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

    這幾日的朝會儼然成了“菜市場”,在青王即將起程會盟前夕,誰留下來監國成了黨爭的焦點。

    禦座下烈侯、榮侯兩派爭得不可開交,左右兩相唇槍舌劍,你來我往。這兩個老家夥還真是不遺餘力啊,淩準不動聲色地看著群臣百態,玩味地眯起眼睛。曆來國主出巡,監國的都是儲君。他看著站於侯列最前麵的兩個兒子,略顯蒼白的嘴唇微微上揚,他們還是嫩了點兒。

    淩準龍睛微轉,成派的爭論中隻有一人依舊持笏而立,麵色如水。洛寅啊,你真的是老七的人嗎?座上人就這樣探究地俯視,沉默的洛太卿感覺到附加於身的目光,慢慢抬起頭來。

    君臣對視,半晌,青王拂袖而去。

    “容相……”戶部民科員外郎怯怯地看著愣住的容克洵,“王上麵色鐵青啊。”

    “這可如何是好?”容克洵皺眉道。

    左相董建林小步追上烈侯,“三殿下。”

    淩淮然負手轉身,忽略麵色急切的董相,直直看向與他分庭抗禮的榮侯淩徹然,心道:別以為我這個做哥哥的不知道,楊奉武那個屎盆子不就是老七硬扣在我頭上的嗎?老七,這次哥哥就跟你玩到底!

    淩徹然嘴角緩緩勾起,麵露不屑。仿佛在說,那就來吧,三哥!

    兩強相鬥,吸引了不少目光。沒有人發現就在王上離開的同時,青穹殿裏也少了一個身影,一個紅色的身影。而在青國,能穿上朱色官袍的隻有六人,他們分別是台閣、上閣和束閣的官首,當朝的一品大員。

    “洛大人。”禦書房外,大太監得顯抱著拂塵恭恭敬敬地向來人行禮,“請。”

    洛寅微微頷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跛著腳走進內殿。沉穩內秀的洛寅明白,助主上一臂之力的時候到了。他必須將兩黨相爭的局麵保持住,等九殿下載譽而歸,再行浪淘沙。

    “臣洛寅參見……”

    “洛愛卿,”不待他禮拜,青王就問道,“通敵案審得如何了?”

    洛寅抬起頭,如實答道:“自楊奉武畏罪自裁後,這事就斷了線索。而且,他的親信家人一夜之間全部消失。”

    “消失?怕是踏上了黃泉路吧?”淩準冷笑一聲,“那洛愛卿認為那罪人死前的招供可信嗎?”淩準凝視洛寅,目光中帶著幾分狡黠。不論你是不是老七的人,此時該做的都是落井下石吧。

    “三殿下雖然勇烈激進,對王上卻是忠心不二的。”

    短短的十幾個字卻讓老謀深算的淩準驚歎不已,好一個洛寅啊,一話兩說。既表明了自己榮侯黨的立場,婉轉地道出老三的弱點,又不失公允,淮然固然剛愎,但卻沒那麽多花花腸子。

    “哦?”淩準冷笑道,“那究竟是誰那麽大膽子嫁禍三殿下呢?”朝中之人皆知,若老三是被嫁禍,那幕後黑手不言而喻,當然是老七。青王目光深沉,心思飛轉,洛寅啊,你倒是想做老好人,孤卻偏偏不讓你稱心如意。你究竟是不是徹然的人呢?若不是……那可就有意思了。

    洛寅已不是當年那個書生意氣的年輕人了,就像一塊石頭被磨平了棱角,他平靜開口道:“嫁禍三殿下的不是別人,正是雍國明王。試問,若我朝混亂,獲利最大的又是何人呢?”

    當!洪鍾一聲,震得淩準暴睜雙目。是啊,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小七嫁禍,明王也知道他淩準必不上當。若追究下去,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那得利的將是……淩準冷冷笑開,明王陳紹忍了十五載,終是忍不住了嗎?想要弄亂我朝,趁孤無力西顧製衡之時一舉篡位嗎?

    啪!他重重拍案,孤就是要憋死你,在孤沒有選定繼承人前,雍國兩王對峙的局麵不能動!

    掐絲琺琅爐裏燃著紅羅炭,無煙無塵,飄散出陣陣暖氣。書房裏,靜得讓人窒息。

    青王目不轉睛地看著座下的洛寅,心中欣然,幸好這樣的人才為孤所用!

    “洛愛卿。”

    “臣在。”

    “你說建州會盟,孤該帶誰呢?”

    留誰帶誰,禦意早定。洛寅明白,王上此問不過是在試探,試探他洛寅究竟有沒有參與奪嫡,究竟有沒有參與黨爭,究竟有沒有背離自己。隻要王上一日沒有讓位,那他便決不允許臣子將自己放在次席,即便那首座上安坐的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行!這,便是帝王心,貪婪而多疑。

    思及此,洛寅跛著腳向後退了兩步,深深一揖,“臣以為,最不安全的放在身邊才最安全。”

    聰明人對話,不需多言。

    青王明白了,他很滿意。

    “洛寅聽旨。”

    瘦弱的身影直直跪地。

    “會盟期間,孤命你會同左右兩相共理朝政。”

    什麽!洛寅猛地抬首,這是何等榮寵,又是何等挑戰!他顫顫地看著頭頂那人,王上是把他當作自己人,要他盯著蠢蠢欲動的兩黨啊。

    洛寅五體投地,匍匐在青王腳下,“臣接旨。”

    淩準並沒有恩準他起身,隻是挺挺而立,麵向西北。

    半晌,青王嘴角微揚,“聽說翼王帶去了他的天驕公主,想做什麽呢?”

    伏在地上的洛寅低低應聲,“翼國王上曾說過,唯後位可配我兒。”

    “哼。”青王冷笑,“那也要看他的眼光準不準。”

    天重二十三年九月初三,青王淩準攜二子出都。華蓋遮天,蹕聲穿雲,左右隨行延綿百裏,王氣鼎盛。

    青嵐已逝,建州風起……

    官,還真是不好做啊。

    雲卿看了看冊子上的標記,持筆細數,自語道:“醉雲醴,二十壇。”

    禮部郎中好歹也是四品,她怎麽就淪落成庫管了呢,真沒想到看起來和善的頂頭上司實際上是個老官腔,雲卿無奈地搔搔頭。

    “禮部尚書魏幾晏是我三哥的人,而你卻是我的人。”一想到昨晚淩翼然的話,她就不禁哆嗦,建州果然很冷啊。

    官場上靠的是人脈,在朝分兩黨的情況下,她這個靠著寧侯的新人不過是眾人踩壓的對象罷了,雲卿輕輕地歎口氣。

    “牛肉脯,三十甕……”她繼續數道。

    “豐郎中!”

    賬房外傳來一聲大吼,雲卿夾起冊子匆匆跑出。“賈侍郎。”

    高她一級的賈正道皺眉撇嘴,“快去洗洗手!”他伸出兩個指頭,厭惡地拎過雲卿手中的冊子。

    “可是,下官還沒有點完呢,賈侍郎。”

    她非常喜歡叫他,因為這個“賈”字是周圍唯一可以和“豐”字媲美的姓氏。賈正道,假正道,真是諷刺啊。

    “不用點了。”賈正道抬起下巴,略顯女氣的麵容透出幾分美豔,“天驕公主要去九殿下那裏探病,魏大人命你做禮侍。”

    就知道沒好事,雲卿不禁嘴角抽搐。

    翼王閻鎮的經曆頗為傳奇,他原是宮女之子,庶子位低。在前代翼國爭儲中,卻恰恰因為這不起眼而躲過了傾軋。翼成王登基兩年不到便薨逝,剩下一個未滿周歲的兒子。閻鎮作為僅剩的王侯,在眾臣的推舉下竟然登上了大寶,撿了個大便宜。開始時閻鎮假裝厚道,將小侄立為儲君,可沒過幾年就露出真麵目。他年紀大把還不斷地選秀納妃,為的就是能生下親子,可是年近六旬卻僅得一女——閻綺。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死心,年前竟然提出改立王太女。此語一出,神鯤嘩然,翼國大驚。在鋪天蓋地的反對聲中,閻鎮收起這個念頭,賜號閻綺天驕公主。而她也沒辜負她父王的期望,果然是驕橫無比,才來建州十日就已經惡名遠播。

    雲卿垂頭喪氣地跟在賈正道身後。翼王此次攜女前來明擺著是要結親,而青王也不含糊,帶來了兩個相貌堂堂、前途無量的兒子。這次可真是貨比三家,任君選擇。不出意料,閻綺再次讓人驚歎了。

    那日初見,天驕公主便指著修遠、允之、三殿下、七殿下和她家哥哥,嬌笑道:“父王,這幾個,孩兒都想要!”

    一句話炸得眾人呆愣,這簡直是驚世駭俗,哪裏是天驕公主,明明就是花花公主嘛!

    自家哥哥不用說,因身份問題被翼王排除在乘龍快婿之外。而修遠則擅用了建州的寒氣,將閻綺凍得徹底。接下來,三選一,大家都明白,娶天驕公主者即可得到翼王的全力支持。若說身為伏波將軍胞妹的她是一塊肥肉,那閻綺便是一頭肥羊。就看三位殿下如何織出密密情網,將其困於網中央了。

    “豐郎中!”

    一聲低吼將雲卿從沉思中喚醒,她眨了眨眼,隻見賈正道彎著腰、拱著手,擠眉弄眼道:“見到公主,還不行禮!”

    雲卿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張嬌豔似火的麗容,她急急頷首深拜,“下官拜見公主殿下。”

    “抬起頭來。”天驕公主喝令道。

    雲卿暗歎一聲,依言抬首,目光卻垂在地上。

    “長得還行。”一雙鹿靴繞著她走了一圈,“怎麽,本公主就那麽不堪入目?”

    雲卿抬起頭,故作沉迷地看向她,“殿下嬌容燦若星辰,豔若桃李,下官不敢唐突殿下,請殿下恕罪。”說完,她身上就浮起雞皮疙瘩,原來拍馬屁也是一項技術活啊。

    天驕公主滿足的笑聲響起,“免禮,免禮。”

    天知道她是多麽不想免這個禮啊,雲卿腹誹著,抬起頭就接到公主閃耀的媚眼,刺得她眼睛都要瞎了!

    “殿下,這位豐侍郎原是九殿下的家臣,就讓他侍候公主吧。”賈正道指著她向閻綺諂笑,“下官還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說著他警告地瞪了雲卿一眼,疾風似的掠過,霎時不見蹤影。

    好一個賈正道,竟然將麻煩丟給她。

    “豐郎中?”閻綺披著一件紫貂披風,嬌柔無比地倚著侍女,得意地抬起下巴,“怎麽,看傻了?”

    雲卿不敢應聲。

    “還愣著做什麽!”閻綺豔容忽變,怒目視來,語氣冷硬無比,“還不帶路!要是本公主凍著了,看我父王不扒了你的皮!”

    真是喜怒無常,開口閉口血淋淋的。雲卿垂首在前引路,裝作惶恐無比。

    “本公主問你,這寧侯家中可有寵姬?”

    她看著地上的塵土,目不斜視地迴道:“據下官所知,九殿下家中有三名侍妾,暫無正妻。”

    “隻有三名?”閻綺語調微揚,略微猶疑,“難道……”

    雲卿先是奇怪她的語氣,不過想到翼王後宮佳麗逾千,也就不難猜了。

    “殿下。”一名年長的侍女湊到閻綺耳邊低語。也不知說了什麽,公主的麵色越發難看,柳眉也是越皺越緊。

    “殿下,到了。”雲卿打著簾子道。

    大帳裏,淩翼然裹著軟被倚在床上,一頭青絲柔柔垂下,身體劇烈震動,“咳……”

    “主子。”六幺接過他遞來的帕子,恭聲道,“公主殿下來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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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什麽?”淩翼然轉過身,麵色微白,媚眼如絲,病中美色更豔三分,硬是將公主比了下去,“還不……咳……還不給公主看座?”

    “是。”六幺將紅木墩放在榻邊,掌中的絹帕看似無意地飄落,驚現血跡。

    “公主……”淩翼然又是一陣猛咳,“請……咳咳……請坐。”

    “不,不了。”閻綺盯著地上的帕子,嘴角僵硬地揚起,“不必了,我聽說寧侯病了,特地來看看。”她目光不定,腳步後撤,“寧侯真是病得不輕,我也就不叨擾了,還望保重身體。”

    淩翼然聞言急著起身,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公主。”他看似要拉住閻綺,腳步卻一滯,趁勢半靠在雲卿的肩上,“咳……公主,慢走。”

    閻綺連帶對雲卿也避如蛇蠍起來,“豐郎中也不用送了,本公主認得路。”說完便如旋風般甩開隨侍,逃也似的衝出大帳。

    雲卿的肩頭傳來愜意的低笑,濕熱的吐氣噴在頸側,她一抖身,將淩翼然震開。

    “裝!”她大大白了他一眼。

    桃花目閃過一抹譏誚,淩翼然薄唇帶笑,“卿卿不也配合得很好嗎?”六幺拿著錦袍,輕手輕腳地為他著衣。

    雲卿咦了聲,偏頭看著他,“將到口的肥羊白送人,這可不符合你的個性啊。”

    淩翼然不耐煩地甩開六幺,散著衣襟,胸口半露,霸氣十足地朝她逼近。“卿卿,你可是一點兒也不在乎?”語調輕緩,隱含怒氣。

    在乎?雲卿挑高眉頭,在乎什麽?沒頭沒腦的。

    她無所謂地聳肩,看見圓桌上放著一對瑪瑙杯,茶灶上溫著清茶,壺嘴彎彎,吐出一口白霧。

    “你在等人?”她問道。

    淩翼然腳步一滯,笑意漸漸浮上唇角,細長的眼眸亮得驚心,他迸出大笑,”能猜出我三分心思的,也隻有你了。”

    見他誘惑似的俯身,春光乍泄,雲卿警惕後退,轉身離去。

    “你猜,本侯等的是哪位佳人呢?”

    腦中閃過他早上這句引人遐思的話,佳人?允之那家夥又在耍她。雲卿抱著酒壺掃視四周,華美大帳裏坐著清一色老弱,除了去狩獵的幾位殿下,也就少了翼國隨行大學士喬辨了。不過相對於這些大人物,喬學士在與不在都無人察覺。

    紫金爵舉起,一雙湛然的鳳眸向她這邊望來。

    作為司酒,雲卿負責侍奉上座的四人,她輕步走到夜景闌身邊,酒壺微斜,美酒緩緩入爵。

    “少飲些。”衣袖相擦的瞬間,雲卿運氣傳音道。

    “嗯。”夜景闌雖應了,可卻依舊反常地豪飲,似要將她留在身側一般。

    杯浮綠蟻,榨滴珍珠,甕潑新醅,未飲先醉。

    知其心意,雲卿心中湧起甜蜜。眼波相交,在暗處纏綿著彼此的心意。

    老目閃爍著詭異的光采,翼王閻鎮道:“青王。”

    坐在主位上的淩準停止了與荊王的交談,偏首向他看來。

    閻鎮瞧著添酒的雲卿,皮笑肉不笑道:“青王真是浪費啊。”

    “翼王此話怎講?”

    “孤聽說,這位可是繁城勝戰的少年英雄,青王卻讓他做司酒,不是浪費,又是什麽?”閻鎮目如蛇蠍瞟向雲卿,一把按住酒壺,“司酒,你說可對?”

    雲卿將酒壺放在桌上,道:“臣出身於鄉野,曾聽善耕者言,農事難不在選黍,而在於養黍。春耕、夏耘,不可急功,亦不可近利。急功者肥過黍死,近利者揠苗助長,如此,則秋收冬藏空穀倉。”

    她抬起頭,瞧見青王放緩的麵色,觸及另兩位詫異的目光,了無痕跡地對夜景闌淡笑一下,徐徐道:“臣出仕之前,家中長者曾有贈語: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年少不可輕狂,小才不可傲物。臣謹記於心,旦夕不忘。”

    語落無應,隻聽得座下一片鬥酒聲。雲卿垂目視地,脊背上浮起冷汗。

    她還真是“好運”,連做個司酒也能落得如此境地。

    見一把火未燃,翼王又添一把柴,“孤還聽聞司酒不是青國人。”

    “是,臣家在荊梁翼相交處,乃是如春穀地。”

    查吧,她就不信閻鎮這老頭能通過她師傅的五行乾坤陣。

    “那司酒為何舍近取遠,出仕青國呢?”翼王語調頗酸。

    雲卿腦中浮現出一幅畫麵——她冷笑一聲,拍案而起,指著閻鎮的鼻子大叫:“我就是不爽你!”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她垂下腦袋,難啊,會盟會盟,就是拉關係走門路,裝作睦鄰友好,容不得實話實說。她這個禮官既不能貶低他國,又不能駁了自家的麵子,技術活啊。

    “這個……臣怕說出來會貽笑大方。”雲卿故作為難,向後退了退,身子幾乎靠在了夜景闌的身上,微微感覺到隱隱的暖意。

    “哦?”荊王吳陵開口了,“那孤就更想知道了。”

    又一個落井下石的主。

    雲卿抬起頭,極其誠懇地道出原因,“臣畏寒。”

    咚、咚、咚……隻能聽見心跳聲,半晌,一聲大笑將她從惴惴之中解脫。

    “到底還是個孩子。”青王淩準微癟的兩腮稍稍顫動,精亮的黑瞳卻沒染上半分笑意,他隨意揮手,招來了內侍,“得顯,拿一個手籠給豐愛卿。”

    這話顯然不僅僅是說給她聽的,也不僅僅是說給上座幾人聽的。鬥酒聲漸息,或是懷疑、或是嫉妒、或是窺探的眼神投注於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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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卿這才明白榮寵有時候也是一種折磨,她叩首謝恩,寒氣從地上一直傳入心底。宦海艱途今日行,無涯彼岸何日及?

    司酒三巡,步步驚心。

    “也真難為荊王和定侯了,冬狩之日陪一群老人在帳內喝酒。”翼王看看左右,笑得和善,“年輕人應該驅馬奔騰,滿載而歸啊,兩位就不心動嗎?”

    “冬狩年年有,相交難再來。”吳陵的語調中有些刻意討好的味道,他向翼王和青王微微拱手,“不論身份,單就這輩分,孤都得尊敬兩位長者。尊老敬賢,又何談難為?”

    一國之主竟然要行小輩之禮,不是出自於真心,而是受迫於現實。外戚之亂後,荊王已如敗光家財的落魄之人,如今嘴巴含蜜不過是想討點兒好處,接點兒巨賈富商剩下的殘渣。說到底,座上四人中,青王算是有地有錢的富豪,翼王算是有地少錢的地主,而夜景闌則是缺地巨富的財主,隻有荊王算是一窮二白的破落戶。做這種忍辱負重討飯的活兒,還真是難為了吳陵。

    “平侯,你我年歲相仿,”荊王舉起酒杯對夜景闌道,“本王虛長你一歲,不如以兄弟相稱,可否?”

    夜景闌鳳眸冷然,淡淡一瞥,驚得吳陵身子微僵。他優雅抬首,香醪入喉,“本侯乃獨子。”

    聞言,吳陵很是尷尬。

    此時,帳門突然撩起,一陣寒風掃盡了賓主皆歡的熱烈氣氛。

    “報!”被雲卿揍過的痕跡還刻在臉上,翼國少將軍李顯匆匆跑入,猛地跪下,“啟稟王上,烈侯殿下與天驕公主不知所蹤。”

    翼王手中的酒盞瞬間落地,“你說什麽!”枯柴似的老手顫顫舉起,閻鎮目眥盡裂地怒視下方,“什麽叫不知所蹤?”

    李顯答道:“迴程途中,公主看到一隻白鹿,就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烈侯、榮侯和韓將軍見天色將晚,便拍馬去追公主。”

    “然後呢?”翼王的表情有些狂暴,畢竟隻有那麽一個女兒。

    簾卷北風,穿著赤色獵袍的七殿下淩徹然疾步而入,他向上座一揖,“而後我、三哥和韓將軍分頭追趕,怎奈林密叢茂,天暗視短。行至深處,隻聽三哥大叫一聲公主,我便會同韓將軍循聲而去,卻不見公主和三哥的蹤影。”

    “那現在呢?”青王麵色平靜,看不出絲毫焦慮。

    “現在韓將軍已帶人去搜山,相信不久便可尋到。”

    七殿下看著焦慮的翼王,溫言道:“翼王不必擔心,徹然聽聲,三哥必是找到了公主。可能是迷了道,一時難以返迴。”

    閻鎮雖點著頭,卻難掩憂慮,“日落西山,夜寒地涼,綺兒身子弱……”絮絮叨叨了半晌,他忽地拍案,“這冬狩是誰負責,竟然出這等大事!”

    “啟稟王上。”座下站起一人,正是成原一戰無功而返的李本中,“據臣所知,負責此次冬狩的正是青國的伏波將軍韓月殺。”

    “是。”李顯火上澆油道,“若不是韓將軍沒能攔住公主,這事也不會發生。”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青國大臣肅穆而視,一時間局勢緊繃。

    雲卿放下懷中酒壺,向座上一禮,“王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請問李少將軍。”

    青王道:“翼王。”

    閻鎮與他對視片刻,煩躁地揮手,“問!問!”

    雲卿問道:“敢問,以上皆為少將軍親見?”

    李顯挺直腰背,道:“這是自然。”

    隨七殿下入帳的聿寧眉頭一緊,對她輕輕搖頭。

    雲卿不理,繼續道:“那,李少將軍又是何種職務?”

    翼國座上一陣抽氣聲。

    見李顯不答,雲卿步步緊逼,“少將軍?”

    “是……”他瞥一眼李本中,咬牙道,“公主的禦衛……”

    雲卿輕轉眼眸,衝七殿下深深一揖,“下官剛才沒聽清楚,還望殿下再開金口。請問,當時去尋公主究竟為幾人?”

    淩徹然了然一笑,揚聲道:“隻有三人,本侯、烈侯還有韓將軍。”

    “哼。”

    “原來如此。”

    青王帶來的官員不愧是宦海老手,變臉的本事是一等一的。當下數十道鄙夷的目光直直射向李顯。

    “想來是有人瀆職,韓將軍摸黑搜山,這邊卻被倒打一耙。”青國言官之首胡存義,傳說中的“鐵嘴胡”首先開炮。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開口的正是雲卿的頂頭上司,禮部尚書魏幾晏,“有利必逐,有過必推,此為翼禮乎?”

    “真是……”

    “唉!鑽營之徒!”

    雲卿瞧瞧地上瑟縮不已的李顯,再看看爭相掩麵的翼國官員。什麽叫被唾沫淹死,今天她算是明白了。

    翼王閻鎮臉色鐵青,拿起食盤往地上一擲,“有違孤命,中途棄主,現在又妖言惑眾,誣蔑青國大將軍。李顯,你可知罪?”

    “臣……”八尺大漢竟俯身顫抖,“臣……”

    “來人!拖下去,斬了!”

    “王上!”李本中疾步下座,匍匐在地,“請王上念在我李家忠心為主,就饒小侄一命吧,王上!”

    翼王臉色微動,似在等個台階下。可上座卻無人願意開口,青王老神在在地飲酒,夜景闌麵無表情地合眼,荊王吳陵一臉猶疑。好容易下了決心,翼王剛要開口,就隻聽又一聲:“報!”

    韓讓單膝跪地,大聲道:“將軍已發現公主坐騎。”

    眾人翹首,麵露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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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查,馬鞍被人事先切斷,三殿下和公主至今下落不明。”

    翼王大怒,杯盤如雨,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對叔侄身上,“馬具不就是你李顯負責的?膽敢陰謀弑主?拖出去斬了!”

    “王上,饒命!饒命!”李顯被人倒拖出帳,一路上哀音不止。

    “王上……”李本中跪在座下,低垂顏麵,讓人看不清表情。

    青王淩準淡淡地注視著一切,眸中閃過興味,微白的嘴角似有似無地勾起。

    不歡而散的宴席,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日之內,如過寒暑,冷暖交替。伴君如伴虎,官場步步驚。

    雲卿走入寢帳,癱軟地靠在桌角,長歎息。

    “雲卿。”夜景闌不知何時悄然入內,站在黑暗裏看著她。

    “修遠,我好累。”她投入他的懷抱,鼻端傳來淡淡藥香,讓她不禁將最軟弱的一麵呈現。

    夜景闌環住她的手臂微微收緊,“想走嗎?”

    “不,我不能走。”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輕吻落在她的額間,停留在她的心底,蜻蜓點水般地帶起陣陣漣漪。

    “這是陰謀吧?”一想到今日種種,她心中不禁湧起濃濃的恐懼。

    “也許。”夜景闌撫摸著她的秀發,“我已派青龍騎去搜山了,很快就有消息。”

    “官場好可怕。”她歎氣道。

    “你做得很好。”他拍著她的背,抱著她輕輕搖晃,“很了不起。”

    “修遠。”

    “嗯。”

    “你會怕嗎?”

    “會。”

    “真的?”雲卿詫異地抬首看他。

    夜色中,隻能看見黑亮的鳳眸一點一點靠近,溫熱的鼻息一點一點加重,她的唇上落下細細的“春雨”。

    “我怕沒有你。”

    話含在他嘴邊,沒入了她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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