮的光彩:“這位當家的——救、救……救……”


    “別急,慢點說吧,說清楚才行。是什麽人打你們?我要去救誰?”雖然與這人素不相識,但是看到他如此沉重的傷勢,程子介也感到了極度的悲哀。末日世界裏大家活下來都那麽艱難,為什麽有些人還要這麽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同類?


    那人的喉頭咯咯地響了幾聲,程子介正以為他要斷氣了,突然他像迴光返照一般,將一隻手拚命伸向自己的胸口,說話也連貫了起來:“救救我老婆和女兒,求求你……”


    程子介看著他的動作,趕緊伸手在他胸前的衣兜裏一摸,掏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正是這個男子,身邊是一位漂亮成熟的少婦,看起來比鍾美馨差不了多少,也是嬌豔嫵媚,隻看照片就能感受到那成熟動人的風韻。而他們夫妻中間,則是一位娟秀可愛的小姑娘,看起來還在上初中的年紀,卻已經繼承了她媽媽的美貌,神情靈動。一家三口神情幸福甜蜜,就像災難前無數個幸福的家庭一樣。


    “這是你老婆孩子?”程子介將照片伸到他眼前,那人看了一眼,艱難地迴答道:“是……我老婆……叫白雅瓊……我女兒叫杜小婉。”


    “你叫什麽名字。”程子介看了看照片,收迴了口袋。


    “杜習之……”那人張著嘴,艱難地喘息著。


    程子介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得給這位瀕死的人一點安慰,於是點了點頭:“我會盡力救她們的。但是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什麽人?為什麽打你們?你老婆孩子在哪兒?”


    “陵川……是陵川鎮的人……他們是信瘟君菩薩的……”


    “瘟君菩薩?”程子介吃了一驚。那人繼續道:“好像是……這場瘟疫以後,他們陵川……有個廟裏的幾個和尚尼姑,說是現在的人不敬神,不信佛……玉皇大帝就派瘟君菩薩下凡……收了我們這些人……結果陵川活下來的人……好像都信了這個說法,現在都聽那些和尚尼姑指揮……然後前兩天他們就來我們白尾……說要我們都信瘟君才行……不信的全部得死……我們白尾的人現在大部分都信了……我好歹是個知識分子,不信這個……本來裝著信了也沒關係,但是他們……他們每天都要……抽簽選一個女人獻給瘟君菩薩……我不能帶著我老婆孩子跟著他們……”


    “獻給瘟君菩薩?什麽意思?”程子介隱約感到了一陣涼意流過脊背。


    “火……火啊……”那人滿臉恐懼:“其實我知道他們來白尾……是看中了我們的魚塘……我們白尾……都是養水產的,我就是水產養殖技術員……什麽瘟君都是借口……就是想強占……女人的話,他們都是嫌做不了多少事……又打不了喪屍,浪費糧食……就慢慢找這麽個由頭殺掉……”


    程子介的驚訝和憤怒可想而知。玉皇大帝和什麽菩薩完全是兩種宗教,一聽就是個笑話。他隻是沒想到還有比朱老五更殘忍,更喪心病狂的人。雖然末日世界生存不易,但是用這麽殘暴的手段剝奪他人的生命,每天抽簽選一個女人出來用火燒死……想起來程子介簡直毛骨悚然。


    “我不能帶我老婆女兒往火坑裏跳,就跟幾個也不肯信的……想跑……就在這兒被他們追上來……圍住了……我老婆……女兒……都被他們抓走了……肯定會死的……會死的……求求你……當家的……救——救——”那人用最後的力氣喊出一聲,身子一軟,就這麽停止了唿吸。


    程子介看著他直挺挺地瞪著天空的雙眼,再也忍耐不住,一拳砸在地上。這人彌留之際的講述讓他心裏湧起了所有的負麵情緒,而這些負麵情緒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裏,最後隻剩下了難以言說的痛苦。為什麽?為什麽大家都是艱難地生存下來,卻要這樣殘忍地互相傷害?


    “等我處理了我自己弟兄們的事,我一定想辦法救出你的老婆孩子。”程子介咬著牙,伸手撫過男子的臉頰,合上了他的雙眼,然後才站起身來,頓時感到一陣暈眩。


    程子介站在原地喘息了半天,伸手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才掏出那張照片,又看了一會。這麽漂亮的少婦和小姑娘,難道真的會被燒死?真的會有那麽恐怖的事情發生?看著地上死去男子臉上那恐懼的神色,由不得他不信這個說法。人都要死了,欺騙自己還有什麽意義?


    程子介被壓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看著周圍死寂的原野,艱難地開始挪動腳步,在附近轉了一圈。除了杜習之,還有幾位遇難者。都是死於槍擊,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死者中還有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孩子。


    罪無可恕,罪無可恕……程子介喃喃地念著。突然嚎叫一聲:“啊——”,痛苦的聲音在原野上傳出很遠很遠。他這才釋放了一點心中的痛苦壓抑,狠心轉過身壓抑住就地安葬他們的衝動,邁開大步,向著自己車隊等待著的方向奔去。


    畢竟死者已矣,而自己的手下們對武器的需求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昨天是張耀輝,明天可能就是自己最親愛的她們……


    隻有足夠的力量才能保護自己看重的那些人和事。杜習之這些人,大概就是因為沒有反抗的能力,才會遭遇這樣的不幸。程子介歎息著離開了這片血腥的屠場,身影悄悄地沒入了麻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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