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後,定乾四年春末,樂水。

    “這一路逆流,兩岸不見稻米隻見荒地,原先的農人都棄岸登船做起了水路生意。”草帽下露出一雙小鹿般的眸子,小小少年仰視身側輕聲道,“先生,雍國要亡了吧?”

    “在外少言。”不及弱冠的青年收迴視線,耳垂上的血痣鮮紅欲滴。

    聞言,少年鄭重地點了點頭。

    先生說過亂世應慎言,這一路上他們記錄下太多的真實,而這些真實隻可行書於紙上卻不可昭示於人間。隻有在百年後神鯤人才會麵對這段過去,但卻依然難以改變重複曆史的命運。

    既然如此,先生為何還要寫史呢?

    當時他聽得一知半解,就這樣問了出來。

    而後的那一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平時不苟言笑的先生柔和了麵容,瞬間綻放的光彩直達眼底。那般豔麗的顏色分明是在懷念著誰,讓他的心底泛起酸澀。

    “靈州到了!”

    大吼震醒了少年的神誌,他緊了緊腰間的短劍,護著他家先生向船板走去。

    “慢點兒,慢點兒。”

    “誰踩了老子的鞋?”

    “娘!娘!”

    各式各樣的聲音響起,擁擠的甲板上滿是汗味,熱烘烘地熏臭了周圍的空氣。

    “快看,快看,前麵有個番女呢。”

    番女?

    少年一麵為身後的先生擋住人群,一麵好奇張望起來。

    右前方約莫十步有個女子身影,山水長裙,煙青帷帽,若不是露出了幾根碎發,怕是無人能識破她番人的身份。

    真是陽光般的發色啊!他正歎著,忽被身後的那人猛力推開。

    “先生?”他愣了片刻,隨後奔去,“先生!”

    先生究竟是怎麽了?

    跟著步履匆忙的主人走進茶館,少年一眼就看到坐在窗邊的那名番女。自從見到她,先生就不一樣了。

    “小娘子是想吃飯還是打尖?”小二大聲問著。

    隔桌幾個短打模樣的男人嘖嘖地舔著酒杯,兇惡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個番女身上,與他家先生當下的神情完全不一樣。

    帷帽緩緩轉過,少年幾乎可以想見煙青色的麵紗下這女子直直朝他們這桌看來,而他家先生是在緊張?

    “包十個饅頭。”

    擊玉般的聲音,沒有一絲外族語調,她真的是番人嗎?

    少年垂下眼眸,正瞧見桌下一雙不住顫抖的手。

    “先生?”他不禁憂心起來,“先生不舒服嗎?”

    那個女子接過包好的饅頭從眼前輕輕走過,隔桌的漢子立刻跟了去。

    “街口有家醫館,小草扶先生去看看吧。”他老媽子似的念叨著,再抬眼先生已起身離去,“先生!先生!”

    完了,完了,他家先生一定是著魔了!為了追那個番女,他們先是離開了官道,再是走進這深山。眼見天就要黑了,雍國可不比青國安全,落草為寇的山民可是很多的。

    “先生!先生!”他從來不知道文弱的先生能走這麽遠。

    他家先生相貌雖然普通,可眉眼間的憂鬱之色再加上清俊的文人風骨,偏讓先生獨特起來。而他,就是為了保護這樣的獨特而存在的。

    先前茶館裏的幾個大漢明顯不是良民,就算他和先生追上那名番女也幫不上忙,隻會白送兩條性命。

    想到這,他伸手拽住先生的衣袍,“先生,別追了。追也追不上的,我們還是迴官道吧。”

    正說著,先生突然站住了。少年訝於他的好說服,舉步上前剛要發問,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張口難言。

    夕陽如血鋪滿山頭,澆灌著純白的野菊,及膝的春草中幾個漢子仰麵躺著,靜靜地望著天空,麵容竟是如此平和。

    風遊走在夕陽下,一直吹到野菊的盡頭。

    “番女!”他脫口叫道。

    她迎風站著,顯然是等了很久。她是在等誰?難道是先生?這樣的想法讓少年大驚失色,可沒等他拔出短劍,那個番女就向遠方走去。

    “哪有這樣的姐姐!”激動的男聲在山野上唿嘯而過。

    “先生……”少年愣住。

    “哪有見到弟弟就逃的姐姐!”先生一步一步朝前走著,眼中迸出怒色,“哪有明明許下重逢的諾言,相逢卻故作不見的姐姐!”

    雲卿摘下帷帽,露出微笑,“許久不見,彌兒你學會生氣了呢。”

    “大人……”

    耳畔聽得春風落,屈指如今又幾年。

    夜色沉沉壓迫著山野,明滅的星子仿佛近在眼前。

    一邊是先生,一邊是先生的姐姐。清官難斷家務事,慎言,慎言。

    摸了摸耳朵,小草很識趣地蹲下玩起篝火來。

    “彌兒。”

    張彌瞟也不瞟,依舊定定地看著火苗。

    “你該明白的。”雲卿從包袱裏拿出白天買的饅頭遞了過去,“我若有心躲避,你是絕不會發現的。”

    白白胖胖的饅頭!

    匆匆行了個禮,小草狼吞虎咽起來。

    光忙著追人連幹糧都沒準備,要不是先生的姐姐多買了幾個,他們現在怕是要餓肚子了吧。

    吃著吃著他慢慢停了下來,眼也不眨地望著雲卿。

    在茶館裏他就奇怪,一個人買十個饅頭,難不成她是大胃王?原來她是在給三人準備幹糧啊。

    他默默地想著,不期然對上那人柔和的眼神。

    “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這樣問著,他愣在那裏,腦中隻剩下一句話:明月兮,秋水兮,不若卿之一笑矣。

    “他叫小草。”張彌咽下嘴裏的饅頭,“是我在南山書院求學時收的書童。”

    “哦。”雲卿微微頷首,目光先是落在少年腰間的短劍上,而後又看進張彌的眼裏。這注視了然中帶著欣慰,看得張彌越發不自然。

    “大人這幾年都去哪兒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語調有些急,不知是在惱誰。

    “隻是迷路了。”眉宇間染抹哀愁,火光中的她有些朦朧。

    麵對她的避而不談,張彌選擇不再問下去。

    “大人的頭發淡了呢。”

    “這就是重逢的代價吧。”

    果然,大人的這四年多遠比他想象的要艱難。思及此,張彌放柔了語調,“大人是要去找他嗎?”

    “嗯。”

    “他在乾州。”

    “乾州?”雲卿微蹙秀眉。

    “這一切都要從大人離開後的第二年說起……”

    還沒走遠的年月伴著夜風,撫過這一山一山,流過那一水一水,最終化為篝火裏的一點零星。

    “如今神鯤雖有四國一州,卻實歸二主,眠青矣。淩夜二氏雖勢同水火,可每逢一日必會休戰。”仰望星河,張彌輕輕歎息,“八月初八,天下太平。”

    左手微微一顫,雲卿抬起瞳眸,眼中流動著銀白月色。這一刻,山野出奇安靜,靜得能聽見春末最後一朵花落的聲音。

    小草出聲打破了沉寂,“據說是因為八月初八是後星的生辰,叫那位後星是因為今後不論是眠州侯還是青王禦宇,她都會是皇後。因為眠州侯迴水月京的當天即宣布,韓月下為他夜景闌今生唯一的妻。”

    雲卿忽地站起,淡色的發遮住了她此時的神情。

    “據說那位很小的時候就有欽天監斷定她是天下主母的命格,前幽奸臣錢氏之所以害死她的父帥就是懼怕她衝天的貴氣。”

    “小草!”

    少年說得起勁,完全沒有發覺他家先生語調有異。

    “還有還有,韓月簫將軍之所以隱姓埋名,將她養在深閨,就是怕歹人爭奪她亂了神鯤大局。熟悉她的家仆都說,她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極之嬌弱富貴的女子呢。至於她與眠州侯、青王的糾葛,坊間的說法就更多了。”話匣子打開就再難收住,小草也不過是個少年而已,“眠州侯和青王原先鍾情的都是青國已故左相豐雲卿,她之所以讓兩位另眼相看,不過是因為她和豐相相像而已。更傳奇的就是她逝世的時候了……”

    “夠了!”張彌怒吼道。

    “先生……”

    “小草。”張彌冷冷地看著他,“你太讓我失望了。”

    “先生……”少年顫著唇,被這突如其來的指責驚呆了。

    清瘦的身子略微一偏,張彌冷冷道:“我不想看到你。”

    話音剛落,就聽見腳步聲急速遠去。張彌的心頭有些酸澀,卻不知這般滋味為的誰。

    “那孩子並不知道我是誰,而且我也從未將流言放在心上。方才我隻是在思念著一個人,一個我尋尋覓覓了幾生幾世的人。”身後傳來輕輕女聲,“現在我卻在為你高興,彌兒你也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大人?”他轉過身,正落入那雙眼眸。

    “一晚上我都在想,那個讓彌兒學會喜怒哀樂、學會大聲斥責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是南山書院成大先生,還是你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而就在剛才,我找到了答案。”

    張彌狼狽地避開她的注視。

    “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小草不過是另一個你,你之所以收留他是不想他重複豔秋的命運。可是我錯了,原來真正被拯救的是你。這樣的幸運人生也許隻有一次,彌兒你可要珍惜。”伸手拍了拍已高出自己許多的小弟,雲卿轉身向少年消失的林地走去。

    張彌劇烈顫抖起來。

    可是,男人和男人絕對是一個錯誤,況且這個身子曾經那麽髒啊。

    眼底閃過絕望,假麵下諷刺笑開。

    與其這樣,他寧願幸運從未降臨。

    遠處,孤獨的山巒猶如一道剪影。

    ……

    “來!”

    少年抹掉頰上的塵土,圓眼一瞪向優雅吃餅的女子衝去。小小的拳頭先是一晃,再狠勁十足地砸下。

    中了,應該中了!

    喜色不覺已上眉梢,他正思量著要不要減輕手上的力道,咫尺相隔的女子就突然不見。幾乎是同時,淡淡的清香從身後飄來。

    “猶疑足以致命。”

    當他迴過神來,身體已經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可惡,跟大人學武都十天了,還是碰不到她的衣角,就憑他這樣以後如何保護先生?

    少年跳起身來,“再來!”

    倔強的小人兒徑直衝去,卻沒看見身後那隻急欲抓住他的手掌。

    張彌注視著那個始終向前的孩子,心尖隱隱發疼。

    自從那夜大人將小草找迴來後,他就沒再和小草說過話。小草總是賠著小心,以為是那樣的流言惹惱了他,其實他惱恨的不過是自己罷了。

    “再來!”

    清脆的聲音染抹疲憊,可少年依舊重複著剛才的動作。

    爬起,摔倒,再爬起……

    值得嗎?為這樣的他值得嗎?要是小草知道他那麽不堪的過去,還會覺得值得嗎?

    “再來!”

    “夠了。”他低聲道,藏在袖裏的雙拳緊了又緊。

    “再來!”

    “夠了!”

    “先生……”少年目瞪口呆地迴身望著他。

    “嗯,是夠了。”三人中唯一正常的某人滿意地彎起眼眉,露出淺淺微笑,“走吧,該上路了。”

    暮春三月柳成雪,淡雨青煙又江南。

    本應傷感的時節,在小草的心裏卻是桃花欲暖的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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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你聽到了嗎,先生同我說話了呢。”臉上堆滿春光,他眼也不眨地望著十步外的那個男子。

    “嗯,彌兒是在心疼你啊。”

    “那先生為何還要躲著我?”

    雲卿摸著少年的黑發道:“他不是在躲你,而是在躲他自己。”

    “不明白。”

    “你隻要記住,不論他怎麽趕你,你都不要放在心上,隻要一直跟著他就可以了。”

    少年重重頷首,“小草今生今世都不會離開先生。”

    “還有啊,”雲卿俯下身,如花唇瓣溢出輕語,“彌兒何時給你看真麵目,你就何時告訴他你心中的秘密。”

    “大人!”少年大驚失色,顫抖著壓低嗓音,“先生會不要我的啊,就像同我一樣被救的曉蓉……”

    纖指輕點在少年的唇上,雲卿笑著,雙眸如春泉般靈動,“相信我,這個秘密將是你和他的幸運。”

    當青嵐濃起,尾聲也就近了。

    “前麵就是乾州了。”腳下浸滿的血色田地讓人不禁欷歔,看著樹下迎風遠眺的女子,張彌猶豫了半晌,終於開口道,“大人。”

    “嗯。”

    “大人有沒有想過,就像這養人的農地已成了噬人的戰場,人也會變的?”

    聽話的人沒有一絲反應,隻有淡色的發絲在隨風跳躍著。

    “權力讓人心醉,手握半壁江山,那個人能舍下一切同大人離開嗎?也許,他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了。”

    語落,樹下的人輕輕笑開,那笑如夜來清風,似乎那樣雋永而深刻的相思不可為外人道。

    這一笑,讓張彌覺得自己膚淺了些。

    “就此分別吧。”

    她說得雲淡風輕,他聽得亂了心意。

    “大人!”

    “彌兒,四年了,你該知道你的未來不是我。”雲卿轉過身,與他相對,“四年前你看不清前途,因此我給你指了路。如今你一路走來,可有被強迫的感覺?”

    身子一顫,張彌瞬間了悟。

    “因為這就是你認定了的路啊。”

    是了,這一路風餐露宿他甘之如飴,因為從一開始就是他自己的選擇,他選擇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彌兒,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不用再依靠別人才能活下去。所以這一次你才沒有說跟定我這樣的話,不是嗎?”

    他低著頭不發一語。

    “帶著小草一路走下去吧,而我,”向著遠處起伏的山巒,她舉步前行,“也要去尋自己的路了。”

    羅裙映入山水中,似雲一朵,詩情畫意。

    知君用心如明月,憐取明月是卿卿。

    滄波不可望,樂水搖碧空。洶湧的江濤一浪濁似一浪,在淡淡的青山間留下厚重的塵色。

    “將軍。”參將韓德走到那佇立已久的男子身後,“浮橋和木筏都準備好了。”

    終於,到了這裏。

    韓月簫遙望江岸的那頭,星眸中流轉出複雜的神采。

    漫漫十四載,彈指一揮間。

    風,依舊是那時的風。水,還是那年的水。塵土中夾雜著濃厚的血腥就這麽撲麵而來,讓他似乎迴到了許多年前那個悲涼的夜。

    當時,他單薄的懷裏還有一個小小的她。

    “他日,必踏江而過,西北望,射天狼!”

    左頰上那道愈合已久的疤痕透出血紅,隱痛的眸子綻出冷色。

    “踏雍!”

    仰天嘶鳴,寶馬乘風絕塵。縱馬迎江,韓月簫如天將般睥睨遠方。一手握弓,一手執箭,會挽雕弓似滿月。

    弦至極,力至極,情至極。

    放!

    翎羽破空,江濤染血,十四載腥風又起,留恨地再掀駭浪。

    “陳紹!”

    齒間含血,月簫高舉金槍,千軍萬馬踏江而過,西北望,射天狼!

    “殺!”

    帳外吼聲震徹山野,帳內淩翼然一身明黃,似笑非笑地假寐著。

    “陳氏已至窮途,王上何必親征?”

    “此地臨水環山,地勢頗危。雖說此次眠州侯誌在乾城,可萬一他虛晃一槍殺來擒王,可如何是好啊?”

    座下的大臣絮絮叨叨,滿心憂慮,突然一聲冷哼響起。

    “大開主陣。”

    “王上!”

    “不可啊!王上!”

    細長的媚眼徐徐睜開,滿目桃花是染血的淩厲。

    你的決定也是如此吧,夜景闌。

    ……

    策馬追風,染血的夕陽落在身後。鳳眸閃過斑駁的樹影,夜景闌縱馬狂奔,金色的子夜在風中低吟。

    手持十連銃的青龍騎策馬揚鞭,緊緊跟於其後。

    “少主。”宋寶林看著前方決絕的身影,試著再一次勸道,“雖然大哥前去攻城,可我們偷襲青軍大營的意圖也太過明顯了,青王必有準備啊。來日方長,不如先攻取乾城,拿下菰蒲崖,然後再……少主!少主!”

    暮雲深處可知否,來者一人是為君。

    該結束了,這痛徹心扉的分離。

    馬踏東風,青軍大營一點點映入眼簾。目若寒潭,肅然如鬆,夜景闌一夾馬腹,飛矢一般衝向林外的暮靄。

    嚶……

    如此熟悉的聲音,手中的子夜隨之和鳴。

    是劍在動,還是心在動?他分不清,也無暇分清。

    他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忽略了緊跟而來的萬千鐵騎,忘記了前方那陣門大開的青營。

    嚶……

    風從東南來,青袍隨之旋起。

    “少主!”

    腳下的風衝天而去,卷亂了山水色的衣襟。不遠處的戰場上鼓聲震天,萬馬齊嘶。

    站在爹娘最後佇立的崖邊,雲卿望著沉滿暮色的深淵,心頭出奇平靜。

    都放下了,那月圓人圓的幼時,那含仇帶血的過去。如今,能讓她亂了心緒的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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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動了一下,山水色的衣裙後飄出一抹淡青。

    手中的銷魂輕輕嗚咽,帽上的麵紗吹在臉上,染上淺淺水痕。

    她緩緩地轉過身。就這樣,隔著那染淚的薄紗兩兩相望,悄然無聲。

    彼時的風穿越了此刻的雲,宛如一刹那,相思更濃情。

    一步之外是否還是夢境?夜景闌舉步靠近,又怕再一次夢醒。

    突然一陣異動,叢林後躍出一匹戰馬。

    踏雍……

    月眸倏地瞪大,雲卿的視線驟然上移。

    哥哥!

    馬脖子上掛著的人頭滴著黏膩的血水,月簫持槍而立,眸中溢滿星。

    “好……”薄唇顫出一字之音,連踏雍都因感覺到主人激動的情緒而嘶鳴。

    “好……”月簫再開口,能說出的還是這個字。

    “將軍!”一聲大吼打破了月簫激越的心情,原來是幾個青兵趕到了。

    “那是?”殺紅眼的小兵策馬靠近崖邊,“眠州侯?”

    “對!是眠州侯!”

    “將軍已摘下雍王首級,要再加上一個眠州侯,那真是蓋世功勳啊!”

    士兵們齊齊鼓動著,卻未發現月簫持槍的手越握越緊。

    “咦?”為首的小兵歪頭看向青衣之後,“這個女人好像……”

    話沒說完,人頭就已落地。

    待看清了出手那人,士兵驚得不能言語。

    “你們的家眷我會妥善安排,安心去吧。”

    鮮紅的血液溫熱了春夜,兩具屍身剛剛落下卻又被一陣地動震得微顫起來。月簫迴望驚鳥乍起的林間,大隊人馬就要到了。

    得到,也意味著失去。雖是萬般無奈,可她隻能選擇再道一聲別離。

    “保重,哥哥。”

    站在崖邊雲卿仰麵向後倒去,遮顏的帷帽被山風吹起,繚亂了山水色的衣裙。眼前閃過那雙不忍的星眸,閃過崖上染血的風景,最後落入一雙彎彎生春的鳳眸裏。

    她歸來的原因,從一開始就是他啊。

    “修遠……”

    下墜的身體落入這熟悉的懷抱,令人欷歔的四載光陰。子夜銷魂合為一體,在陡峭的崖麵上劃出深深刻痕。

    “終於找到你了。”

    張彌《戰國記》雲:定乾四年元月帝親征,滅雍之意與眠州侯不謀而合。逐厲王至樂水之西,厲王遣使請降。帝斬之,曰夢矣。厲王複而投眠,夜氏未殺來使,但一紙相贈。上書:四月二十七,戰。

    時至,眠青二軍兵臨城下,鐵銃齊放、火炮轟鳴,聲震百裏。戰至日落,伏波上將軍韓月簫斬厲王於馬下,攜賊首於菰蒲崖。約三刻,親隨追至,但見將軍金槍染血,眠州侯不敵墜崖。

    彼時,成武將軍雷厲風奉帝命,於乾城戰起之時取道赤江偷襲眠州。恰逢眠州水軍來襲,帝與夜氏竟“不謀而合”矣。然戰至七日,眠州軍聞夜氏殞命,終降。

    至此,雖有北梁後荊,神鯤已落帝手,天下初定。

    星漢連雲浪,海上月正明。

    波心裏,海船輕輕地搖,搖碎了一室的月色。

    床幔裏,一對鴛鴦枕,一雙夢裏人。

    忽而,裏側的女子睜開秀眸,目光如月般一寸一寸流轉在枕邊那張清俊的臉上。十指輕輕,將一淡一濃兩縷發結在了一起。

    “好夢,修遠。”她輕聲道。

    攬之入懷,偏冷的薄唇微微揚起,“好夢,卿卿。”

    聽,月下山河正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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